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集体记忆与个体讲述
2009-04-16陈秋旭
陈秋旭
[摘要]陆川于2009年4月推出的电影《南京!南京!》对以往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战争电影进行了一次“修正”和超越的尝试。本文主要从战争与人性的复杂关系,战争中普通民众的精神探寻,自我生命在战争中如何进行救赎三个向度来解读影片。并在此基础上探析“南京大屠杀”题材电影的“常量”与“变量”和未来的文化走向。
[关键词]《南京!南京!》;战争,人性;救赎
在中国当代新生代导演群体中,始终有两种导演能够引起人们的关注。一种是天生具有成为一名优秀导演的一切品质,而且具有惊人的创作速率和强劲的爆发力,一部电影就可以在中国当代电影发展史的某一阶段上留下印痕,即使在沉寂多年以后,也会被人反复阐释;另一种是天生秉赋并不是很突出。但始终保持创作的冲动,具有广阔的创作空间和超强的耐力和韧性,在长时间的影像创作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独特的影像谱系和叙事链条。我想陆川属于两者兼而有之的新生代导演,但后一种类型在陆川的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梳理陆川的影像创作历程,既有引领先锋电影的形式主义美学实验作品《寻枪》(2002),又有聚焦个体生命体验的现实主义作品《可可西里》(2004),陆川从来没有把自己固定在某种单一的创作视阈和风格上。2009年,陆川在完成《可可西里》,沉寂4年之后。推出鸿篇巨制《南京!南京!》,让人们又一次看到了他创作的耐力和韧性。
这一次将故事遁入历史,沉入人的灵魂深处,再一次冲击了我们的影像经验。《南京!南京!》以一位日本普通士兵角川的视角叙述了“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展现了在此期间人的命运沉浮和精神流变,塑造了一系列冲击人们灵魂的人物形象。毋庸置疑,《南京!南京!》在“重复”叙述的表象下含纳了陆川对于“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的异常丰富的差异思考和个体的伦理体验,“提供出一个与以往的历史叙述完全不同的南京”“对于我来说它不仅仅是南京大屠杀,是一个关于人的片子,是我对自己的一次挖掘,里面蕴藏我对人生的很多很多的看法,我很满意我最终找到了并且表达出来了。”
一、战争的“真相”
西方法兰克福学派代表阿多尔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中提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后,你已不可能再写诗”,但中西文化语境和思想资源的巨大差异使这种情况有所不同,发生在二战日本侵华期间的作为中国人集体记忆中的中国的“奥斯维辛”——“南京大屠杀”却得到了不断的阐释,从文学到影视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诠释链条和历史谱系,尤其是电影对这一历史事件的呈现和解读,“无言”地承担了对这一历史事件的“宣判”和“否定”。《屠城血证》《南京1937》《黑太阳南京大屠杀》《五月八月》《栖霞寺1937》《东京审判》《南京梦魇》《黄石的孩子》……这一系列的电影表达形成了一种“诠释群体”。但同时这种一个“故事”的多次“讲叙”也使电影创作陷于了无法摆脱的窠臼和“符号化”:对中国革命历史进程合法性的艺术论证,对日本军事帝国主义的批判和否定,对中国爱国主义的宣扬和赞颂,对中国革命精神的继承和发扬。
