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为了纪念的重读

2009-04-17李建军

粤海风 2009年2期
关键词:飞天小说

从1978年到2008年,行行重行行,中国的“改革开放”走过了三十个春秋的风雨路,虽然也有波折,有坎坷,但经济建设这个“中心”,却不曾偏移,故能外与世界修睦以求和平,内与人民休息以求发展,所取得的成就,亦近乎古人所讲的“丰亨豫大”,所以,各类纪念活动,便浩大而热烈,而文学界的纪念,也是风从响应,盛况空前。

躬逢其盛,情不自禁,我便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那就是,将三十年前感动过我而又不大被人们记得的作品,找几篇出来,重读一遍,以表达自己对“80年代”的追怀之情,对“改革开放”的纪念之意。

一、《调动》:不自由的境遇与被伤害的人格

对今天的读者来讲,徐明旭或许并不是一个很熟悉的名字,然而三十年前,他却是一个很有影响的作家,——他的中篇小说《调动》[1]一经发表,就成了阅读的热点和谈论的焦点。

小说的情节,并不十分复杂。一个叫李乔林的上海青年,自幼聪明好学,成绩优良,立志要当一名出色的船舶工程师。但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粉碎了他的美梦”,大学毕业后,便被分配到贵州高原西北隅的远西县。在那里,他受到了县委政法书记、县革委副主任、县“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办公室主任牛朝杰的疯狂迫害。粉碎“四人帮”之后,为了调离这个对他来讲无异于“孤岛”和“牢狱”的地方,他低三下四地请客送礼;很痛苦地与女友韩小雯分手,转而与苏南县的患有癫痫的丽燕建立了恋爱关系;甚至,接受了人事局局长谢礼民及其妻子的人格羞辱和情感掠夺。最后,他终于借助当时的渐趋正常的政治情势和舆论力量,通过“狐假虎威”的方式,从心理上打败了牛朝杰,调离了远西县。但是,对于未来的生活,“他只觉得一片迷茫”。

李乔林其实是一个品质并不坏的年轻人。他有理想,爱读书,渴望过一种高尚的有尊严的生活。然而,在“极左”政治造成的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他却被打成“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和“‘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重要成员”,“从此,所有的同乡、同学们,都像回避麻风病人一样回避他。李乔林把自己称做为‘人海中的鲁宾逊,几乎不和任何人发生关系。白天,他独自在煤场上苦苦地和煤块、煤屑、烈日、雨雪搏斗;晚上,他就钻进阴暗、潮湿和低矮的洞穴里,独自咀嚼着长夜里的痛苦和凄凉”。一个涉世未深的无辜青年,就这样成了无罪的罪人,被抛入了黑暗的深渊,经常地被侮辱,屡屡地受伤害。

徐明旭对自己笔下的这个失去自由感和安全感的青年,无疑是深深地同情着的,这一点,从下面这段细致的肖像描写里,就可以看出来:

他有一张白皙的脸,五官端正、清秀,头发又黑又软,细长的眼睛常带着沉思和倦怠,这种神情又不时被机智和嘲弄的神情所替代。薄而红的嘴唇、白而齐的牙齿、微翘的鼻子,尤其是当他微笑的时候,脸上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

要不是他眼梢的那两丛密如叶脉、深如木雕的鱼尾纹,和嘴角的那两条时隐时现的皱纹,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文弱书生,从未经风历雨,可他那枯瘦的身体却告诉人们,事实远非如此。

不仅如此,作者还真实地描写了李乔林面对生活的无奈、恐惧、绝望的复杂感受,描写了他的不安、自责、懊悔的沉重心情。例如,当他提出与韩小雯断绝关系的时候,韩小雯却“不哭不闹就放了他”,这时,作者这样描写李乔林的同情、自责的心理活动:

他真诚地同情、怜悯起她来,竭力从她的角度来看待这桩事情,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于是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仿佛看到她已经发生了不幸:生病吐血,在寂寞中长逝,或者悬梁、投水、服毒、跳楼。虽然理智悄悄地提醒他,这样的事是不会有的,但他总摆不脱这样的想象。不过,这些想象越可怕、越悲惨、越离奇,就使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模糊、越遥远、越虚幻,仿佛她已不再是一个他昨天还见过的活人,而是小说、诗歌、传奇、神话里的某一个悲剧主角,虽动人,却飘渺。

为了更好地描写李乔林紧张、激烈的内心矛盾,作者甚至创造性地引入了“年轻的声音”和“苍老的声音”相互进行“对话”和辩论,从而生动而真实地表现出了人物的心理活动。

其实,这篇小说的叙事内容绝不止于一个单纯的“调动”事象。在“调动”的背后,隐含着作者深刻地展示社会生活的叙事自觉,换句话说,他真实地揭示了“一切都被搞乱了”以后的悲惨状况:

仇恨在他的胸中沸腾,他的心被炙得发烫。他多么渴望手里有一颗真正的手榴弹,那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和牛朝杰同归于尽。他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远西老百姓必将把他尊为烈士。因为牛朝杰不仅是他的私仇,也是远西人民的公敌。自从一九六九年牛朝杰用一纸“讲用报告”,在林彪党徒的卵翼下上台以来,一手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整了多少人!光是他亲自抓的所谓“红旗党”集团案中就株连了几千名贫下中农、社队干部,还有本县出去的工人、军人。在他的指使、怂恿下,数百人被打成重伤,数十人被打成残废,十余人被活活打死,近百人被逼自杀。不仅如此,他还企图制造新的冤、假、错案。他的哲学向来是:不整人则已,要整就整到底,免得那些人从地下爬起来乱说乱动,戳穿他“一贯正确”的神话。一切的一切,远西老百姓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无奈天高皇帝远,敢怒而不敢言。

