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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化研究中的“上海摩登”

2009-04-17张春田

粤海风 2009年2期
关键词:现代性都市张爱玲

张春田

“现代民族国家”这一叙述和分析单位,在晚近的理论思考中已经遭遇到了空前的挑战。一方面,跨国资本主义的运作造成了一种全球化的格局,一时一地的变动,往往牵连到多个民族国家,需要在“国际化空间”中才能看清;另一方面,随着大都市(metropolis)在当代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格外举足轻重,以及流向各大都市的跨国移民越来越多,并形成了更加多样的“现代”微观语境,“城市”的意义得到了高度重视,甚至,“城市研究”(urban studies)也从文化研究中脱颖而出,成为显学。在所谓的“大中华”区域,香港、台北和上海也逐渐成为了关注的焦点,而尤以上海为最。各种资料和研究成果浩浩荡荡,以上海为关键词的学术会议和讨论层出不穷,汇聚成了蔚为大观的“上海学”(Shanghaiology),[1]甚至也成为“上海热”的重要渊薮之一。

从中国现代文学的角度看,“上海热”有个前身,那就是“张爱玲热”。1980年代后期,“张爱玲热”从港台登陆后,迅速播散,赢得“张迷”无数。张爱玲对于世俗欲望的直面,对于日常生活的看重,乃至传奇身世、特立独行、奇装炫人、乱世之恋,都为人所津津乐道。然而,一如有研究者所谓的,“‘张爱玲热热中有‘冷”,我们这个时代的接受者不愿意看到张爱玲念兹在兹的“荒凉”的“惘惘的威胁”,失去了那样一个“反面的乌托邦”的悲悯,仿佛张爱玲就是一个只要“物质”,排斥“精神”;只会“琐屑叙事”、抒写爱情故事,与“时代”和“历史”根本绝缘;全然拥抱“现代”或者一味“怀旧”古老中国的作家。[2]遗憾的是,不仅媒体表述和时尚“消费”如此塑造“张爱玲”,而且当张爱玲被现代文学史“失而复得”后,众多论者也是持这样简单化、对立式的“张爱玲观”,迄今在“张学”研究中仍频频可见。[3]

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孟悦是较早对这样的论断提出反思的学者。《中国文学“现代性”与张爱玲》中,从“时代观”与“怎样写作这个时代”出发,分析了张爱玲与“五四-左翼”话语的对话关系。与一般俗见只看到张爱玲文学中形式的新颖精细不同,孟悦更为深入地重视起“形式的意识形态”,“张爱玲知道怎样为并未整体地进入一个‘新时代的中国生活形态创造一种形式感,或反之,怎样以细腻的形式感创造对中国生活和中国人的一种观察,一种体验,一种想象力。”孟悦试图揭示形式背后的文化内涵,追问那个“苍凉的手势”究竟有怎样的所指。她从“意象化空间”中引申出“意象化叙述”,发现张爱玲习惯以空间作为对社会和文化形态的表达形式。“意象化地呈现出一个参差不均地分布着‘传统与‘现代各种因素的地域空间”,“为中国‘半现代的普通社会——具体说是普通市民百姓的社会——提供了寓言式的活动空间”。又提出要把张爱玲的“新传奇的叙事手法”放回“中国那段以‘现代国家们漂洋过海打上门来的战争为开场的近代历史背景上”去重新考量“传奇”的历史的“底子”。[4]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底子”,张爱玲打开了“五四现代观”所促生的新文学以及左翼文学不曾深入的写作世界,也超过了鸳鸯蝴蝶派、新感觉派的写作高度。

虽然现在看来,孟悦的文章中没有区分“五四新文学”与“左翼文学”,而将两者界定为一脉相承,这是可以商榷的。但这并不影响此文的重要意义,她打破了用“家”/“国”、“传统”/“现代”的二元对立的思路去讨论张爱玲的研究路数。在文章结尾,孟悦细读了张爱玲的散文《中国的日夜》中对于“国”和“传统”的表述,最终把张爱玲的“启示”概括为:“张爱玲所写的‘国借用了下层市民文化的想象域,……(她)拟设了一个中国半传统的普通市民社会的声音。”[5]孟悦想指出,张爱玲正是通过对“普通市民社会”认同来传递她的“中国”认同的。这点,韩毓海后来更直白地点了出来:“她(指张爱玲——引者注)的诸种言说正是作为这样尖锐的‘意识形态之声加入到40年代中国走什么样的现代道路的血与火的厮杀之中……她认为中国城市民间的内在的合理主义,要比外在的乌托邦意义理性的强加,更有利于中国的现代进程。”[6]

