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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彦林乡土散文特辑

2009-04-14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2期
关键词:货郎石磨

那盏如荧的煤油灯

煤油灯似乎离我们的生活已经很久远了,许多孩子只有在博物馆、纪念馆才能见到它的身影。偶尔停电,大家也是用蜡烛替代照明。在我记忆深处,那如荧的煤油灯,依然跳跃在乡村那漆黑的夜晚,远逝的岁月也都深藏在那桔黄色的背景之中。

我的家乡就挂在沂蒙山东部的山套里,房子无规则地散落着。岁月如歌,人间沧桑。记忆中的小山村,白天有刺眼的阳光,傍晚有燃烧的夕阳,晚上有亮晶的月光,黑夜有跳动的磷火、飞舞的流

萤,并不缺光。那时山村没有电,祖传的照明工具就是煤油灯,印象最深的是那煤油灯的光芒。油灯那跳动着的微弱的光芒,给遥远而亲切的山村和山民涂抹上昏黄神秘的颜色,也给我的童年升起了一道生命的霞光。在那远逝的年代,那盏普普通通的煤油灯,依然亮着,依然跳动着,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想起来竟然那么让我激动与兴奋!我心灵保险柜里的那盏煤油灯,至今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灵气与圣光。它是珍藏在我心中的太阳,它是伴我人生路程的神灯。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煤油灯是乡村必需的生活用品。家境好一些的用罩子灯,多数家庭用自造的煤油灯。用一个装过西药的小玻璃瓶或墨水瓶子,找个铁瓶盖或铁片,在中心打一个小圆孔,然后穿上一根用铁皮卷成的小筒,再用纸或布或棉花搓成细稔穿透其中,上端露出少许,下端留上较长的一段供吸油用,倒上煤油,把盖拧紧,油灯就做成了。待煤油顺着细稔慢慢吸上来,用火柴或火石点着,灯芯就跳出扁长的火苗,还散发出淡淡的煤油味……

那时日子紧巴,生产队的工分也不值钱,家家只好养上几只母鸡,靠鸡蛋换煤油和针头线脑等生活用品。五六个鸡蛋就能换一斤煤油。鸡蛋是家庭开支的主要来源,也是带来光明的“金蛋”。我记得家里有只芦花鸡最能下蛋,基本上一天一个,所以它在家中的地位也明显提高,大家都迁就它几分,不大声赶它,更不敢打它,剩饭剩菜也让它优先享用。院子的西南脚有个草垛,多年未用,草都有些陈腐了。它自己用嘴用爪掏了下蛋的窝,等到它响起“哥哥大,哥哥大”的叫声,定能捡到温热的鸡蛋。我经常挎上鸡蛋,提上个旧白酒瓶子,跟着家长去供销社设在村里的代销点换煤油,表现得好偶尔还能吃上块糖。那糖很便宜,一分钱能买两块,特别的甜。有时把糖块一嚼两半,一半留在嘴里,另一半细心地用糖纸包好,装在衣袋里,让小伙伴眼馋。回家时,家长一再嘱咐“小心点,可别把油洒了”。于是我不敢快走,更不敢跑,小心翼翼、轻松愉快地回家。

煤油灯可以放在很多地方,譬如书桌上、窗台上,也可挂在墙上、门框上。煤油灯的光线其实很微弱,甚至有些昏暗。由于煤油紧缺且价钱贵,点灯用油非常注意节省。天黑透了,月亮也不亮了,各家才陆续点起煤油灯。为了节约,灯芯拨得很小,灯发出如豆的光芒,连灯下的人也模模糊糊。灯光星星点点,飘闪飘闪。忙碌奔波了一天的庄稼人,望见家里从门窗里透出来的煤油灯光,疲倦与辛苦荡然无存,周身滋生出不尽的温馨。那时我却感觉它很亮,照在脸上红红的,暖暖的,让人兴奋,让人愉悦。

