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叙与他叙
2009-04-14孙瑞雪
孙瑞雪
摘要:为了表达切身感受和追求真实感人的表达效果,新青年作家们摸索出来的自我问题的叙说方式和策略有二:一是借用直抒胸臆、甚至自暴隐私的私密性文体如日记体、书信体、手记体等来言说,使用第一人称叙述,展示给读者以“真实”的自我;二是运用第三人称的叙述套路,构筑出不同自我人格互为主客、相互倾诉、相互倾听的叙述格局。自叙传小说可以说是一种相当个人化的叙述方式,在中国丈学史上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在这种开拓中既有难得的率真也难免艺术上的粗率。
关键词:自叙传小说;日记;自叙;他叙;个人化叙述
尽管对于自我成长的烦恼和自我发展的困难可以有种种不同的叙说方式,并且有种种可以借鉴的外国文学范例,但左右“五四”以来新青年作家们对叙说方式的选择和探寻的决定性因素,还是出于他们表达切身感受的需要和对真实感人的表达效果的追求。他们由此而摸索出来的自我问题的叙说方式大致有两种:一是借用直抒胸臆、甚至自暴隐私的私密性文体如日记体、书信体、手记体等来言说,使用第一人称叙述,展示给读者以“真实”的自我。这种自叙的方式比较容易理解,以某种私密性的文体剖析自我可以说是一种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选择。第二种叙说方式是运用第三人称的叙述套路,这种叙说方式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在对打着“私小说”、“自叙”等旗号的自叙传小说进行研究时,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我”在文本中出现频率虽然不少,但是总是被另—个“他”来言说的。自叙传小说作家们试图通过“他叙事”来构筑出不同自我人格互为主客、相互倾诉、相互倾听的叙述格局。以上这两种叙说的手法和策略往往同时运用于同一篇小说的叙事中、不论是直接叙说还是间接的互诉,都是在追求一种自“我”发出而令读者感同身受的真诚性和亲和力。就此而言,自叙传小说可以说是一种相当个人化的叙述方式,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开拓性的意义。对“亲历性”、“体验式”、“个人化”、“真实感”等叙说方式及效果的探索,使后期“问题小说”僵硬的概念化面孔得到改善,率真的态度使读者耳目一新。当然,在这种叙说方式的开拓中也难免艺术的粗率性,过于夸张的“刻意”也使它在艺术上未臻完美。
1.自叙;日记形式的“真”与写给人看的“做作”
倾诉感情最便当最适宜的文学样式或许当数日记体文学,可能是在这个意义上,日记式的文学被定义为“一种主观的抒情的小说”①。对于由自我认同的困惑而带来的种种自我的问题,新青年作家们都在努力寻找表达的方式和渠道,这时候外国文学的译介从文学形式方面带给作家们新的文体体验。卢梭的《新爱洛绮丝》、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屠格涅夫的《畸零人日记》、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从登上中国新文坛之日起就受到众多作家的青睐。郭沫若的《落叶》、《喀尔美萝姑娘》明显模仿《少年维特之烦恼》,郁达夫的《感伤的旅行》、《零余者日记》,王以仁的《流浪》,冯沅君的《隔绝》、《春痕》,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等都是在西方日记书信体文学的影响下产生的。自叙传小说中“日记体”,占很大比重,尤其在女性作家那里更是如此。作家们借助“日记”的形式,以第一人称的叙说方式,将“自我”的体验与情绪恣意宣泄于其中。“日记体”是一种服务于自我倾诉的叙述方式,庐隐《丽石的日记》、《父亲》、《曼丽》以及后期作品《一个情妇的日记》,石评梅的《祷告》、《林楠的日记》,冰心的《疯人笔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等都是“日记体”文学的成功范例。这些作家都注意到了日记体小说浓郁的内倾色彩以及个人私密性的表达方式,是一种非常恰当的传达心灵苦闷、反省自我问题的手段。
