陆陇其问责
2009-04-19刘诚龙
刘诚龙
陆陇其问责,不是制度安排,而是道德自律,进一步讲,这不是道德自律,而是当政自设。在他那时代,也没谁规定水坝垮堤、矿山崩溃,上级要来问责;也没谁要求邻里闹起矛盾,兄弟打起官司,县长市长必须对此负责。陆陇其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陆陇其在嘉定当一把手。嘉定是个好地方,也就是现在的上海那一带吧,地方富裕。富裕的地方百姓法律意识往往比较高,动不动就爱打官司,“富者竞奢丽,贫者舞刀笔,喜事健讼”。以前的法官与如今的法官对于诉讼,其观念是大不同的,以前观念大概是,政府本来已给了法官工资,审案是分内事,没什么诉讼费了,法官都不喜欢有人来打官司,而现在除了政府工资之外,打官司还有诉讼费可拿,法官就很喜欢老百姓争相来当原告被告。陆陇其不大喜欢百姓来打官司,当然不是有无诉讼费这个原因。他是理学家,是要以儒学治国的,孔子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陆陇其自然就不想“听讼”,只想“无讼”。如何使之“无讼”呢?据说陆陇其喜欢走村人户一一宣讲。这种教育宣传的法子,用者多矣,不足以记,但其自我问责,前无古人,可能也是后无来者。
比如说吧,有个老汉,状告其子不孝,不给老汉衣穿,不给老汉饭吃,常常把老汉赶出家门,使风烛残年的老汉经常风餐露宿,于是老汉把不孝子告到陆陇其这里来了。陆县长不在堂上开庭,而把其子其父喊到自己家里,询问原告被告,此情是否属实,“讯之果然”。一般法官,审到此处,都是猛然拍响惊堂木:来人,把这个不孝子重打50大板!陆县长呢,却是突然之间涕泪滂沱,哭起来了。他哭什么呢?他哭他自己“德薄,无以化汝,令汝父子至此”。领导任职一方,应该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这一方现在是子不养老,子大不孝,陆县长惭愧不已,把子女对父母不孝的责任都揽到自己当政无能无德上来了。(按,这类父不慈子不孝等“人祸”,等同地震海啸泥石流等“天灾”,官员是用不着担责的。)但陆县长却不但把责任担了下来,而且当众痛哭流涕。这么一涕哭,这么一问责,把原告与被告都给感动了,“其父泣,其子亦泣。”千古而下,见过的是,领导高高在上,大发爆脾气,大拍惊堂木,有谁见过领导在百姓面前哭兮兮的?突然之间,有这样一个领导,在不是法庭的法庭里哭起来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我是比较相信有这样“其父泣,其子亦泣”的感人场面发生的。
可是,有人天生心肠硬一些,看到陆县长如此这般,依然不为所动,怎么办呢?陆县长问责也就更进一步,更感人了。
有对兄弟,是比较心硬的,他俩家长里短,争闹不休,最后把官司打到了陆县长这里,陆县长左劝右劝,怎么也不能调停。“弟兄不睦,伦常大变,子为斯民父母,皆予教训无方之过也。”领导都爱自称父母官,陆县长也不例外。可是一般领导称百姓父母,都是在耍父母威风的时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嘛,而在履行父母义务与责任时呢,往往就很不“父母”了,比如“养不教,父之过”,兄弟之间闹矛盾了,打官司了,父母官何尝以之为“养不教,父之过”呢?陆县长却是把“过”揽过来了,他一边哭泣不已,一边走出家门,到门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当时正是盛暑,烈日当空,赤日炎炎,陆县长把自己置身太阳暴晒之下:你们这对兄弟不讲和,我这个县长就这样在烈日之下跪下去!你对兄弟心硬,我就对我自己心硬!
在问责成了制度之下,见过一些问责的,但没见过这样问责的;在问责没成制度之下,没见过问责的,但见了这样问责的。
在作秀的时代,见过许多作秀的,没见过这样作秀的,在不作秀的时代,没见过作秀的,但见了这样作秀的。
自然,以现代法律观来看这个陆陇其,他是以道德要求代替法律审判,并不值得效法,不过,却也可以如易中天先生所言,抽象继承陆陇其这种问责。所谓抽象继承,就是只把握其精神内核,舍弃其具体做法。比如,兄弟不和,陆陇其作为领导却自跪烈日不应学习,但其把责任担过来,不推卸给百姓,就值得抽象继承。
自然,道德往往是靠不住的,一个陆陇其倒下之后,并没有千万个陆陇其站出来,他的这种德化方式,也就人亡政息了。他亡了之后,谁还这么自我问责过呢?制度强其问责,法律逼其问责,人家都还不问呢,哪里再有陆陇其,不要他问责他却自问的呢?
陆陇其,浙江平湖人,康熙进士,历任江南嘉定、天津灵寿知县,四川道监察御史。也许他自己觉得像他这样的人难容于官场吧(如此问责,那给其他官场中人多大的压力啊,不把他逐出来,官场人会喘不过气来),正处上升时节,他却不愿再为五斗米折腰,归而弄学术了,学宗程朱,为名儒。时人对其称誉特高,所谓“高风峻节可比许由、陶潜。然许由虽高洁,文采无闻;陶之文采表著矣,耽于曲蘖,不可以为训”。时人对陆陇其的评价还不仅此,更高的是:“以理学名家,配享圣庙。”
编辑孙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