晚饭以后,院子里光线已经暗了,娘才点起煤油灯,我便开始在灯下做作业。有时我也利用灯光的影子,将五个手指作出喜鹊张嘴、大雁展翅的形状照在土墙上,哈哈乐上一阵子。母亲总是坐在我身旁,忙活针线活、缝衣裳、纳鞋底,一言不发地陪伴我。母亲那时眼睛好使,尽管在昏黄的油灯下且离得较远,但母亲总能把鞋底上的针线排列得比我书写的文字还要整齐。春夏秋冬,二十四节气,娘一直在忙着纺呀、织呀、纳呀,把汗水、辛苦、疲倦纺进织进纳进娘的额头、眼角、脊背。漫长的冬夜,窗外北风呼啸,伴随油灯捻子的噼啪声,娘在用自己的黑发银丝缝制希望,把幸福、喜悦一缕缕纳成对子女的期待。那灯芯燃烧时能在灯火的中心形成灯花,大人都说那灯花能预示吉凶祸福,如果是圆的,就预示着吉利,如有缺口,就可能不吉利或者遇到不顺心的事。因此,娘总是时常用剪刀把灯芯剪平,因而灯光始终是圆圆的。为了能让我看得清楚,娘常常悄悄把灯芯调大,让那灯光把书桌和屋子照得透亮。有时候,我正做着作业却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却发现柔和昏黄的灯光映着母亲慈祥的面容,识不了几个字的母亲正在灯下翻阅我的作业本,双眼分明噙满了泪水。

我高中毕业以后担任了民办教师,每月8元钱的补助,队里还要记吃平均口粮的工分。这在当时的乡下,是一分让人眼馋的工作。我直接教了我们管理区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高中班,教语文、政治,还当着班主任。在这个过程中,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既要把课教好、让学生学有所获,自己又重新学习高中数理化,准备高考。那盏煤油灯伴随我度过了多少个深夜。批改完作业、备完课,我便摊开课本自己复习。煤油灯的烟大,时间长了往往把鼻孔熏黑。困了,头常常不知不觉地凑到煤油灯前,当闻到焦糊味时,头发梢已被烧去了半截。不仅是头发,有时眉毛也会被烤黄,一根根地卷起来。经常遇到难题,反复解不开,心情焦急,不自觉地拽前额的头发,时间一长,前额的头发竟然没了。有一天,娘突然摸着我的额头问:“你这里怎么了?”,我赶忙说:“没事,没事!”多少次,煤油灯特有的橘黄色,暖暖的,渐渐地和朝霞溶为一体。

煤油灯,平常的煤油灯。亲人的眼睛被这灯光一照,是那么明亮;这灯光在亲人的眼睛里获得了生命,在跳动,在闪耀。童年难以忘怀的记忆,幸福与艰辛,欢乐与苦涩,甜美与痛苦,都与煤油灯有着直接的联系。在煤油灯下,我懵懵懂懂地学到了知识,体会到了长辈的辛苦,更多的是品尝到了亲情的温暖。煤油灯,一次次感动着我,一次次驱散我的劳累与寂寞。

煤油灯的时代一去不再复返。现在的孩子,生活在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电视电脑的好日子里,根本不知道煤油灯是啥东西,也没见过那小如萤火的灯光。煤油灯虽然柔弱,却很执着;虽然昏暗,却很璀璨;虽然娇小,却很持久。我在充满艰辛的人生旅途上真切地感受到,乡村的亲情、父母的关爱,就像那橘黄的煤油灯光,温暖、柔和,依然在我灵魂深处跳动,闪烁……

故乡的石磨

石磨,是山乡历史的见证,那体态和精神依然在蒙山深处旺盛地活着。上了些许年纪又曾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很熟悉石磨。寻找山村兴迁的历史,体味山村古老而原始的生活方式,总少不了石磨。