这样的叙述,应和着80年代正视历史、反思“浩劫”的时代精神,显示出一种勇敢而正直的写作姿态。即使现在看来,作者所表现出的批判激情,既是难能可贵的,也是令人钦佩的。今天重读这样的作品,有一种惘惘然的隔世之感。

徐明旭对李乔林和牛朝杰最后的那场较量的描写,充满令人窒息的冲突性和紧张感,虽然有人可能会怀疑其真实性,或者因为李乔林的“狐假虎威”而从道德方面否定他,但是,在我看来,它却包含着令人心碎的真实性和悲剧性,是80年代小说中最令人难忘的小说情节和经典性的冲突场景之一。“不为困穷宁有此”,它是李乔林身陷绝境之时孤注一掷的冒险,是无可奈何之际不甘屈服的挣扎。

为什么说李乔林和牛朝杰最后的那场较量,包含着令人心碎的真实和悲剧性呢?因为,众所周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过于僵硬的人事制度和户籍制度,严重地限制着中国社会的人才流动和自由迁徙,给无数的普通公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痛苦。为了调动工作,许多无助的普通百姓所付出的代价,所忍受的煎熬,今天的年轻人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

如果说,在路遥的《人生》里,因为失去迁徙权和就业权,农村青年高加林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那么,在徐明旭的《调动》里,因为“调动”权利受到严格限制,城市青年李乔林的人格则受到了严重的扭曲。从性格上看,高加林与李乔林也有很多相似性:他们都很有才华,都属于敢做敢为的“外向型”性格,都对改变生活现状充满激情,但是,比较起来,高加林的处境固然很不幸,但李乔林的境遇似乎更悲惨,遭受的精神痛苦,似乎也更严重。如果说,高加林所面对的,仅仅是如何接受失去爱情的痛苦和一辈子做农民的现实,那么,李乔林则不仅得咀嚼背井离乡的漂泊感和孤独感,而且还必须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政治迫害。高加林的背后就是家,就是他所熟悉的人们,其中有菩萨一样善良的德顺爷爷,有永远只懂得爱而不知道恨的巧珍,但是,李乔林则是一个充满乡愁的“异乡人”,在这个远离家乡的陌生环境中,他很难得到心灵所需要的慰藉和温暖。

虽然表现的是相近的主题,但这两部小说面世以后的遭遇,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路遥的作品很幸运,不仅获得了读者的普遍好评,而且获得了来自体制的奖励,而徐明旭的小说则遭遇了严重的误读,甚至长期被打入另册,无人问津,个中因由,实在是耐人寻味。

在我看来,路遥写作《人生》的时候,选择了一种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叙事态度,通过营造美好的道德氛围,来缓释甚至避免与当时的庸俗社会学评价体系之间可能发生的冲突。从艺术性上来看,《人生》也更为成熟,对人物的塑造更为成功,描写更耐心、更细致、更富有诗意。相比之下,《调动》在叙事、写人的时候,笔无藏锋,无论对人性败坏的讥斥,还是对险恶世态的揭露,无不淋漓尽致,“尽态极妍”,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低沉的悲观情绪,——小说结尾所表现出的切切实实的迷惘和绝望,似乎更是超出了当时的某些批评家的容忍限度和接受程度。

小说发表以后,杨子敏先生写了一篇题为《读〈调动〉》[2]的文章,从真实性、典型性和“是非、优劣、美丑”等方面对它进行质疑。这位批评者说自己的观点“可能是粗浅甚至错误的”,其实,杨子敏先生这篇文章一开始的一段议论,倒是很有见地的:“多年来,我们的文学被剥夺了揭露社会弊病的权利,其结果,反而在客观上起到保护丑恶事物的作用。三年多来,随着党的‘双百方针的逐步贯彻,一批文学作品冲破禁区,对现实生活中的反面现象进行了有力的揭露与鞭挞,引起了读者的广泛注意和欢迎。”但是,由于蒙昧主义文化的长期影响,一旦真正的充满锋芒和力量的作品产生出来的时候,批评家往往不仅看不到它的价值,反而在原来的文化习惯的推激下,用陈旧的观念来指责它,用教条的尺度来否定它,客观上起到了摧抑文学正常发展的消极作用。

20世纪后五十年主流文学批评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缺乏健全的人道主义尺度和稳定的人文主义标准,换句话说,总是以怀疑的甚至充满敌意的态度对待批评对象,既缺乏对作者的宽容,也缺乏对人物的同情。这也不奇怪,因为,为它提供理论支持的“极左”的意识形态体系,就缺乏宽容和善念,就缺乏对世界的信任态度,就充满了过度的“敌情”意识和偏激的“斗争”狂热。正是在这种意识形态的规范下,许多从事文学批评工作的人,才把人物仅仅当做纸上的无生命的符号,或者当做可以任意解剖的冰冷的僵尸,只是按照某些刻板的文学批评公式贴标签,来对人物进行充满人格歧视的“阶级”分类,结果,便像程朝富在反驳杨子敏的时候所指出的那样:“二三十年来,在我们文艺界某些同志头脑中是有一个创作模式的:揭露黑暗么,可以,但必须要以歌颂光明为主;在篇幅上,写光明要占压倒优势,出场的正面人物要极大地多于反面人物,而反面人物越少越好,职务、级别越低越好;歌颂光明,愈集中、愈强烈、愈鲜明、愈典型则愈好,揭露黑暗,则愈不集中、愈不强烈、愈不鲜明、愈不典型便愈能被允许。”[3]

