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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姐

2009-04-14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王三小云

微 子

丫姐的身板还是那么宽厚,和以前挑一挑水忽悠悠走过的时候差不多,只不过比二十几年前粗了一圈。水流从她脑门滑落,她低着头,脑袋就像一个皮球,头发扎成一小擢,淋湿的枯草一样,焦黄,紧贴头皮。她深陷的眼窝、眼睑沉淀了不少褐色色素,和衰败的花儿一样,疲倦而颓废地收缩,呈现出明显的纹络;盛开过后,是那首低徊的歌。丫姐老了,水帘下的丫姐不再精神。这是在一家刚开张的澡堂子里,密集的水龙头在头顶排列着,没有空着的,人挨着人,像小学生歪歪扭扭地站队,大多是不求搓澡工的老人和孩子,孩子像小鱼钻来钻去,老人似河马很在意地挪动松弛笨重的身体,脚下的流水和外面水沟里的气味差不多,不过被温湿暧昧得很复杂,有点分不清香臭。丫姐是那件洗不出来了的艺术品,很是让人怀念曾经的美丽和清澈。

如果看不到丫姐,我也不会想起来那段小时候的事,就像想不起来小时候和谁疯跑玩过一个平常的下午。

丫姐没发现我,我也不和丫姐打招呼,只是低头频频窥视她。现在很多人是这样,有十年,十多年甚至二十年没见过了,有一日一旦遇到难免惊奇,惊奇之余也形同陌路,就像我这样窥视,那些小时候玩的事情都已经化石,现在又彼此都那么平凡,平凡得不必要知道。

不过丫姐很特别,是能引起大多数人自发地关注的那种,从小到大,可能到老,一直都会这样。她沉积了褐色的眼圈反而使她更好看了,不用浓妆艳抹就像外国演员似的了。丫姐的胸还是那么满,像两只粉红的大萝卜,也跟外国演员似的,只不过不像以前了,小时候的丫姐胸脯会唱歌。

小时候的事至今想起来还叫人糊涂,到底那时候丫姐家是不是向阳大院的办公室呢?我每天去那儿集合、在那儿排练、在那儿化妆、散了,红樱枪也存放在那里。我们排着号让丫姐给我们画着大红脸蛋还有粗黑眉毛,那一刻我们兴奋骄傲得不知东南西北。我们会故意上厕所或回家,再回来,就是想多走两趟让别人多看几眼,散发心里的自豪。尽管那些讨人嫌的男孩子们大声讥笑,唯恐我们听不到、忘了他们存在似地叫唤:“臭的瑟,臭的瑟……吃死孩子喽,吃死孩子喽……”起哄。呵呵,那是他们嫉妒我们,没有我们快活!丫姐从来都是不出声的,只有我们去和他们斗嘴。丫姐愿意给我们化妆,我们都知道即使不演出她也愿意叫我们站到她面前听她摆弄,然后她会笑,这时,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透明得亮,睫毛就像细密的光线,金黄地照耀着我们,我们的心会在这束光下痒痒地发出芽来,她的牙齿暴露给我们,这是她最不好看的地方,惺松得让她看上去像个失禁的傻瓜。

丫姐是黄头发的大姑娘,比我们大很多,大概有十八、九岁了,棕色的眉毛细细得是我们老师说过的伸不开腰、短小的大写“一”。丫姐的嘴唇很薄是浅粉色的,这些都是区别;就像不是我们的同类,我们不会正常地瞅她,不会不带着研究探索的目光向她假笑;即便伫立在她的胸前,她专注、认真地鼓弄我们的脸蛋,我们也没把她当成我们中的一员,我们都知道她那里鼓鼓的,鼻尖会不经意地碰到那里,那是比被窝里还好闻的香味,就像把脖子缩到衣服里那种甜丝丝、香喷喷又有点儿温热好闻的味儿。丫姐不跳猴筋总是闷头走道,不是她太大了不理我们,是她有意在那帮臭小子的目光下板得稳重,她执着地走来走去像是总有一件重要的事拧着眉头,我们更怀疑她愿意在那帮臭小子的视线下这样乐此不疲。

