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只读前半部
2009-04-19高为
高 为
刚看完一部类似英汉小词典的书稿,有一个例句涉及普通读者,其实直译应是草根读者。一提起普通读者,首先想到的是维吉尼亚·吴尔夫的同名著作。吴尔夫这样的大作家都自认是普通读者,我们称为草根读者可能更合适。
作为草根读者,读书四十多年,终于明白了读书与家国复兴、世界崛起都没关系,也担不起那样如山的责任。把那些东西作为读书的目的,功利性太强,难免有自大、自恋、自虐之嫌。再者说了,那些东西也不是光靠读书就能得到的。“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章碣《焚书坑》)人生的目的是追求快乐(幸福),读书是人生的一部分,读书的目的当然也是追求快乐。“他读书,是为了自己高兴,而不是为了向别人传授知识,也不是为了纠正别人的看法。”(《普通读者》)尽拣好听的说,可能是句批评,而尽拣好看的看,却不应受到指责。这是阅读的自由和乐趣所在。以传记为例,当然是前半部比后半部有趣得多。
在《南方周末》上看到张爱玲去世前的照片,同在祖国大陆所摄惊鸿一瞥、雍容冷艳、光彩照人形象相比,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张爱玲是自己的名言“出名要趁早”的忠实践行者。即使没有刚出版的《小团圆》等作品,她在“张迷”中的地位也早已经确立。张爱玲的好日子在离开祖国前已经过完了,好作品也已经写完了。后半生是无尽的漂泊、动荡,艰辛备尝。对热爱她的读者来说,看她前半生的作品,读她前半生的传记,是不是已经足够了?
秀兰·邓波儿,红遍全球的童星,成人后演技平平,演绩平平,据说当了外交官。童星成了流星,又一位仲永式的天才。真应了中国的古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同样的例子可以举出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神童班”。有的遁人空门,还有的成了罪犯。从欣赏明星的角度看,他(她)们的传记还有必要读完吗?
影视歌三栖巨星山口百惠,在事业的巅峰急流勇退,并多次抵制了别人巨资复出的诱惑,二十多年来甘当家庭主妇,此小女子真能使那些恋栈不止、永不退休、“死而后已”的大老爷们儿愧死羞煞,如果他们还知道羞愧的话。山口百惠的歌迷、影迷们,了解了她的前半生,还用去窥视她的后半生吗?
不是作为普通人而是作为美人、明星来说,红颜长命类似红颜薄命,都是不幸。清初诗人方文《题载花船短歌》:“自古美人多不寿,寿则红颜渐衰丑,不如年少化芳尘,蛾眉千载尚如新。”长寿是人的幸运而是美人的不幸。看到八九十岁的各路明星、美人频频上镜,我就替她(他)们难过: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好吗?让人们记住你们的美目巧笑、凝脂窈窕、玉树临风,干吗非得让鸡皮鹤发大白于天下?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自然规律,无奈残酷。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没几年。“相传幸运女神偏向着年轻小伙子,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儿,不用说有些例外,而有例外正因为有公例。”(钱钟书《(围城)重印前记》
统兵多多益善、“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的韩信,平步青云,拜大将,因功封淮阴侯,却因被怀疑谋反而灭了三族。前半生辉煌,后半生悲惨。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前半生威震华夏,后半生欲语无话。完美是一对矛盾。“完”(全)了,也就不“美”了。美满也是一对矛盾。“满”了,也就不“美”了。为求完美,为得美满,为了快乐,传记只读前半部。
唐玄宗李隆基,前半生杀韦后,励精图治,开创“开元之治”。后半生沉溺酒色,重用李林甫、杨国忠等奸相,导致了安史之乱,被迫缢杀杨贵妃,不得不把帝位让给了肃宗。成也玄宗,败也玄宗。前半生贤君,后半生昏君。一个人做半生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而不做坏事。等而下之的是前半生好话说尽,后半生坏事做绝。对这样的人,读前半部传记就足够了。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以王莽为例,我倒是宁愿相信他前半生的谦恭是真的,后半生的跋扈也是真的。一生太久,为什么非要等到盖棺才论定?唐玄宗前半生为国家,后半生为自己,只是他折腾得太大发了,把自己和社稷都玩进去了。
有的人前半生很短,如山口百惠,轰轰烈烈之后复归平平淡淡;有的人一辈子都是前半生,波澜壮阔精彩纷呈,如戴安娜。多数人一生下来就是老头,没有前半生,了无可夸,如在下,天生就是当分母的,被人代表的,用不着操心家国大事小情的。