是的,把“歌颂光明”与“暴露黑暗”绝对地对立起来,的确已经成为当代文学最初几十年为害甚烈的教条主义批评方法。一部文学作品,只要稍微尖锐地揭示了一点社会问题,马上就会被戴上“暴露黑暗”的帽子,马上就会有人用“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的关系,或者用“个别”与“一般”的关系,或者用“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来批评作家不能“正确”而“全面”地反映生活,不能用真正的现实主义的“典型化”手法来反应生活。一旦看到一个与流行的文学模式截然不同的文学作品,总会有人拿起“典型”理论的长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它批得体无完肤,就可以战无不胜地将它打倒在地。

冷漠无情的教条主义的批评不仅缺乏事实感,而且常常难以自圆其说。例如,《读〈调动〉》一文,一方面批评徐明旭的作品“就有不真实的问题存在”,一方面,又说“《调动》中所罗列的远西群丑们的种种秽行丑事,除个别情节外,大抵可说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真实存在”。而在这篇文章的作者看来,虽然“读者把《调动》中的远西县看做我们社会生活的缩影,无疑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小说中的远西,究竟能不能成为我们今日社会面貌的典型概括呢?我以为不能”。总之,“我以为《调动》所设定的特定环境,是缺乏文学作品所要求的典型环境的。这是《调动》使人感到不真实的原因之一”。

然而,《调动》所叙述的生活真的缺乏“典型性”吗?难道在漫长的时间里,僵硬的人事关系制度模式不是让多少人为了“调动”而受尽煎熬吗?难道“调动难”不是普遍存在的“生活真实”而仅仅是个别现象吗?如果这样的现实还不能构成一部以“调动”为主题的小说的“典型环境”,那么,我们只能把“典型环境”当做可以随意构织的话语幻想,把“典型”理论当做信口雌黄的话语游戏。

事实上,20世纪后五十年里流行的所谓“典型环境”理论,不仅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经典表述相去甚远,而且业已凝定为一种极其怪异的文学观念和教条主义批评方法。被功利主义地阐释的“典型环境”概念,作为一种极端主观化的意识形态预设,其核心内容是指对某种不容质疑的“时代精神”与永远不变的“生活本质”的反映;它要求作家严格按照当下流行的政治标准甚至政策要求来理解生活,来塑造人物,从而达到“教育人民”和“歌颂时代生活”的目的。许多投其所好的批评家,就是用这种攻无不克的理论,来肢解那些有创新精神的作家和独特风格的作品,从而严重地压抑了作家的写作热情和创造活力。

很多人都用这套僵化的“典型化”理论来阐释作品,而没有一个人质疑这种理论的有效边界到底在哪里?事实上,人生的样相与生活的形式,是无限丰富的,而作家理解与叙写生活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经验永远大于理论。没有一种理论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地解释所有的文学现象。所谓“典型化”只不过是人们研究叙事文学塑造人物形象问题的一种理论而已。大量的生活真相和多样的人生图景,远远不是仅凭所谓的“典型化”方法就能全都反映出来的。所以,对于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来讲,一种充满事实感的、贴近作品本身的开放态度,也许更为有益。

文学必须面对而且必须揭示的,是生活的真相,尽管这些真相令人不快,但是,作家却不可以用任何借口来逃避。因为,只有首先认识真相,我们才能有效地把握生活和改变生活。正像德国作家伯尔所说的那样:“真相是一个必须被接受的信息——它被交付给人类,是一项人类必须去完成的任务。否认真相——就如同逃学,可惜的是,谁也不可能永远逃学。”是的,一个作家不能“否认真相”,不能永远“逃学”,否则,他就将一事无成。

《调动》无疑是一部写出了生活“真相”的小说。它肯定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它却深刻地揭示了畸型的生存环境带给人们的精神痛苦,揭示了异化的现实所造成的严重的人格伤害,表现了作者对不幸者的深深的同情态度,对邪恶力量的毫不宽假的否定态度,——这些真实的“信息”和真诚的态度,足以使它成为一部有价值的作品,值得我们隔着三十年的时光来重读它,来纪念它。

二、《飞天》:宗教关怀与强性反讽

刘克是20世纪50年代很有影响的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央金》,虽然叙写的也是当时流行的“解放”题材,但是,结构精巧,叙述简洁,具有较高的艺术性。他的《飞天》[4]则一反过去的那种空洞而雷同的叙事模式,将目光转移到对普通底层人的不幸境遇的关注上,将焦点集中在对他们的精神痛苦的揭示上。