丫姐恨他的父亲,不光是因为她父亲早晨喝酒,还有在饭店拣折罗丢尽了她家人的脸也是她把头陷得更深的原因;但这并没改她的遗传基因、性格这东西的趋向,她和她母亲好像更喜欢酗酒的男人,可能先前她母亲就是抵不住酗酒男人攫取的猎鹰样眼神,那么漂亮竟乖顺地给她父亲驯服了。她父亲当时什么样呢?总不会是现在邋遏到一双脚后跟总露在外面的样子吧?幽灵似地站在饭店玻璃窗外盯着每个人吃剩的盘子?丫姐恨她的父亲但又明显地屈服于她父亲,包括她母亲和她们家所有的人都惧怕酒后的这个一家之主回来的样子,她母亲脖子上那个气出来的大包就能见证这个问题。说丫姐像她妈以后也得找个酗酒男人的是邻居李婶,因为丫姐和总是红着眼睛的王三挺有意思。我们就是从大人们嘴里注意到了这点儿,也明白了“挺有意思”这个词,以后就发现了许多“挺有意思的事”。当然王三穿的蓝制服总是干干净净,虽然眼睛也盯着她,不苟言笑;不过和丫姐的父亲不一样,不是木个张,和那些嘻嘻笑、苍蝇一样的臭小子们也不一样,区别大了,包含了很多内容,都是什么,我们也说不清楚,但能看清楚:丫姐是偏向王三的。

丫姐家在我们这个蓝木头楼的楼下,听大人们说,这个小楼刚盖起来的时候相当不错,蓝哇哇的,好看着呢,就是不实用,楼上的不如楼下的,楼下的不如平房,挑水提煤太费事,麻烦大了。丫姐家是有院的,离厕所还近,不过比别人家简单多了,板障子歪歪扭扭稀疏得什么都能看着,她家还没有窗帘,只有一个大炕,炕的上面是一条横木架起,上面担着被子、褥子、枕头,统统露在外面,却摆得整齐,一张和我们老师办公桌差不多的秃边桌子是她家唯一的家具,也是丫姐一大声和我们说话,就坐到桌子旁边,最严肃的地方。

丫姐派小心来找我,让我快点儿过去练节目,我说不行,我得看孩子,我妈不让我走。小心转头跑了回去汇报。我心里就又急又闷得慌。不一会儿,丫姐来了,她说:“节目缺谁都没法儿练,你把孩子带着,我帮你看。”我说,嗯,然后小声地说:你先走!

我把弟弟哄到门口,然后背起来,踉踉跄跄一溜小跑来到丫姐家。这中间我听到李婶说“小心摔了孩子……”。她咋总是那么招人烦呢?那么大声就是想让我妈听到,我不理她。

看见丫姐她爸瞄了我弟弟一眼,我很紧张地把弟弟向上提了提。弟弟用小手啪啪地打着我的脑袋,我呲牙咧嘴地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丫姐她爸。

我很早就把他当成了敌人,就像现在说得那种“假想敌人”,因为我们都太向往电影《向阳大院》里的故事了,也想有个假山,想有个大人们找不到的石洞,里面有泥猴,有一个穿黑衣裳的坏蛋让我们抓到。就像丫姐她爸。可丫姐她爸的脸一点儿也没有那副狰狞的样,反而像总挨欺负似的,电影里挨斗的地主相,可他也不是地主,我们都知道丫姐是贫农出身,我们真想她爸是招人烦的地主。每回我们聚到他家,他都是贴着墙边猫腰走出去,然后在太阳最足的时候贴着板障子进院,蹲在厨房那个煤合子旁边,厨房仅仅是半面火墙隔开的地方,转不开两个人的宽度;他不去屋里,更不会倒在炕上,因为即使我们在院里跳舞,屋内也是我们随时进去的领地。他会安心地蹲在煤合子边那儿,一会儿闭着眼睛一会儿翻过印着大生产大红字的背心子找虱子,直到我们回家的时候才发觉他是早就回来的了。

丫姐她爸侧着身子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本来是想让我先进屋,看我不动地方,才先出去的。

丫姐很快就把我弟弟交给了大彬。我看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我问她:我弟弟呢?

“让大彬看着吧,他会看孩子。”丫姐这样说的时候我也知道,大彬像个大姑娘,谁都说他老实听话,在家也是老大,经常看着他妹妹。

练舞蹈的时候我不放心,经常跑出去看,只见大彬在向阳大院横匾两边的支柱子上甩了一根绳子,上面搪了可能是他家的洗衣板吧,弟弟坐在上面嘎嗄地笑着,大彬悠来悠去,我心里就想,大彬真有招儿呵,会做悠悠,还是丫姐说话好使呵。

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我听见我妈在楼头大声地喊我,我在大彬手里把弟弟拽过来就走。弟弟却别着胖乎乎小腿向大彬奔,叫嚷着“上吊,上吊…”。我愣了,狠狠地看了大彬一眼,大彬扑哧一下乐了,然后又捂上嘴。恨恨的我抱着弟弟就走,弟弟还在嚷。