但《南京!南京!》对这种重复的叙事窠臼进行了超越和突破,陆川将南京大屠杀作为历史事件的真实性却没有对其历史真实进行解构和颠覆,而是进行了客观呈现,将南京大屠杀作为一次精神事件和思想事件进行多层次的挖掘和阐释,以此来展现1937年南京的历史和个体精神的双重“还原”和“真相”,并表达了陆川个人的伦理思考。“在战争、苦难、死亡、仇恨之外,他更希望观众能够体会战争背后的思索、苦难背后的救赎、死亡背后的尊严以及仇恨背后的温暖。”因此《南京!南京!》也就有了丰富和多维的阐释空间。
《南京!南京!》从一开始就确立了它的特异性:这是一部与宏大历史叙事断裂的电影。“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不是在拍‘南京大屠杀这个具体的事了,我觉得我们可能在拍关于人如何认识战争本性的一个东西,而且我们有可能去做到一件事是超越中国人和日本人,去能够触摸到一个一般规律的东西——就是人在战争面前与人和战争的关系问题。”
陆川的这一思想话语集中地体现在日本军人角川这一形象的塑造上,角川成为人如何承受和认知战争的隐喻表达,给人一种十分强烈的灵魂冲击和震撼。角川作为战争中的一名普通士兵,在战争话语体系中他的身份认同是战争的执行者,暴力屠杀是他主要的职责和功能。人存在的丰富性在战争中变成了惟一的暴力工具性,使人失去了思考的话语权,人不需要对自己的罪恶承担任何历史责任和质疑、反思。但陆川在人和战争之间发现了一道历史的裂隙,人在战争中对“他者”进行施虐的同时也成为“他者”的受虐对象,自己对“他者”的肉体暴力成为自己“心理暴力”的制造者。所以我们在电影中看到了角川在跟随自己的队伍对中国民众进行屠杀时内心世界的焦虑、恐慌、犹疑,对中国民众遭受困难的同情,对战争的拒斥和反感,对家乡和亲人的留恋和怀念,在绝望中的挣扎和抗争以及最自我罪恶的救赎。
如何对自己的精神绝望进行救赎成为角川精神的主线,开枪打死姜淑云,释放小豆子,最终开枪自杀。这一系列的救赎行为使角川从战争的工具还原为人的本在性,在自杀前,他对另一名士兵说:“死有时候比活着更好。”死对角川来说本质上是一种生命和人性的解脱。陆川借助这个角色完成了对战争和人性真相的“还原”;同时也揭示了整部影片的主题:战争罪恶的思想根源罪于人性本身的根本性缺欠和负疚感的隐退。“对一场战争的反思应该不用再分什么日本人、中国人了,角川这个时候应该是代表我们所有人去反思,而不是仅仅代表他自己。”
二、“沉默的大多数”
在以往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电影中,中国的普通民众往往成为战争中“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在战争中失去了表达个体生命体验的话语权,或者成为战争中愚昧、麻木、冷漠的战争“看客”,或者成为政治意识形态重新“唤询”的战争英雄,或者成为被动的承受战争所带来的残暴和杀戮,这些普通民众真实、丰富的生命形态被压抑在对战争归罪的争执和辩驳中,成为空洞的“沉默的大多数”。
陆川明显意识到了以往影片的这种缺陷,在《南京!南京!》中,陆川对这种常规的叙述模式进行了一次成功的“突围表演”。在影片中中国的普通民众对战争不再保持单向度的“沉默”,而是在日军疯狂的残害中展现了生命的多样形态,还原了战争中个体生命的真实体验:顽强的抗争、伟大的奉献、爱情的真挚、生命的高贵、灵魂的救赎、希望的延续,塑造一系列真实的“民众群像”。
陆剑雄在《南京!南京!》中可以说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在以往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影片中,中国军人对日军的残害大多选择被动的忍耐和承受,主动的抗争者寥寥无几,溃败和逃亡是中国军人的精神标志。陆剑雄形象的塑造对中国军人的主体精神进行突破和重塑,他是永不放弃抗争的精神隐喻,他带领一部分中国军人与日军进行了激烈的巷战和殊死的抵抗,最终从容、果敢地走向死亡。陆剑雄不