做上等石磨,一要选坚硬耐磨的石头,二要由手艺精湛的石匠来做。石匠先到山上劈两块沉重的大石坯,大石坯经过铁锤精细的雕琢,摇手变成两扇厚重的圆石盘,粗糙又不失精细。上扇是个圆柱体,下扇上部也是个圆柱形,下部是个更大的边沿上翘的圆盘形,边上留着外凸的磨嘴。石盘上扇正中偏外钻个孩子拳头大小的磨眼,边上打两个插磨杆的石眼。下扇中间安个铁箍磨脐。上扇下面和下扇上面,分别琢着道道倾斜的石锯齿,上下两扇扣在一起默契合窝。整个磨再用几根粗石柱撑起来。石眼里插上短木撅,系上结实的绳套,磨杆套上绳套,单人推或双人推,也可用毛驴拉。如果用驴拉磨当然要把驴眼蒙上,防止它偷吃磨盘上的粮食。那沉重的石磨顺着逆时针方向,咯吱咯吱地欢唱,一圈一圈又一圈,越推磨越沉,越推腿越酸。磨上扇在动,下扇不动,磨眼吞进五谷杂粮,嘴里吐出粉或糊。石磨是最有口福的,新鲜的粮食进仓,石磨必定最先品尝。年复一年,石磨在单调重复的转动中磨牙也钝平了。经过石匠叮叮当当的锻磨,磨牙恢复如初。经过数次的修复,石磨也会变得愈来愈薄。一年四季,石磨上下合闭着的嘴唇在诉说乡村的酸甜苦辣,石磨沉重的表情显露乡村的喜怒哀乐……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是学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深冬腊月集中全村人搞会战、整修大寨田。几年下来,自然条件明显改善,到处是梯田、水渠和道路,全村老少听说粮食产量要“过长江”,每亩产粮600斤,个人倍受鼓舞、干劲倍增,可到秋天分到各家的粮食仍不宽裕。一年到头,每日三餐,几乎全是地瓜和瓜干、玉米,逢年过节偶尔会吃顿小麦面。闹春荒秋荒,就吃榆钱、野菜和地瓜秧、萝卜缨。没有加工机械,生产队里分的口粮全靠石磨来碾压。村子里人多磨少,磨粮食要提前向有磨的邻居打招呼。谁家有座石磨,在村里就显得地位高。借磨,邻居如果高兴,点点头就成了;如果不投脾气,不愿意借,主人必定说出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譬如磨齿钝了,或者早有人定下用了。借到了磨,妇女们带着孩子抱着磨棍,赶忙或推或拉,真是辛苦。用完邻居家的磨,磨眼里要留下些许的粮食,叫留“磨底”。也有的人家为了不浪费粮食,干脆搬开磨盘,用刷子仔细地清扫磨瓣上的面粉,磨瓣像一排排的牙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凝视那磨瓣,既像一条条盘绕山间的山路,又像一道道刻在父辈额头上的皱纹……在石磨那绵绵不绝的转动声中,乡村渡过了那段饥馑岁月,邻里也结下了互相帮助的深情厚谊。孩子们天天盼着那石磨转。石磨一转,白花花的地瓜面、红红的高梁面、黄橙橙的玉米面像瀑布一样从磨心里泄到磨槽里。过不多久,香气四溢的细面条、红高梁粑、金黄的玉米粥,就热气腾腾地端上饭桌,孩子们争着、抢着,快乐得像过年似的。那个年月,一顿白面水饺是孩子们一年的盼望!