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所认同的“普通市民社会”并不是一个普泛概念,而就是具体特指她所生活其中的“上海”。《〈传奇〉再版的话》里那段名言“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中,“我们的文明”其实就是“上海的文明”,更准确地说,是上海开埠以后所形成的“现代上海的都市文明”。考虑到《中国的日夜》中自辩的渴望和自我拯救意味,——《中国的日夜》写于抗战胜利以后,其时,张爱玲已面临上海一些报章上的“汉奸”指责。利用为《传奇》再版写跋语的机会,张爱玲不露痕迹地作了个争辩。——那么,我们也许不应该让张爱玲“到底是中国”的感慨,掩盖了她更为深切的“中国,到底”的吁求。就在散文《中国的日夜》最后,有一首同名的小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谯楼初鼓定天下;/安民心,/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下沉。/沉到底。……/中国,到底。”张爱玲一向甚少写诗,读得出这次她是动了真情。在她心中,“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是有可能使中国复兴到“谯楼初鼓定天下”那样的汉唐“安稳”的。而进一步,也许还应当把这个吁求与她为《传奇》初版所写的一篇散文的题目——《到底是上海人》联系起来。[7]在张爱玲发自内心的、根本的认同里,“到底”就是要“到”上海都市的日常生活”这个“底”。所以,与其说张爱玲的“背后”是“中国”,毋宁说是“上海”,是上海的现代文化传统与都市经验的沉淀。对于“上海”与“中国”之间某种“此消彼长”的内在紧张、纠结的意识和暗示,以及对此的无奈、无解和感伤,正是张爱玲作为一种现代性的文化和文学表述的意义所在。

张爱玲的“启示”或者“危机”,提醒了更全面地总结上海文学与文化传统的必要。这就不能仅仅局限文学领域,而要把视野放宽到媒体、出版、影像、建筑、市民生活等领域,处理更为综合的“文本”。在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文化研究中,王德威从地域文化的角度阐释上海文学书写与文化记忆的关系,[8]张旭东对于王安忆与上海城市意象的讨论,[9]卢汉超对于都市市民生活的再现,[10]以及孟悦的博士论文在亚洲和世界诸多文化影响下考察上海的历史演变,都值得关注。[11]而在这方面,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更是着人先鞭,成为典范。他借鉴文化研究和新文化史方法论中都市和文学“对读”的取径,重绘了上海1930-1945年代的文化地图。

先前,李欧梵已经对上海都市文化有所涉猎。他曾经研究上海《申报》“自由谈”版上的从“游戏文章”到鲁迅杂文,利用对哈贝马斯“公共空间”(public sphere)理论的故意“误读”,来探讨晚清以降,知识分子利用报纸开创文化和政治“批评空间”的努力。[12]在《上海摩登》中,李欧梵从“文化想象”的角度切入对都市现代性的探讨。他强调:“现代性既是概念也是想象,既是核心也是表面。”探索“文化想象”时,不能忽视“构建和交流这种想象的形式”,“换言之,我们不能忽略‘表面”。[13]他拨开整体上历史性的大叙述,创造性地借鉴了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关于“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的理论,同时,用本雅明笔下的“游手好闲者”“漫游”的姿态和目光,[14]把“物质生活上的都市文化和文学艺术想象中的都市模型”连接起来。他关心都市物象和媒体:外滩、百货大楼、咖啡馆、舞厅、电影院、《东方杂志》、《良友》画报、月份牌……,感受都市的“摩登”氛围,以及镶嵌在各种城市空间里的人的活动和关系;调查当时上海的大众消费状况和流行口味,注意电影与出版的结盟下大众文化文本的独特性;通过文学翻译和《现代杂志》,发现了西方现代主义在上海经历的“文本置换”,从而,对文化、文学的生产、传播和消费机制作出了更为切近的描述。

在对于具体作家和文学作品的解读中,李欧梵勾勒了一个都市文学的叙述谱系:施蛰存将现代心理分析引入历史小说的文体实验,刘呐鸥和穆时英对于都市消费空间和女性身体“恋物癖”式的沉溺,邵洵美和叶灵凤文学趣味乃至私人生活的颓废、浮纨,张爱玲在沦陷的都会中用“参差的对照”写“传奇”。马泰·卡林内斯库(Matai Calinescu)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正好为李欧梵提供了一些概念,[15]将这些作家和文本串起来,共同展布出在上海出现的“另类现代性”及其美学面孔。

对上海的重新解读,贯穿了李欧梵对于“五四”现代观及其实践的反思和反拨的冲动。李欧梵认为,中国现代性“从二十世纪初期开始,是一种知识性的理论附加于在其影响之下产生的对于民族国家的想象,然后变成对于都市文化和对于现代生活的想象”。[16]就像王德威要把晚清“被压抑的现代性”颠倒过来一样,李欧梵也要重新追回那曾经存在过、最终却失落了的都市文化、异域情调及其“世界主义”。