心理学家容瓦特认为“日记应该单纯为自身而写,永远不要有为他人而写的想法。日记使个体能全然诚实,通过领悟以前所记录的经验和错误,个体能为持续的成长过程指明航向。”②这段话说得非常明确,在“日记”中,作者可以坦诚地面对最真实的“自我”,并且抒写“自我”的真实。然而在自叙传小说作家那里,为“成长过程指明航向”并不是他们所有的意图,虽然庐隐也曾在《创作的我见》中宣称她的创作倾向是:“于悲苦中寓生路”③,但是这些在自我问题中处于困境的新青年作家们,虽然面临着强烈的自我认同的困惑需要疗治,需要寻找自我的出路,然而他们选择日记的形式,首先还是为了满足其表达的欲望。他们不奢望能借“日记”来“指明航向”找到出路,对于他们来说,写日记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对安全感的渴求、对信任的渴望。他们只想借这种直抒胸臆的文体倾诉内心最困惑的自我的问题,而不期望能对问题有所解决。求同情,求理解,是他们最大的渴望,写给人看,让他人了解自己的苦闷,是他们的首要意图。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的“日记”并非单纯地为自己而写。“五四”时期不仅流行“日记体”文学,发表纯粹的日记也几成风气,就能说明这一问题。
“五四”时期的日记绝非现今意义上的所谓“隐私”性质的日记,它只是借“隐私”之名来行“表现”之实。出版日记,在现代文学史上,郁达夫大概是第一人。在郁达夫那里,日记与小说几乎是同为一体的,郁达夫把日记也当作一种文学手法进行文学创作,也就是说他的小说亦真日记亦假。从1921年刊于《时事新报/学灯》上的《芜城日记》到1937年的《回程日记》,光自己日记就有20多万字。后期多是行游日记,而最著名的还是曾经凤靡一时的《日记九种》。对于这个小册子,郁达夫日后在《有目的的日记》中说,“我因为我自己曾出过一本日记,被人家攻得体无完肤,就是到了七八年后的现在,这册日记也还在作各种小报及文坛消息等取笑的材料,所以平时一见到日记之类,就非常注意。”郁达夫的日记没有故事情节,没有虚构的人物,有的只是一个赤裸裸的自我。从他的日记中,人们会不由想到他小说中的人物,像于质夫、文朴等,很多时候觉得就是在读小说,而在读他的“自叙传”小说的时候,又会觉得就是一个人的心灵自白的日记。郁达夫在日记中不厌其烦地记载自己的陋习污行,不断忏悔,却又不断重蹈覆辙,正如小说中一些自卑自怜的角色别无两样,并且很多具体实例都可以对号入座。
鲁迅说过:“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简洁的注释。”但鲁迅本人的日记是完全流水帐式的,极其客观,少有情感的因素在其间,并且在学界留下“空白”的一日和“五日失记”问题。虽然他这番话对于自己的日记全然不适用,但对于郁达夫的日记却是非常适合的。郁达夫曾写过《有目的的日记》、《日记九种/序》、《日记文学》、《再谈日记》等文专门论述日记的价值。他本人其实深知:“好的日记作家,要养成一种消除自我意识的习惯,只为解除自己心中的重负而写下,万不可存一缕除自己以外更有一个读者存在的心。”④这个观点和心理学家容瓦特的“日记应该单纯为自身而写”的观点惊人一致。但是郁达夫本人实际上却并没有做到这个境界,他依然发表了自己的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的日记,他的动机到底何在呢?郁达夫说,“在日记里,无论什么话,什么幻想,什么不尽人情的事情,全可以自由自在地记叙下来,人家不会说你在说谎”,这是他们对安全感的渴求、对信任的渴望的最真切的坦白。他们希望众人能了解并理解他们的苦衷与混乱状态,因而采取了更加直白更加暴露的形式“日记”来抒发自我表现自我。然而他们越是这样做越表明他们的无所适从的自我分裂。
相对于郁达夫发表纯粹的日记而言,“五四”的一些女作家们更热衷于书信、日记体的文学,她们的自叙传小说中充斥着大量的书信、日记,庐隐长篇小说《归雁》由71篇日记构成,其他如《丽石日记》也全由16篇日记构成。其实过度使用日记体并不能够达到真实的效果,读得多了反而会觉得叙事上过于生硬牵强。苏雪林就曾批评女作家们写的文章,大多扭扭捏捏,不很自然。鲁迅在《怎么写》中也对这种“日记体”的意图做了反驳,鲁迅觉得,就文学的真实性来说,“体裁似乎不关重要”,“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便不至于感到幻灭,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⑤倘若仅仅为了追求体裁和形式的“真”,以至“牺牲了抒写的自由”,那就“无异于削足适履”。可见郁达夫以及他们那一代自叙传小说作家的“幻灭”感是相当严重了。然而仅从手法上来讲,这仍然不失为一种以退为进的叙述策略,“真诚”是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