乡村最难熬的是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那是最灰暗、最没情绪的日子。瓜干、苞米没了,就只能靠一些杂粮充饥。谁家磨响,说明谁家生活过得去。如果哪天哪家没有了石磨响,说明这家已经断粮了。因而有磨推是一种幸福的满足,一种富裕的象征。石磨一旦闲下来,或者数日没人来借磨,还真有些不习惯,院子里静静的,石磨上堆着一片片槐树叶,甚至还撒下了白白的鸟屎。孩子们在嬉戏,他们把石磨当成了一种玩具,想尽办法挪动它,但最终还是失望了。乡村的每座石磨,都是一部挪不动的沉重历史。

那年月,家中最累的是母亲。为了不耽误白天到生产队里挣工分,磨粮食大都是利用晚上或者天亮前这段时间。石磨就支在堂屋西窗户外面,有时能借一缕月光,有时只好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我小时候,煎饼是我老家最顶事的主食。当时农民多吃粗粮,做窝窝头不好吃,做成煎饼,吃着就顺口了。煎饼是用粗粮做的,高粱、谷子、苞米、地瓜干,只要是粮食,就能做煎饼。石磨除了磨干粮食,还可把刚分的鲜地瓜磨成糊状烙煎饼。各种粮食经过石磨重重地压磨,都变成了粉面或面糊。粮食的面粉压得比较粗糙,须用箩箩几遍才能做煎饼、饼子等美食。母亲把粮食磨过一遍,就赶紧将磨盘上的粮食收起,放在笸箩里,笸箩上面支上二根光溜溜的木棍,上面架着箩。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娘用手将箩一推一拉,哐嘡哐嘡,声音极富节奏和韵致,面粉就顺着细细的箩眼落到笸箩里。箩里剩下的粗碴再次倒进磨眼继续磨,一遍,二遍,三遍……直到粮食几乎完全粉碎。等粮食磨完了,也箩完了,母亲早已腿疼腰酸,身上、脸上连眉毛上全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粉,浑身上下都被染白了,显得十分沧桑,让人心痛。

推磨是一项极其简单的重复劳动,既累人又枯燥无味,十分单调!只是周而复始的机械运动,有力气就行,不需要多少智慧和技巧。我有时也帮母亲打个下手,或者帮助推磨,或者拿个勺子往磨眼里添粮食。推磨偷不得半点懒,你不用力推磨自然也不会动。石磨很沉,一会功夫汗水就从额头、肩上流淌下来,滴滴嗒嗒地掉到地上。一圈又一圈的推磨,一圈又一圈数数儿,石磨在疲乏地转动,开始还能数着已经推了多少圈,时间一久就忘了数数儿,只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双脚像踏在棉花团上,最后人也觉得天旋地转,胃里往外冒酸水……

记得有一年快过年啦,家家储备完过年吃的煎饼和馒头,又开始做那锅当作春节大菜的豆腐。头天晚上母亲泡了半盆黄豆,第二天鸡刚叫就起床用葫芦瓢舀到小盆里,放在磨顶上开始磨。第一勺黄豆倒进磨眼,石磨就发出咯吱吱的响声,磨周围顿时飘来黄豆那淡淡的清香。起初,我在一旁看着娘推磨,黄豆太多,推得时间久了,只见娘的脚步越来越沉了,额上冒出汗珠,石磨也转得更加缓慢了。我心里很着急,夺过娘的磨杆就往前推,只推了几圈就走不动了。娘又给我找了根磨杆,娘在前,我在后,顿觉石磨轻快了许多。雪白的豆汁淅淅沥沥流淌到磨盘上,沿着磨嘴流到木桶里。磨完豆浆,娘就用细沙布过滤刚磨过的豆浆,又倒进锅里烧开、轻轻点上卤,天亮时豆腐就做好了。娘盛给我一碗鲜嫩的豆腐脑,我端起那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顿时身上没了推磨的疲倦和辛劳。