表面上看,《飞天》当时之所以能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是因为它像叶文福的长诗《将军,你不能那样做》和王靖的《在社会的档案里》一样,将批评的锋芒指向某些部队干部的堕落和腐败问题。其实,从主题内容上看,这部小说的价值和影响力,是来自多方面的——来自于作者对饥饿年代的普通人的不幸境遇的人道主义叙写,来自于对“十年浩劫”所造成的灾难的深切关注,来自于对特权基层的恣睢和腐败的尖锐揭露。不仅如此,这部小说在精神气质上还具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特点,那就是,它所表现出来的宗教情怀。

中国文化本质上是一种缺乏超验性和彼岸性的世俗文化。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又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又说:“敬鬼神而远之。”这种被今人理解为“实践理性”的世俗精神,将人们的生命体验空间局限于此岸世界,局限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格局里,局限于对“皇恩浩荡”的庸俗感恩仪式里,局限于鸡虫得失的争权夺利的残酷游戏里。没有对于生命的平等而温柔的怜悯,没有对于苦难与拯救的深刻焦虑,没有对于死亡与考验的终极关怀。芸芸众生,生得卑贱,活得艰难,死得凄惨,仿佛路边的蚂蚁,仿佛岸边的小草。

《飞天》的叙事一反中国传统文化的世俗气质,一反主流叙事模式的僵硬、冷漠和虚假,将人物内心深处强烈的罪感体验以及对于未来拯救的渴望,富有勇气地写了出来:

姑娘不等他回答,把竹篮子盖的布猛然掀开,取出两根小蜡烛和一把香,一擦火柴点了起来,供到佛龛上。

海离子愕然后退,竟会有这种事?

老太婆有点迷信,还情有可原,但也不至于公然来烧香。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莫非是神经不正常,或者是什么坏人故意来捣乱?姑娘明白自己行动奇特,引起怀疑是理所当然的,就赶忙解释。

说她没有兄弟姊妹,父亲早已去世,家里只有一直孀居的母亲,而前不久,母亲又饿死了。她说她母亲过去信佛,有些迷信,平时不大看得出来,只有亲人远出或生病,才暗暗祷告菩萨保佑平安;再就是杀鸡的时候,念叨什么“小鸡小鸡你别怪,生下来是一口菜”等等。明明知道这都是假的,但还是这样。对一个饱经忧患、一字不识的老年人来说,这又有什么呢?另一方面,她又非常赞成火葬,并不相信真有鬼神。只是碰上这样大的灾荒年,她震惊了,才硬说是上天降下的祸殃。临死前,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女儿代她到多少年前去过的黄来寺烧炷香,赎去自己的罪,这样就心安了。姑娘说着哭起来:“这我能不答应吗?”

海离子默然无语,望着一对小蜡烛,烛泪在淌,烛光摇曳。在香火袅袅升起的青烟中,他似乎看见了这么一个大部分岁月生活在旧中国的农村善良妇女,这样的妇女是姑娘的母亲,也像是自己的母亲,她能承受任何苦难和悲惨的命运,从不叫声苦,一切罪过都是自己的。她很可能把仅有的一点玉米或红薯,全暗暗省给女儿吃,自己饿死了。既然一炷香能使这样的母亲死后安心,有谁能拒绝这个微小的愿望呢?还有比这更微小的吗?

姑娘仍在哭,越哭越伤心。

这是一段很容易被误读甚至被忽略的文字。然而,它在拓展中国当代小说的叙事空间方面,实在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人为造成的那场大饥饿中,无数的底层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应该说,像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一样,《飞天》也属于最早涉及“大饥饿”题材的作品。但是,不同的是,对于可怕的“大饥饿”,刘克的叙写是向上的、升华性的,也就是说,他没有细致、具体地描写这场灾难的严重和可怕,而是着力表现中国底层人民的宽忍和善良。例如,无论遭受多大的不幸和痛苦,飞天的母亲从不怨天尤人,而是归咎于自己。它不仅写出了“母亲”的善良,而且,写出了她对“祸殃”即“惩罚”的畏惧,写出了她承受“任何苦难”和“悲惨命运”的“罪感”,写出了她对“赎罪”的愿望。要知道,很长时间里,我们的叙事往往充满了简单的“仇恨”,充满了对他人的“批判”和惩罚,充满了无所畏惧的自大狂倾向,表现出对“自我的罪恶”的普遍无知,根本没有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自犯罪,自忏悔,自加罚”的意识和自觉。

作者还通过对“飞天”的充满诗意的描写,营造出一个指向彼岸的飞扬、自由的美好世界:

飞天,是佛教壁画或石刻上在空中飞舞的神,多为女体,形象美丽,婀娜多姿,凭借飘拂的长带凌空起舞。梵语称神为提婆,因为提婆有“天”的意思,人们把这一类凌空飞舞的神像称为飞天。这是古代的艺术匠师们,以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的圣洁美好的形象,和自由翱翔的意境。

这是当代小说中最具有宗教意味的意象之一。而作者将小说中的主人公命名为“飞天”,其修辞目的,显然也是为了赋予它以宗教的神圣感,从而表达自己对人物的祝福的态度。

比较起来,像它在叙写“大饥饿”的策略一样,《飞天》对“文革”导致的灾难的描写同样着墨不多,但同样收到了以少胜多的效果。黄来寺被毁了,和尚爷爷死了,海离子被抓走了,飞天疯掉了,惠月珠也没得着好下场,只有在“文革”中继续得势的谢政委依然故我地横行无忌:

一辆天蓝色的轿车开来,车内坐着谢政委——由煊赫的林副统帅和中央文革副组长江青亲自提名任命的,新的省革命委员会负责人。在他身边又偎依着一个很娇艳的姑娘。姑娘指着车窗外说:“看,疯子!”谢政委瞥了疯子一眼,没有喊停车,对司机说:“直开工人疗养院!”