在上楼的那一刻,我捂上了弟弟的嘴。

没想到见到妈妈的时候弟弟还是没安静下来,小手指头指着门外嚷着“上吊,上吊……”我急着坐下来把馒头向嘴里塞,不抬头。妈妈看了我一眼,便被弟弟的小手指牵引着去了楼头,她一定看到了大彬,也看见了那个悠悠。

妈妈把我手里的馒头夺了下来,说:“去,到外面站着去!”我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就悄悄地站到了门外。

丫姐上楼的时候我知道,主要是我能猜出她的脚步。楼板一颤一颤的,却没有声音。那是除了我们这些在这儿住的孩子大人,别人都不敢来的,要饭的老太太都会缩回去不敢走的长长走廊。

我没抬头。丫姐递给我一个窝窝头,我也没接。丫姐家的窝窝头好吃,丫姐做的时候会放一点化好的糖精,那个脏了巴叽的小糖精袋很抗用,我没看见再用过第二袋。我总是用馒头换她的窝窝头,但她决不违反规律地每次和我换一个,即使我用二个馒头换一个窝窝头她也不允许,坚持一换一。

丫姐举着窝窝头的手始终没收回去。丫姐的眼神像半轮升起的太阳,她常常是为难的时候,还有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回避男人的时候才这样。我想乐。

我接了过来,但我现在没有馒头给她。我看了看煤栏子上面的一捆油纸,从中抽出一搭说:给你。她说“我不要,我知道你妈惩罚你,……要不是我找你……”我说没事,一会儿我妈就叫我了。你拿着吧,你不用找点火的了。我知道丫姐她妈每天都要在外面拣回点儿生火做饭的木头头儿,哪怕修鞋店门前的一小块橡胶条,也是生火的好东西。丫姐缩回去的手又伸了过来,拿了。她问我“你家咋也有这个?”我说“我爸从井下拿的。”你爸不是大夫吗?丫姐愣呵呵地看着我,等我答。我听见自己嗫嚅地说了一句“改造”,她没听清,但我坚持不说了,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是一个人被一伙人打击的事。

丫姐挺着大胸脯走了,还有她那张圆圆脸上的内疚,肯定不是装出来的。看着她我想,王三会不会在什么地方正瞅着她呢?小云说,她看着王三和她亲嘴了。丫姐呀丫姐你真傻,你以为我们跳舞的时候就不知道你和王三说什么话啦?

丫姐从来没有别的女孩那种无忧无虑,也没那么自信过、任性过、娇气过;虽然我们都感觉她很美,魅力、瓷实、光艳、挺拔,比小霞高也比三丫白,但她就是没她们傲,什么都不争。王三长得一般,但有一点儿英气,刻板的目光,不爱和谁都说话,只是见了丫姐就低声下气,手在丫姐面前拧着空气。丫姐喜欢王三,一见他来她就低着头,好像一直在犹豫不决,又好像在回避,用第三只眼睛盯着王三;王三一走,她就失魂落魄,那么虚弱,两只胳膊耷拉下来,什么也不想练,不想看了。

那天在小云家玩,小云忽然叫我一起进她家煤栅子,我们蹑手蹑脚摸了进去。

小云正隔着板障子缝向外看哩。只见丫姐把皮球一样的侧脸对着王三说话,两擢黄头发不听话地总落下来,她不时地向上合拢,我们真想给她别上个发卡,她的脸很悲伤似的,我们从来没看见过。天还是灰了吧叽,月亮就升起来了,我和小云在静静地等着他们说话,丫姐一直不说话。

一小股煤在我脚底下轻轻地滑坡,我的身体向小云压了一下,小云拍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轻点儿。我的耳朵痒痒得冲进一股热流,歪了一下脖子,我稳住了身体就听见外面的王三说:“你不用担心,我每天把拉煤剩的那点儿卸到你家,就够你们家过冬了。”

我想起了李婶说过的:听诊器、方向盘、蓝大卦提着铁称盘。没有比干这活儿更吃香的了。丫姐要吃香了呀。

丫姐又羞又怕地瞅了王三一眼,王三就攥紧了她的手,丫姐“呀”了一声,把手在半空甩了甩,藏到了身后。

王三冲着丫姐说,你还不相信我吗?看不出我是个好人?王三还说了很多话,丫姐的脸慢慢地转向王三,那不是她转的,是听王三说话听得跟了过来。

王三又握住了丫姐的手,他像是要她明白什么一样,让丫姐的手和丫姐都属于他,要她用他的眼睛来看他,用他的心去想他、琢磨他,他说:“这样你就能高兴起来,相信自己了。”