我无法计算母亲一生在这狭窄的圆形的磨道里绕了多少圈,转过了多少天多少年!可我知道是那沉重的石磨磨出了我童年时代那贫穷且辛酸的记忆,磨走了母亲青春的岁月和满头黑发,磨出了母亲满脸的皱纹和周身的病痛。大约上世纪七十年代,机器取代了石磨。天长日久石磨渐渐闲置起来了,悄然退出了山乡舞台。无论是初冬或是早春,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有雨有雪的日子,只要想起石磨转动的岁月,总感到石磨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与酸涩,可单调里包藏着一种亲切的温柔,滋生出无比的亲切和无限的怀念,依旧在一圈圈地转动着我鲜活而清晰的记忆。人生的路也像这弯曲单调的磨道,必须持之以恒地一步步走下去,只要咬紧牙关,烦恼和苦闷才会被一步一步抛在身后。母亲推磨的身影,像底片一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母亲和我的父老兄弟,难道不就是不知疲倦依然在山乡奔波的石磨吗?我曾写下《石磨》诗一首:

依然在蒙山怀抱里,

吱吱呦呦地活着。

顺手点亮屋脊上的月亮。

粗糙的木棍,一前一后,

轻轻撬动旋转的天地。

一勺一勺的民谣,

在磨道里千扭万翻,

碾出万千故事。

机器牙齿锋利,

总不比石打石的磨研,

原汁原味。

山寨,一盘巨大的石磨。

山民最耐读的年轮,

单调却也深刻。

露天电影

曾是中国乡村

“文化盛宴”

人生在世有各种欲望和需求,归根到底是追求物质和精神的富足。精神需求,对不同时代和不同人群而言,表现形式和形态会多姿多彩。任何国家任何时候,乡村相对于城市,文化生活都显得单调,有时甚至很匮乏。我国改革开放初期,文革期间那红火的文艺宣传队已经萧条,农民们家里还没有电视,广播喇叭也主要播放各地重大新闻,所以看露天电影才是乡村最丰盛的文化大餐,那真如同饿汉猛蚕美食,焦渴之时遇见清泉,跋涉沙漠闯进绿洲,让人们激动,兴奋,狂热,甚至生死相依。

当时还实行人民公社体制,队为基础,三级所有。县里有电影公司,各公社的电影放映队,逐村轮着放,顺利时一个月每村能轮一次。每当村里放电影,整个山村简直就沸腾了。当时只有公社驻地有部手摇电话,给各村下通知靠骑自行车或捎口信。无论到哪个村放电影,邻村的老少爷们都是共同享用。为了通知大家,有的村用大喇叭喊上几遍,有的村甚至“砰砰”放上几个“二踢脚”。当然,消息最灵通的是孩子们,每个孩子都要证明自己的消息最准确,凭着猜测也要跟同伴争论一番,甚至还会打起架来。白天,村里的所有事情都与电影搭上关系了,学校里的老师说:“晚上村里放电影,今天早点下课。”耕地的农民说:“早点收工吧,今晚看电影。”人们见面都问:“今晚演电影,去不去看啊?”往日总要玩到天黑的孩子们早早回家,家家户户屋顶上冒起的炊烟都比平时要早得多。傍晚,村里的大路上、小道上都可见星星点点的手电光,还有一阵阵的欢声笑语,连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也显得急切欢快起来。

电影放映队一般两个人,放影设备各村要用手推车去推或用牛车拉。电影放映前的准备工作很繁琐,村里找上几位品行好、勤快、灵巧的青年人帮着挖坑栽木杆子、挂银幕、抬放映机、接电线。“这根绳子短了,快再接一块”,“幕布不正当,左边的绳再拉得紧一些!”。放映员分明像位将军在指挥战斗。村干部笑着,忙着递毛巾擦汗、点香烟。

村里放电影,最高兴的是孩子们,逢年过节般的开心。大队的院子太小,放电影大都在村头生产队晒粮食的场子里。孩子们一放学,扔下书包,胡乱扒上几口饭,有的顾不上吃饭,衣兜里装上些炒花生或炒黄豆,就约上同伴去抢占地方。银幕没挂好,场子上已密密麻麻地摆满大小高矮不一的板凳、马扎。来不及拿板凳的就干脆搬上好几块砖头、石头,在周围划个圈,也算占上了地方。电影没开演,银幕前就坐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孩子们在场内窜梭往来,叫着爹,喊着娘,到早已占好的地方。叫喊声,打骂声,交谈声,真是像开了锅。别村的人也三五成群地来了,有亲戚的去找亲戚,有朋友的去托朋友,尽可能找个好地方舒舒服服地看电影。