在这以后,人们在大街上再也没有看到飞天了。她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是找到了海离子?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得而知。

但我们在壁画上,仍然能看到飞天。这就是那种凭借飘拂的长带凌空起舞,美女般的提婆神。艺术匠师们凭借丰富的想象,让它以动人的艺术魅力,在天宇中自由翱翔。

这是《飞天》结尾部分的三段文字,也是这部小说中最能见出作者的修辞特点的部分——作者显然选的是一种最能表现自己对小说中的人物的评价态度的叙事策略。它的修辞意图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将现实的无情与宗教的拯救纳入一个对照性结构之中,借以表现人物的悲惨命运,以及作者对人物的同情态度。

小说里的反讽修辞,有两种策略:一种是弱性反讽,一种是强性反讽。按照我的理解和界定,“所谓强性反讽是指这样一种反讽,作者通过议论、强烈的对照或极度的夸张等修辞手段,强烈地显示了自己的态度,而且让读者也能清楚地看出作者的态度和倾向。这种反讽接近嘲讽,但又不像嘲讽那样直接,曲折、隐幽依然是它的特点”[5]。在《飞天》中,刘克通过强烈的对照,显示出一种尖锐的反讽姿态,传达出了自己嫉恶如仇的正义感。

虽然,《飞天》所表现出来的慈悲的情怀与庄严的愤怒,今天读来,仍然能使人感动和感叹,仍然能够使人感觉到它在伦理精神上的崇高,但是,由于缺乏必要的内敛和含蓄,它的反讽多少给人一种太露、太直、太简单的印象,缺乏必要的蕴藉和深沉。

是的,我的结论正是这句话——这部小说在内容与艺术上是不均衡的。也就是说,现在回过头来看,《飞天》所叙述的故事虽然令人震撼,但艺术上却并未达到上佳的境界。

例如,作者的叙述语言就显得不够成熟,缺乏朴实性和准确性,有时候甚至显得有点矫揉造作:

唐和尚和海离子都心有余悸,吓得赶紧劝说,好言好语一大堆,全无效果。姑娘美而娇,眼泪多得不得了。两人毫无办法,最后只得说:“那就留几天吧!”

这“美而娇”三个字,用得太随意,似雅实俗,与上下的语境很不协调。在后面的叙述中,作者仍然有如法炮制的描写:“飞天脸红如桃花,娇艳,妩媚,红灯下,极美。”这样的文字,破坏了小说在文体上的统一性,与小说的整体朴素风格和悲剧色彩很不相侔。

人物的语言系统也存在与人物的性格和身份不相契合的问题。例如,飞天写给海离子的信,就太煽情,太矫情:

我爱你。这一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你说,你喜欢我吗?真的喜欢吗?我要你说一千遍,一万遍,只有你,才有资格这么说。海离子,你知道第八十四号殿的阿难菩萨,我非常喜爱他的纯朴和善良。他站在那里站了一千年,一千年呀,该是我们相爱的见证!你说我老要哭么?不,现在笑了,笑狠了也还是要流眼泪,给我再买二十四条手绢吧。我始终不能忘记,春节除夕的那天,你给我试新衣,晚上么……你太笨。我是酒喝多了,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你至少——还是太笨,太笨。我倒要看看,三年后,你又是怎样来迎娶‘娇妻?好了,就说这些吧,等我下封信。

虽然作者在说明性的文字中,告诉读者这些信“写得很艳丽,很炽热,充满着幸福”,但是,它实在“炽热”、“艳丽”得有些过头,缺乏必要的含蓄和内敛,没有能够准确地传达出一个60年代的农村女孩可能有的情感。而老和尚的语言,有时也同样令人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例如,他这样告诉飞天:“无论怎样,海离子是永远爱你的,生活中的风浪还不足以翻掉这条船吧。”这是典型的“文艺腔”。把它塞进一个整日价诵经礼佛的出家人嘴里,实在有些欠思量,欠推敲。

在人物的性格塑造和心理描写上,作者的处理也基本上是粗线条的,有时甚至可以说简单而不合情理的。例如,飞天后来对谢政委的态度转变,不仅一反过去的决绝,而且热情得不合情理:

飞天对谢政委业已消失的厌恶和仇恨,幻化成美丽的油彩,她用这些油彩一层又一层地弥缝心灵上的创伤,填平屈辱和悲痛。虽然人工流产取出的是一团血块,但那是孩子呀,孩子是他的。招待所的那天晚上,他是太粗暴了,可通过孩子,他就是她的丈夫,也许,男人在那时候都是粗暴的吧。毫无疑问,这个丈夫是爱她的,还爱得很真诚,事已如此,又怎么讲呢?