的确,在20世纪30年代,上海已神气地跨越了“前现代”,和世界最先进的城市同步,并发展出一套比较成熟的都市市民文化。于是,在很多人想来,以“中产阶级”、“公共空间”、“市民社会”等为节点编织的“上海现代性”,不仅作为微观的标本而辉煌,而且在宏观上,也直指本可造就的“另一个中国”[17]。换言之,“上海”才应当是中国现代化选择的不二法门。但是,就像李欧梵引用他的老师列文森(Joseph Leveson)所指出的那样:“对这个新的‘小布尔乔亚世界主义的提倡是注定要失败的。”[18]而这也正是张爱玲的写作里所内涵的“大悲”——试图从“安稳”来抵达“安稳”,对于整个中国而言,事实上行不通。从国门被打开到“五口通商”,从租界的形成和工部局的制度安排,从“华洋分居”到“华洋杂处”,从太平天国运动带来的大规模难民和资本涌入租界到“一战”期间上海民族资本发展遇到的所谓“黄金时代”,还有抗战时期上海特殊的孤岛情势……这些特殊的历史境域,对于“上海”之为“上海”,至关重要。

如果“上海”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以“内陆中国”的牺牲、凋敝、沦丧为代价的,那么,上海的世界主义和上海被殖民处境之间的关系,上海都市日常生活与商业文化、消费主义之间的关系,上海摩登的一面与“霓虹光影之外”的世界之间的关系等等,这些“上海现代性”本身丛结的问题,都需要深刻反省。更何况,“上海”其实并代表不了“中国”。把“上海”编织进一个日益膨胀的美好前景神话之中,除了可能为某种发展主义的新意识形态提供廉价的合法性支持外,并无真正帮助。“中国如何现代”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1]熊月之、周武编的《海外上海学》,对此有详细梳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2]参见倪文尖:《不能失去张爱玲》,《欲望的辩证法》,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第159—164页;《怀旧与张爱玲》,《书城》2003年第4期。

[3]不少学者不免入此陷阱。比如,周蕾(Rey Chow)在《妇女和中国的现代性》(Woman and Chinese Modernity, Minnesot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1)一书中,就把张爱玲写作的意义归于女性私人叙事和“细节世界”。

[4]参见孟悦:《中国文学“现代性”与张爱玲》,原载《今天》1992年第3期,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收入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334—354页,引文见第340,345,352页。

[5]孟悦:《中国文学“现代性”与张爱玲》,收《批评空间的开创》,第354页。

[6]韩毓海:《“大悲”——“民间社会叙事”的失败与张爱玲小说的意识形态性》,《从“红玫瑰”到“红旗”》,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第98页。他认为,张爱玲关注民间日常世俗生活导向了“对于中国现代不可化约的悲剧的想象性解决”,“而且它也支持了通商口岸中国现代的繁荣”,见第84页。

[7]关于“我们的文明”就是“上海的文明”,参见倪文尖:《张爱玲的“背后”》,《欲望的辩证法》,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第165—193页。

[8]参见王德威:《文学的上海,1931》、《海派文学,又见传人——王安忆的小说》等文,收《如此繁华》,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

[9]参见张旭东:《上海怀旧——王安忆与现代性的寓言》和《上海的意象——城市偶像批判、非主流写作、与现代神话的消解》,收入《批评的踪迹——文化理论文选,1985-2002》,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以及《王安忆、上海、“小文学”》,《书城》2002年第7期。

[10]卢汉超:《霓虹灯外:二十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Beyond the Neon Lights: Everyday Shanghai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

[11]孟悦:《发现上海:文化过程及其转折,1860-1920》(The Invention of Shanghai:Cultural Passages and Their Transformation,1860-1920,Dissertation.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2000)。

[12]参见李欧梵:《“批评空间”的开创——从〈申报·自由谈〉谈起》,《二十一世纪》,香港,1993年10月号。今天重看李欧梵此文,明显存在一些漏洞。比如,他不断作规范性的假设,没有对《申报?自由谈》做很好的历史描述;没有分析报章体的兴起,以及《申报》在报界整体结构中有什么背景;他忽视了“公共空间”本身对边缘社群可能造成的压抑,对于鲁迅的杂文写作与对媒体的警惕,更多误解。11年后,在同一本刊物上,陈建华的《申报·自由谈话会——民初政治与文学批评功能》发表,与李文对话。他重视为“典律”(canon)所排斥的?“他者”,考察了1912—1914年的“自由谈话会”专栏,肯定其是一个资产阶级的公共“批评空间”。陈文补充了李文没有探讨的潜藏在“文本”之后的资本经济的势力。见《二十一世纪》,2004年2月号。

[13]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1页。

[14]参见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与本雅明不同,在李欧梵对上海的描绘中,细腻委婉的怀旧情绪取代了“气息的光晕在震惊经验中四散”(168页)。

[15]尤其是马泰·卡林内斯库对“颓废”的美学现代性的讨论,参见《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

[16]李欧梵:《当代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文学评论》1999年第5期。

[17]《另一个中国:1919—1949年的上海》是法国汉学家白吉尔(Bergere)一本书的书名。她的另一本著作《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1911—1937年》,对于城市精英与资产阶级,南京国民政府对资产阶级的政策,有精彩分析。

[18]列文森:《革命与世界主义:西洋舞台和中国舞台》,转引自李欧梵《上海摩登》,第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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