简易发电机响了,有的发电机像自行车一样靠人蹬,蹬慢了电量不足,影响放映的质量。一场电影下来,几个蹬电机的小伙子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电影机的灯突然亮了,放映员开始倒片子、按片子,全场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几名没顾上吃饭的人,在悄悄地啃干硬的煎饼或者大饼,分明像贪吃的蚕在吞噬着桑叶。放映员身旁围了一帮好奇的孩子,看着他倒胶片,看他调试投影,当白光投射到银幕上时,调皮的孩子便把五指散开,伸到放影机前面的光束上,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

那时候,电影放映前村书记都是先讲一段话,多是感谢上级党委、政府的关怀,要求村民明天该耕哪块地、该浇哪块地,或者宣布防火防贼或禁止上山砍柴等禁令。如果讲得时间长了,孩子们就会带头鼓倒掌。正片之前都先放反映国家大事、新成就、新技术的纪录片,大家都看得很认真,等纪录片一放完,放映员换胶片的间隙,大家就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站起来伸伸胳膊,活动活动手脚,准备长时间看精彩的电影。正片一开始,场内鸦雀无声,大家都被剧情所吸引,尤其当看到日本鬼子将游击队紧紧包围,或者特务把共产党员出卖,或者战场上胜负难分等情况紧急的片段时,大家手里捏一把汗,紧张得大气不敢喘。当红军或八路军突然出现,或者叛徒被击毙,场子里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把手拍疼了,那才叫过瘾。那时候看电影是一定要分出谁是好人、谁是坏蛋,来晚了,一定要问个明白。如果是热门电影,影布的背面也会坐满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的腿脚不灵便,不愿和大人孩子在一起挤。影布背面显得场地宽敞,把板凳一放,旱烟一点,用手捋着长长的胡须,悠然自在。有的还抱着小孙子小孙女,更增添了一番雅趣!有时候,大家正看得入神,片子突然断了或者发电机坏了,大家一片呼嘘,焦急地等待着,反复催着“快点,快点……”

那时片子紧俏,几个公社的电影放映队就联合起来,逐个公社放映,通过倒片一个晚上可放映二至三个村。有时看完上部,下部片子还没到,电灯只好重新亮起来。有的人乘机出去方便,或是走动走动活动活动腿脚,或去搞点瓜子小吃别让嘴闲着。片子可能一会儿就到,也可能要等个把钟头。记得有几次,一晚上演两部电影,第二部凌晨一点片子才到。我硬着头皮,瞌睡得眼皮直打架,就是舍不得走,最后在大人的背上进入了梦乡,也不知道放的什么电影、什么情节,被谁背回家的也不知道。夏天雨水多,往往看到热闹处,天上突然下起了雨,许多人把凳子顶在头上拔腿往家跑,场子里稀稀拉拉剩不下几个人。有的人躲在树下继续观看。刚过一会儿,有人小跑着从家里拿来苇笠、蓑衣或雨伞,有人干脆找块塑料布顶在头上,继续坚持把电影看完。

电影一完,放映机的灯泡再次亮起。喊爹叫娘的,叫儿唤女的,欢叫声、议论声、口哨声一齐响起,观众搬起凳子椅子,迅速向四处散开。低头一看,场地上全是砖头、石头、麦秸、报纸、糖纸。放映员和帮忙的村民,赶忙收拾放影的设备,大队干部早已准备了招待晚餐,就是丝面条或水饺。伸展向四面八方的山路,顿时喧闹起来,人们议论着、争吵着、回味着,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相连的山村都恢复平静。