仅仅是陆川塑造的中国式的卡利斯玛人物典型,更为重要的是他充当了具有“情节功能”的叙事符号,他表达了陆川对战争本身的思考:抵抗一方面是对战争暴力的抗争,另一方面也是对战争暴力的延续,对人性黑暗本身的抗争才是抵抗的合法性理由。因此我们需要以一种全新、辩证的视角和思维方式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我要讲述的,不是单纯的施暴者和受暴者之间的故事,而是两个民族的共同灾难,这关系到我们以何种心态重读历史。”
小江在《南京!南京》中是一位具有灵魂震撼力的人物。陆川对小江的身份定位颇有耐人寻味的“形式主义”策略:妓女。这一身份定位使小江丧失了道德的话语权和生命本身的卑微和低贱;而且小江出场的情景——玩世不恭的态度,保持“时尚”的坚决姿态,对自己身份的有意强调——使自己迅速走到了道德的反面。但当小江在教堂内为了保护其他难民的生命,而泰然地举起自己的手,主动去承担当日军的“慰安妇”时,小江的妓女形象和背负的道德谴责遭到了全面的颠覆和解构,这时小江的身体与堕落、低俗、卑贱发生了彻底的断裂,而与信仰、高贵、救赎、奉献在历史空间进行对接,女性的身体真正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以主动的奉献对生命的绝望和死亡进行了无声的抵抗,人性的高贵就在妓女身体的张力中凸显出来。
三、自我的救赎
“我们不能封闭在民族悲情里,我希望借一部电影去恢复中国人的这种存在和救赎。中华民族是一路坎坷的民族,我们最终还是要自我拯救。”。陆川在电影中主要讲述了三种救赎方式:“他者”救赎,文化救赎,自我救赎。
“他者”救赎是指借助自身生命之外的力量来拯救生命的颓废无力和绝望的精神状态。在《南京!南京!》中,拉贝先生和他管辖的位于金陵女子学院的“安全区”在事实上就作为一种“他者”的救赎力量存在但这种依靠“他者”力量的救赎最终成为虚无的泡影,拉贝先生在政治的压力下离开了南京,其他工作人员也被残杀,“安全区”成了日本军人宣泄性欲的聚集地,中国民众在这里陷入了更大的苦难和绝望之中。陆川在这里一方面表达了对拉贝先生人格的敬重,但另一方面也对“他者”的人道主义救赎本身进行了质疑和追问:
“他者”救赎能否真正的拯救生命的绝望和无助?
“文化救赎”是指借助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力量也即民族的文化“根性”对人的生存困境进行拯救和对人破碎的主体精神价值进行重建。在《南京!南京!》中,陆川对这种文化救赎表达的十分隐晦和富有意味。在影片中有一场南京沦陷后,日本军人在战争废墟上表演祭祀舞蹈的场景,“但为什么想拍这个舞蹈,我很难给你一个明确的解释。我觉得这事有特别大的意义在里面。”实际上这场震撼人们灵魂的舞蹈,如果排除庆祝日军占领南京的意识形态因素,它在内质上表达的是一种民族的精神诉求和文化追求。日本文化在中国文化的废墟上进行了一场肆无忌惮的精神残虐,企图以中国传统文化进行精神救赎成为“无根”的漂泊。
“自我救赎”是指当一个人被战争的暴力掠夺了财富、自由和尊严的时候,他还能依然以人的生命尊严坚强的面对生活的苦难,并以此对战争本身进行辩驳和挑战。以往以“南京大屠杀”为题材的电影在面对暴力、苦难、罪恶、死亡时,经常将这些现象简单的归咎于战争的“本能”的无法避免的产物,并在这种惯性的思维方式中欣然的接受战争带给人的精神困境。但陆川并不赞同这种战争的惯性逻辑和人的存在态度。在《南京!南京!》中,他通过将人物放置在最绝望的生存困境——南京大屠杀中,来展现人的不同的精神状态,以此辩驳以往影片中的虚妄和片面,并以此寻找人在绝望困境中超越自我,拯救自我的方法——探寻自我存在的意义:每个人都在生命的困境中寻求自己存在的意义,以此来完成自我精神成功救赎。陆川的《南京!南京!》绝不会是讲述“南京大屠杀”事件的绝唱。但毋庸置疑,应该是以后此类题材影片的“元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