这样,谢政委情不自禁再次吻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反过来,她关心他的冷热,关心他的身体,劝他不要喝酒和吸烟,又好奇地笑着说……

飞天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给人一种极其随意的感觉,与她此前和此后的态度和行为判若两人。作者也许是想借此写出人物心理和情感的复杂性,但是,他似乎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任何时候,复杂性都不能违背逻辑性的制约,都不能与人物性格的基本结构和基本状况相互冲突。《红楼梦》中的小红不可能像傻大姐一样粗心鲁莽,晴雯不能像袭人一样阿谀曲从,夏金桂也不可能像香菱一样文质彬彬,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做派,各有各的气质,绝不相类的,如果尤二姐突然变得像尤三姐一样刚烈,柳湘莲变得像薛蟠一样粗野,《红楼梦》还是《红楼梦》吗?曹雪芹还是曹雪芹吗?所以,燕翰当初批评这部小说在人物刻画上“前后矛盾、性格分裂”[6],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尽管存在着这样的问题,《飞天》却仍然是一部值得阅读和研究的作品,因为在无爱的时代,它富有勇气地写出了陷入悲惨境地的人们对于至善的信念,对于罪恶的敏感,对于拯救的渴望。

三、《枫》:无情时代的“爱情悲剧”

山城重庆,我去过好几次。最早的一次,是1987年的秋天。那时,我懵懵懂懂地乱撞,在阴沉沉的雨天里,先是去了“红岩”,然后去了“渣滓洞”,却不知道还有一个更应该去的地方——沙坪坝公园里的“红卫兵公墓”。许多年后,知道了有这样一个所在,却既想去,又害怕去——我害怕看到那样的场景,因为,它会激活我童年时代的“文革”记忆,会让我回忆起陕北的“119”组织对无辜者的野蛮杀戮。

2008年夏,因为开会,我又来到了重庆。这次,在很大程度上,我是为了凭吊那些年轻的冤魂而来的。在那场灾难过去四十多年的时候,我实在没有理由再畏怯,再回避,再延宕。

“红卫兵公墓”位于公园的西南角。高高的铁门,锈迹斑斑,紧紧地锁着,给人一种试图掩藏的诡秘。虽然,“禁止”之类的字样赫然在目,但我们一行四人,还是艰难地翻门而入。

公墓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满目凄凉。一个个墓碑,仿佛巨大的幽灵,以那个时代特有的冷酷神情,站立在那里,鬼气森森,显示出一种不可一世的傲慢与不可理喻的浅薄。很多墓碑上都刻写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疯狂的誓言和漂亮的谎言,用的也大都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粗硬的字体。贴近了细看,许多死难者的生卒年月,便隐然可辨——几乎全是些将成年未成年的孩子!

面对此情此景,我想起了作家郑义,想起了他的短篇小说《枫》[7]——一篇直接叙写被蒙骗的中学生相互仇恨和残杀的小说作品。这篇小说的叙事内容有着充分的现实依据,它所反映的是当时普遍发生的事情。郑义在与施叔青对话的时候,这样说:“母校清华附中是‘红卫兵的诞生地,偌大的校园再也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文革一来,北京城天翻地覆,每十步即有流血,每条胡同都有杀戮,我因和‘红卫兵齐向东战斗组作对,被毒打整整一个上午。班主任跳了烟囱,体育老师跳楼,同班女生服毒自杀,在太平房辗转一星期之久才终于死去。”[8]虽然这类悲惨的事情全国各地都曾发生过,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以“文革”期间中学生武斗为题材的小说,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是很少见的。

《枫》的情节并不复杂。1967年10月,在江青等人的直接鼓动下,全国的红卫兵组织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李红钢(原名李黔刚)和卢丹枫,分别属于两个敌对的红卫兵组织。但是,在仇恨和敌意的土壤里,爱情的种子即便发芽、开花,也注定是要凋谢和毁灭的。最后,卢丹枫在战斗失败的时候,终于跳楼自杀,而李红钢也被当做把卢丹枫“扔下五楼摔死”的“武斗元凶”执行死刑。

在创作这篇小说的时候,郑义表现出了化繁为简的叙事能力。小说一开始,他就用了不长的篇幅,将武斗冲突的性质、起因和形势交待得清清楚楚:

一九六七年十月,地区的两派斗争已达到白热化状态。代表们正在中央办的学习班谈判,讨价还价。而在下面,双方正紧张地调兵遣将,准备抢占在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有重大意义的战略要地,造成既成事实,以取得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不久,造总兵团这一派的外围三县先后失守,井冈山这一派则已集结八县兵力,兵临城下。在这严重的情势下,北京的汇报会上,中央文革首长表示对我们两派的情况十分关切,并分别向双方旗帜鲜明地表了态:“造反有理!你们是左派,我们是支持你们的!”并重申了江青“九五讲话”文攻武卫的原则:“当阶级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我手无寸铁,怎么行呢?”“谁要对我武斗,我一定要自卫,我一定还击。”根据北京来电,两派都编印了江青自七月底以来几次关于文攻武卫的讲话摘录,广为散发,因为双方都认为自己一方是左派,是革命造反派,是为维护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斗的。大家决定,丢掉幻想,实行文攻武卫。

可以看出,这不是一种自发的、偶发性的群殴,而是一场由北京的“中央文革首长”江青等人直接指挥的一场大规模武装冲突,所以,从性质上看,这是由极少数心怀叵测的政客挑动和组织的严重的流血事件,是一次充满疯狂的政治图谋的人道主义灾难。