露天电影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穷乐趣,带来了山里人对外部世界的向往与憧憬。那时的影片大多是战争片,也容易吊起孩子们的胃口,像《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英雄儿女》、《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等,真是百看不厌。后来,电影的品种也增多了,出现了《青松岭》、《甜蜜的事业》、《喜盈门》等反映农村生活的,也有外国电影《列宁在1918》、《流浪者》、《佐罗》、《吉普赛女郎》、《卖花姑娘》等。许多电影插曲耳熟能详,老少皆唱,虽然比起如今的流行歌曲、通俗歌曲、校园歌曲少了几分缠绵,但多了几分昂扬向上、催人奋进的力量。剧中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让我们终生难忘,譬如“不见鬼子不挂弦”、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等台词仍记忆犹新,甚至常被运用到日常生活中。露天电影影响、感染了几代人,在皎洁的月色中、在璀璨的星空下、在吹拂的夜风里,我们认识了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双手插入焦土的邱少云、手握爆破筒跳入敌阵的王成等一批民族英雄,感受到地道战、地雷战的痛快淋漓、狼牙山五壮士的悲壮,体会了上甘岭的艰辛,也曾为小萝卜头流下酸涩的泪水……

由于电影队往往在相挨的村庄连续放影,于是青年人总是像追星族一样,跟着放映队走南闯北,一夜一夜、不厌其烦地重复观看。那时我还小,总希望跟着大人到邻村看电影。那时路多是沙土路,有的是泥泞小路,雨后非常难走,邻村其实就几华里的路,也要走上一小时左右。月下乡间的沙土路很漂亮,中间人们走得多格外发白,弯弯曲曲像一条灰白的鞋带。家景好的孩子带着手电,那一束一束刺眼的光极具穿透力,不时在蓝蓝的天空上交织,那分明是在招摇。记得1977年秋,厉家寨村搞庆祝毛主席批示20周年纪念活动。我们得知当晚县电影队要放新电影的信息后,生产队里我们几个推车送粪的小伙子,死磨硬缠着队长早收工。队长收工的话一落,我们就把手推车扔给别人,顾不上回家吃饭,拔腿就跑。本来有条山路可走,可要拐很远,于是就朝着厉家寨村的方向,横穿层层梯田,一步两个甚至三个地瓜沟,翻山越岭地奔跑。等跑完20多华里山路,赶到厉家寨时电影还没放,只见面前是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我们便找了个高高的土堆坐下来大口喘着气。清楚地记得当晚的领导讲话很长,放得是《闪闪的红星》,是新片子,还是从来没见过的彩色的。土堆上人也渐渐满了,有人拼命往我前面挤。尽管我也拼尽全力抵抗,但还是被挡住了视线。没有办法,只好跑到银幕的后面的山坡上,由于视线太偏,银幕上的人都拉扁了脸,最后还是坚持看完。磕磕绊绊回到家,鸡都开始叫了。

随着农村改革深入,家家有了责任田,日子也逐步红火,公社改成了乡镇,电影放映队也不下乡了。周围几个村手头比较宽裕的人家,孩子结婚或考上了大学,要自费请电影队来放电影。实力小的演一场,实力大的甚至放两场。谁家要演电影,那消息提前好几天就传遍了邻村。“他舅呀,孩子出息了,明晚放场电影,你可要来呀”,“俺家放的电影,可是托人直接向县城捣鼓的片子”。街上碰了面,也都满面春风,打了招呼还会接上一句:二楞家要演电影了知道吗?知道!啥片子?……估计不孬,凑个热闹去吧!消息越传越广,全村人都心潮澎湃。孩子们跑着跳着到处传播消息,就像送鸡毛信的小通信员。外村的年轻人也风尘仆仆赶来过眼瘾。孝顺的闺女还回娘家把老母亲接来小住几日,等待这顿免费“文化大餐”……

