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依”
2009-04-16施歌
施 歌
前几年去崇明旅游,在瀛东村一个景点看到一张如土坑般宽大的床,用本色木板平铺直排,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样子,土得掉渣。记得,这种床在我们老家一带叫“困依”。早时,乡下殷实人家才有。这种比普通大床高一尺、宽一尺、长一尺的床,四周都以木板围着,床底下用一个二寸来高的架子托起,有三双脚分布在床身的前,中、后。掀开最下层的草帘,可见三块一米见方的翻盖,中各有两寸长段的细槽,用一把很大的倒T形钥匙插进去,一旋,勾住翻盖,向上一拎,可见一仓,能放几百斤粮食。遇到丰年,三仓堆满五谷杂粮,夜晚躺在“困依”上,闻着粮食经太阳暴晒后散发出来的醇香,一年的和麦稀饭算是有了指望,农人的心里便有了踏踏实实的满足。于是在土地上流血流汗,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就化成了粮食堆上抑扬顿挫的鼾声。
这样的年份里,有了余粮的农户就请我的太祖父做“困依”。在我的家乡一带,太祖父的木匠活是有口皆碑的,他做的“升罗”(一种量米的盘器),密缝得滴水不漏,可当水瓢用。但就算是这样,太祖父一生所作的“困依”也寥寥无几。当时,南汇“钦公塘”以东的“江北埭”一带,大多是苏北逃荒而来的贫民,长年以做苦工为生,过着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日子。做“困依”是悬空八只脚的事。
有一年,太祖父去村北富户徐进明家做“困依”,收场的当晚,厚道的主人家款待太祖父难得一见的白米饭,吃惯了和麦稀饭的太祖父或许吃得太快,或许是白米饭太干,总之是一口卡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噎死了,也算是死得风光,但至死也没能撑下他梦寐以求的“困依”。因为有了“困依”,就意味着有了土地,有了丰衣足食,有了传代的家本。
不管怎样,太祖父的死,在几十年后—直蓄谋逃离土地的我看来,多少带有一点农民式的宿命。
壮志未酬的太祖父无可奈何地去了。无论如何,他料不到他做的最后一只“困依”是为自己做的,命运的神奇莫过于此!
我的叔叔乳名得地,是土改那年出生的。祖父母早年跟着太祖父逃荒讨饭来到东海边,靠租得几亩盐碱地过活,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土地。解放后,当工作组挨户分地丈量到我家时,祖父母的儿子,我的叔叔很是候分掐数地呱呱落地,使祖父母多分了两亩田。寡言的祖父激动得不时撩起衣襟擦眼睛,未了说一句,这孩子命好,就叫得地吧!
是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在望,正愁无处屯粮时,让祖父眼睛一亮的是伯父和父亲正在抬进来的“困依”,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停地看,不停地摸。八成新的“困依”泛着一股松木清香,上过不久的桐油使床板的纹理滋润得愈加厚重,暗黄中隐着浅褐的色彩。是让人看一眼都安心的妥帖。祖父布满老茧的手在“困依”上游移着,不经意间,他的双肩抖动起来,手停了一下,仍来回不停地抚摩,终是不能坚持,蹲下身把眼凑上前去,在床下沿口处看到刻着的徐字,心像被人扯了一下。他想起了我的太祖父,一时不由得百感交集,禁不住老泪纵横。
几年后,祖父死于5月,一个抢收抢种的季节。当天气渐阴渐暗地挟着潮气压在色澄如熔,粒粒饱满,如铺一地黄金般的麦穗上时,农人们心急如焚。一年的生计全指望在这节骨眼上,这麦子说什么也不能叫雨给泡汤了。田野里,上演着一场争分夺秒的战争:但见镰刀挥舞,银光翻飞,人人都恨爹妈少生几只手,连拖鼻涕的孩子也帮着搂麦打捆,大人们充耳不闻更小的孩子的大哭小喊,任由吃奶的娃儿在麦田里哭闹打滚……
正害着伤寒的祖父是一位坚守阵地的战士,任家人劝说都不听,在收割了一天一晚的麦子后,用仅有的一丝力气,捎一捆麦回家。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当最后一颗麦子归仓时,祖父在“困依”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几天,屋子里缭绕的麦香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