从小说的叙述话语中,我们可以得知,每一派别的红卫兵组织都声称自己属于“毛主席革命路线”,都坚持认为唯有自己是正确的,都把对方当做“敌人”和“反革命”。 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原则上的分歧和不同。他们之所以彼此敌对,是因为“革命”不能没有敌人,“政治”不能没有对手,是因为只有通过对抗的行为,通过贬低、否定甚至消灭对方,才能证明自己的正确,才能显示自己对“领袖”的忠诚和对“革命”的热情。

这场可怕的武装冲突,在描写卢丹枫跳楼自杀的时候,达到了高潮,取得了令人震惊的叙事效果:

忽然,从楼角里慢悠悠地站起一个人,右手高举着两颗手榴弹,东摇西晃地向我们走来。——啊,拚命的来了!这个意外的情况把人吓慌了,大家不约而同,刷地卧倒一片。李红钢最先清醒过来,他跳起来把枪一举,厉声叫道:

“放下武器!快——我开枪了!”

那人站住了,高擎着手榴弹的右手也慢慢垂下来。她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随手一扔。——啊,那齐耳根的短发,那男孩子般的短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丹枫!……”李红钢耳语般地惊呼一声,木雕泥塑似的呆住了。

丹枫没有回答,她把弹环从小指上褪下来,手一松,手榴弹掉在脚边。她缓缓走到李红钢面前,恨恨地责问道: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双手沾满井冈山人的鲜血——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她猛然双手抱头,踉跄着向后倒去。李红钢一步抢上前,拦腰抱住了她。

“丹枫!丹枫!你醒醒,你醒醒!”李红钢在她耳边焦急地呼喊着。

“黔刚,你还记得我?”丹枫渐渐苏醒过来,她疲倦地拢了拢凌乱的散发,微微苦笑道:“咱们这么见最后一面,也是当初所想不到的吧!”

泪水浮上了她的眸子:“要是我能亲眼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那该多好啊!”她一把揪住李红钢的胸襟,热切地说:“黔刚,你快清醒吧,快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吧!你快点调转枪口吧,黔刚!”

李红钢忍住泪水,背过了脸:

“不!……你,你……投降吧!”

丹枫愤然一挣,一把推开李红钢。她后退了几步,整了整血迹斑斑的褪了色的旧军衣,轻蔑地冷笑道:

“至死不做叛徒!——胆小鬼,开枪吧!”

李红钢——我们青年近卫师前卫团长,这个在枪林弹雨中腰都不猫的人,此时竟全身哆嗦开了。

“没有一滴热血!”丹枫感叹一声,扭身向楼边走去……

“丹枫!丹枫!!丹枫!!!”李红钢短促而惊恐地高叫着,手里的枪在剧烈地抖动。然而丹枫没有听见,李红钢的呼唤淹没在她那广播员的高昂的口号声中:“井冈山人是杀不绝的!共产主义是不可抗御的!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

在这最后的高呼中,丹枫跃出了最后的一步……

一片死寂。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是一麻袋粮食摔到地上。

“啊——”李红钢歇斯底里的嚎叫着,把整整一梭子子弹射入晚霞绚丽的暮空。

大家一起扑上去,七手八脚下了他的枪,把他按倒在地……

……不知是哪个好心的人已经把她的身体顺直了,衣襟也拉好了。她躺着,静静地躺在一层战火摧落的枫叶上。晚风徐来,刮落几片如丹秋枫,飘洒在她青春饱满的脸上,飘洒在她没有血色的脸旁。我这时才记起她托我捎给李红钢的信和枫叶,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信还基本完整,枫叶却早已揉得不成形了。我抬起头,想摘两片代替,但摘下许多,竟都不是并蒂的。我惊异了,仔细看了好久,才发现只有每根枝梢上的两片枫叶才是并蒂的。

卢丹枫死了,李红钢也死了。无情时代的“爱情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这里的所谓“爱情”,具有那个时代所特有的简单而苍白的性质,在极端紧张、恐怖的战争状态下,它甚至显得有些虚幻和飘渺,而小说通过对枫树的反复描写所渲染出来的浪漫情调,与其说是合乎情理的情节事实,不如说是更多表达的是作者对人物的充满善念的祝福感。

一位西方哲学家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很难的。事实上,经历过“文革”,不仅写诗很难,写小说也不易。这是因为,“文革”不仅具有很强的反抒情性,而且具有很强的反叙事性或者不可讲述性。说它具有反抒情,这不难理解,因为,除了敌意、仇恨、屈辱,“文革”没有给人们留下任何诗意的东西。那么,说它具有反叙事性,是何缘故呢?这是因为,几乎所有“文革”中发生的重大事件,都是相似性的,都是按照同一个指令行动,按照同一种方式开始,按照同一种方式结束——就仿佛从同一个模子复制出来的一样。小说叙事需要有个性和独特性的主人公——他必须有自己的气质,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否则,任何小说家都无法创造出有生命的人物形象。然而,“文革”时代却是一个典型的反个性化时代,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无个性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所有人有着一样的公共性格,讲着一样的公共话语,呈现出一样的公共气质。而死气沉沉、刻板划一“公共化”乃是小说叙事最大的障碍。如此一来,关于“文革”的叙事,也许只能停留在所谓的“伤痕文学”的粗浅的水平上。郑义在谈自己写《枫》的体会的时候说:“时代告诉了我写什么,但却没告诉我怎样写。‘四人帮搞乱了全部文艺理论。我没存什么创作经验,也不懂文艺理论,但我总觉得要写点真的,要继承源于《诗经》的我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9]事实上,“怎样写”的问题解决起来,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容易和简单,因为,它面对的不仅仅是写作方式方面的问题。也许正是因为叙事难度太大,所以,他早期的包括《枫》在内的写作,才像施叔青指出的那样,“跳不出‘主题先行的框框”[10],也正像郑义自己所认识到的那样,“《枫》还有许多缺陷,如人物个性化还嫌不够”[11]。