一阵微风从脖子钻进了我的衣服里,我哆嗦了一下,我想我妈要喊我了,虽然看不到丫姐和王三亲嘴,但我到了一定要回家的时间了。

从那以后,我和小云都挺留神丫姐的表情,而小云有时就傻瓜一样地横在丫姐面前,仰着脸,牙疼一样地看丫姐。丫姐不理会我们,从不琢磨我们,即使在看我们跳舞的时候,她也是含笑陷入自己的快乐里,不理会我们的想法。

我和小云经常会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但总又听着听着就溜号,最终不知所云。我们希望丫姐和王三说话,这样我们可以跳格,还可以攻塌玩拔旗。

开始的时候王三总是站在院门口看我们跳舞和丫姐搭话,看一会儿就站到了院子里进屋的门口,两只脚换着在门槛儿那儿踏来踏去,胳膊抱在胸前。

小云说那天咱俩要看着丫姐她爸回来给他俩一个信号就好了。是呀,这件事始终是我和小云追悔莫及的一件憾事。那份欠疚差不多整整折磨了我们后来到高中毕业,看着丫姐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那天丫姐从屋里跑出来,我们都很惊讶,她红着脸,衣扣全是开的,一边系扣一边哭,好像是她爸给她一个大嘴巴;然后是王三从屋子里三步两步跨出了院外,后面跟着是丫姐她爸猫着腰举着给炉子添煤的那把小揪叫骂着!他的眼球凸起,脖筋鼓得青紫,骂人的声音并不响亮,虽然气势汹汹,但就像一斧子劈下去没有断开的柴禾只是裂了裂,岔开一个小纹就把后面的声音吞掉了。李婶说他是个软皮蛋。这件事过去后我们想王三再也不会来丫姐家了。没想到我们的情况也变化了,丫姐不再是我们的化妆师和舞蹈教练,取而代之的是小霞,我们不喜欢小霞那副总是比学校老师还厉害的样,装相。于是总去丫姐家板障子缝看丫姐,盼望她早日出狱那样,希望她还给我们化妆,教我们跳舞。丫姐出不来了,连通大屋里的第二道门都锁着。我们心里急死了。

李婶跟院子里的大人们唠嗑说到了丫姐的事,我们站在一边认真地琢磨听。她说,“你们说这酒鬼怪不怪?姑娘都让人给占了,生米煮熟饭算了,他就是不干!说“王三是喝醉酒打人的主,不想让姑娘挨一辈子揍”。

“打谁了,王三?不就是有一回打了他爸了吗,他爸打了他妈一辈子,孩子大了,憋一肚子的气发泄出来,把他爸给治了,打那儿以后他爸再也不敢打他妈了。我看打得对,他那生性的爹早该挨顿揍了。”孙大娘说。

李婶撇嘴,“哪有儿子打老子的。”

“王三可怜他妈,没准以后对自己老婆一手指不沾呢。”孙大娘说。看李婶扭过头去,又说“丫姐她妈就是让他爸给打酥骨了,老爷们儿一瞪眼,就哆嗦。”李婶一扭身走了,孙大娘笑,说“自己挨老爷们儿揍还笑话儿人家王三护他妈呢,她还没个这样的儿子护着呢”。

丫姐终于有一天跳障子跑了,丫姐她爸去王三家要人,一共去了三次,第三次把丫姐从菜窑里翻了出来,王三他妈躲进屋子里挺着挨骂不出来。丫姐被她爸当众打得死去活来,王三忍不住和丫姐她爸动了手,没想到丫姐她爸下死手,把王三家院子里的镐头举起来一下向王三劈去,王三顿时血流如注,晃了晃倒下了,倒下的王三吓住了一院子的人,等王三他妈扑上去,王三已经不动了。

后来听说丫姐她爸也死在了牢里。

我总能把一句闷在嘴里的话最后咽下去,再默不作声地离去。就在我要离开澡堂子的那一刻,丫姐不紧不慢从我的背后,把话给递了过来,像我们从没分开过,她语调平缓地说:“你现在在哪儿住呢?孩子多大了?”于是凑到她跟前,我们说起很多事。

原来门外对过的那家时装店是丫姐开的。丫姐现在的丈夫比她大很多……。顺便丫姐又问了我家的事,问完了我妈问我爸,她一边叹息我爸卧床不能自理一边打着哈欠说洗澡人多。丫姐的眼神再也不是那只胆怯的小鸟,躲躲闪闪,也不再清澈也不再忧郁,慢吞吞的话不失韵味,转来转去。在模糊和熟悉和陌生之间那个摆弄我们的脸蛋娟秀可人的丫姐淡淡散去,牵了童真般的点点忧伤,就像前几年呆呆地看着和平楼被推倒在瓦砾中湮没,过去的总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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