孔老夫子说:到四五十岁了还没出名,一辈子你也就这么回事儿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这是古代的“出名要趁早”论。“大器晚成”只不过是平头百姓的自慰,也是成功者对失败者的安抚、安慰。
几位朋友,先后成了各自领域的名人,我最深的感触或受到的最大影响是:他们找我聊天的时间少了。他们出名了,与我这样的草根渐行渐远了。“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可以理解。名人要应付各种采访,参加接见会、表彰会、领奖会、座谈会、酒会、舞会、招待会、新闻发布会、粉丝拥趸见面会……要做广告,要表态,要写应景文章,要结交新朋友。本地秃子脱胎换骨成了外国和尚,各行各业都邀请去指导,可以理直气壮地就任何问题胡说八道……
我关注的是:他们是名人,我还是草根,同样是读书,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我感兴趣的是怎样成为名人而不是名人会怎样。我怀念的是他们出名前的岁月,是他们辛勤耕耘、奋力爬坡的过程。出名之后就是享受,而“幸福都是相似的”,我已经远远超出了追星的年龄,对他们后半生的喧哗和骚动不感兴趣,知道了他们的前半生就足够了。
“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人固有之,国亦宜然。”(梁启超《少年中国说》)60岁的钱谦益娶了24岁的柳如是。钱说:我爱你乌乌的发,白白的肉。柳答:我爱你白白的发,乌乌的肉。可能吗?有同居史又年轻健壮风流倜傥的陈子龙如果愿意娶她,柳如是还能心甘情愿地嫁给年逾耳顺的钱谦益?一树梨花(当时还没有染发术)压海棠,好看吗?黄炎培1945年写道:“我生六十多年,耳闻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于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同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然环境渐渐好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
孟子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套用亚圣的句式:草根之于明星也,美人也,英雄也,国家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这也符合中国人报喜不报忧、喜欢大团圆的民族性格。盛极而衰是普遍规律,对人、对事、对国家都是如此。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是部名著,更是部巨著。但草根更喜欢读的还是《罗马帝国兴盛史》,假如有这样一部书的话。
不仅传记只读前半部,小说也应该这么读。
金圣叹腰斩的《水浒传》,被鲁迅称为“断尾巴蜻蜓”。其实金圣叹做了件大好事。《水浒传》完结在梁山伯英雄排座次,不是比结束在宋公明神聚蓼儿洼更提气更带劲吗?前半部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后半部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梁山伯征方腊回朝,一百单八将“十去其八”,死的死,残的残,走的走,读了让人郁闷憋气。
《西游记》孙悟空在被收服前,大闹天宫,逮谁灭谁。一旦归顺了朝廷,就谁也打不过了,动不动就得求菩萨,搬救兵,窝窝囊囊。《西游记》截至到大闹天宫,是不是很好看?
《围城》共九章,前四章幽默风趣妙喻迭出,后五章冷酷清醒中规中矩,前半部是浪漫的,后半部是现实的。巴金先生说:文学表达的是希望。希望的事情与现实是有距离的。草根更喜欢前半部。
《亮剑》小说原著写到赵刚、冯楠夫妇,李云龙、田雨夫妇在“文革”中先后自杀身亡,太惨了。电视连续剧《亮剑》只截取到授勋为止,是官方与草根都喜欢的处理方式和结果。既然读书的目的是找乐(寻找快乐),删去不快乐的结局与装上光明的尾巴不是有异曲同工之效吗?
姚雪垠的《李白成》第一部,在无书可读的年代看着还可以。图书解禁了,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后面是一部不如一部。各种续书绝大多数是狗尾续貂,不值一读。
清代诗人李密庵的《半半歌》脍炙人口,拷在下面供大家欣赏: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廛,半士半民姻眷。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
戏拟两句:“半生装神弄鬼,半生罪恶滔天。半世枭雄半混蛋,传记只读前半”。
草根有言:愿朋友发财进步,我只走自己的路。人生据说是大书,传记只读前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