虽然,“文革”给小说叙事设置了巨大的障碍,但这并不等于说关于“文革”的初始阶段的叙事是没有意义的。恰恰相反,这些直面鲜血的叙事,不仅给未来的“文革”叙事提供了宝贵的经验,而且,它还将人们的思想引向更为深远的意义世界,启发人们思考那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就像沙坪坝公园的“红卫兵公墓”能够启示未来的人们如何更理性、更正常地生活一样。

重读郑义的《枫》,我杞人忧天地想到了“战争”与“和平”、“威胁”与“安全”这类玄远的问题,也对用暴力方式解决社会问题的有效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相信,任何一个从沙坪坝公园的“红卫兵公墓”出来的人,任何一个读过郑义的《枫》的人,都不再会轻松随便地接受暴力主义的价值观。

然而,暴力总是被当做美好的事情来赞美,总是被有的人当做解决社会问题的根本手段。例如,在法国的乔治·索雷尔先生看来,这世界上就存在着特殊性质的暴力行为,“它们是纯粹和简单的战争行为;它们具有军事斗争的价值,能激化阶级对立。它们能实现与战争相关的一切,却不会产生仇恨和报复的精神”[12]。这个浪漫而不负责任的暴力拜物教分子,在他那本声名狼藉的著作的最后部分,竟然赋予了暴力这样的神奇力量:“在光天化日之下,为摧毁冥顽不灵的敌人而发动的战争,不会带有任何的伪善,它一定能扫荡一切让18世纪资产阶级革命声名狼藉的仇恨。这样,为暴力进行辩护就会变得轻而易举。”[13]索雷尔先生似乎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即使有助于达到“摧毁敌人”的目的,“暴力”也仍然是一种可怕的人道灾难,也是一种不幸的事情。

这种“推崇冷酷和鄙视仁爱”的说教所导致的严重后果,正像朱利安·班达所批评的那样:“冷酷成了今天广大思想青年崇敬的对象,而一切形式的人类之爱却成了笑料。这种现象再平常不过了。这些年轻人崇敬的只是力量宗教,从不考虑什么痛苦的呻吟,他们宣扬战争和奴役的必然,一旦有人受到这些观点的伤害,也不鄙视,而是去改变他们。”[14]在班达看来,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一个免除世俗义务、专心保持非实践价值的阶级”[15],所以,他把那种放弃对“超验真理”的信仰转而沉迷于功利主义“政治激情”的行为,当做“知识分子的背叛”。

汉娜·阿伦特在谈到那些屈服于“历史必然性”的人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话:“他们被愚弄了,不是因为丹东和维尼奥、罗伯斯庇尔和圣鞠斯特以及其他一切人的话仍然回荡在他们耳边,他们是被历史愚弄了,变成了历史的傻瓜。”[16]

“历史的傻瓜”?我不忍这样说。

即使他们真的“被历史愚弄了”,我也不忍这样说。

我宁愿说他们是——牺牲者。

在一个不得不付出代价的时代,他们是替我们而死的献身者。

他们以自己的死,显示了谎言的虚妄和罪恶的可怕,——他们的死,使弥天的谎言不攻自破,使巨大的罪恶无所遁形。

他们以自己的死,丈量了地狱与人间的距离,画出了毁灭与希望的边界。

而我之所以重读这类饱含着眼泪和鲜血的作品,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对那些牺牲者的纪念,甚至,感恩。

[1]徐明旭:《调动》,《清明》1979年第2期。

[2]杨子敏:《读〈调动〉》,《文艺报》1980年第4期。

[3]程朝富:《读〈读《调动》〉》,《清明》1980年第4期。

[4]刘克:《飞天》,《十月》1979年第3期。

[5]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第226-227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11月。

[6]燕翰:《不要离开社会主义的坚实大地——评这篇小说〈飞天〉》,《解放军文艺》1980年第9期。

[7]郑义:《枫》,《文汇报》1979年2月11日。

[8]施叔青:《文坛反思与前瞻》,第76页,明窗出版社,1989年2月。

[9]郑义:谈谈我的习作《枫》,《文汇报》1979年9月6日。

[10]施叔青:《文坛反思与前瞻》,第78页。

[11]郑义:谈谈我的习作《枫》,《文汇报》1979年9月6日。

[12][13]乔治·索雷尔:《论暴力》,第88、238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5月。

[14][15]朱利安·班达:《知识分子的背叛》,第127、135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5月。

[16]汉娜·阿伦特:《论革命》,第46页,译林出版社,2007年3月。

猜你喜欢

飞天小说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报刊小说选目
航天探索之飞天筑梦
倾斜(小说)
飞天,并非浪漫之旅
“飞天屁股”重返蓝天
文学小说
酒坛飞天
不在小说中陷落
敦煌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