一代人就有一代人的电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境。乡村露天电影,曾给山村带来了多少欢乐和祥和,增添了多少温情和真诚,给山里人带来多少的期待、欢快和笑声,给我们的童年留下多少抹不掉的美好记忆和不再复返的岁月,给多少人校正了人生方向,增添了拼搏奋斗的力量。露天电影不仅给村民提供了活动、交流的媒介和场所,而且昭示了返朴归真、追求真善美的文化现象。在设有空调、沙发、环绕音响的豪华影院里,吃着清香四溢的肯德基、汉堡包,欣赏颇具震撼力的美国大片,但却缺少看露天电影时人与人之间那种亲近与和谐。

久违了,露天电影,我们回忆、珍惜、渴望那个虽然物质匮乏但却能够享受单调文化生活、相互谦让、和睦融洽的年代,期望大家共享那久违了的文化盛宴!

电视:

乡村精神乐园

目前电视已成人们生活的必需品和重要伴侣,可谓朝夕相处。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让人拓宽视野,增长知识,给精神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和空间。按下尘封20多年的记忆按键,与电视有关的往事在眼前闪动,那难以割舍的情感涌上心头,心中忍不住一阵辛酸与留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电视还是奢侈品,即使在机关工作、家庭相对富裕的同志,家里最多有台黑白电视。谁家若是买了彩色的,左邻右舍会十分羡慕,甚至要求主人请客庆祝。1985年腊月,我们筹备结婚了,妻子虽然不图虚荣、不重形式,可我个人当时只有200元的存款,愁着置办什么东西。时兴买电视机,那也是流行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手表“四大件”之后,新流行的最大的物件。父母知道这个情况后,反复盘算,最后咬咬牙说:咱什么也不帮着添了,凑凑钱给孩子买台电视机吧!父亲硬是把所有存折归拢起来,凑足了1200元。这在当时农村仍是一个了不起的数目。当时买彩电要托人,国外产品要凭外汇、凭购物票,春节前电视更是紧俏,急得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万般无奈,我硬着头皮托我单位的一位领导,硬是从县商业局局长手里把准备给别人的电视机票要回了一张,我从专营店花了1190元,买了一台东芝牌17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引起不少同事羡慕和嫉妒,这也是我们村里当时唯一的一台,成了小山村爆炸性的新闻。

我结婚不久,就要过春节了。仔细巡视结婚的那两间平房里,实在没有什么怕丢的,最值钱的、全家人最惦记的就是那台电视机。那时县城里没有几辆车,于是就托熟人到一个乡镇企业发展快的村,借了辆老式北京吉普,把电视机精心装进箱子,捆在吉普车后边的装备盖上,兴高采烈地驮回了老家。那时乡下人大都没见过电视机,就更不用说彩电了。回到家,我用身体“隔开”那些围观的人群,小心地护驾着它搬进屋里。村里人只听说过却没见过这等稀罕物,它更像是天外来客,突然就做客来到我家。叔父大爷就叫着:快把电视打开,让我们开开眼!从厚厚的纸箱里抱出来,那电视其实就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箱子,前面一块乳白色的外鼓的玻璃,接上电源,按开电源键,里面就有主持人代表各电视台讲话,有人在唱呀跳呀、冲呀打呀,确实神奇。有人偷偷地趴在电视机箱后面往里瞧,只看见里面一些电线,确找不着什么人,跑回电视机前面一看,那乳白色鼓鼓的玻璃上还有人在继续唱呀跳呀。大家不可思议,“如今人太能了,这么多人在这么个小地方怎么装得下呀”,“电视里这些人吃饭、住宿就都在这个木头盒子里?”

那时电视节目少,就中央台、山东电视台,其他台在偏远的山村收不到。用的是室内天线,能收到的频道更有限。遇上刮风下雨,图像就更不清晰,有时要接一根铁丝到室外,作为延伸天线。假若用手握着天线,电视节目也会清晰许多。当时乡村的电也不经常,有时节目看到紧要处,电灯闪几下,突然就没电了。大家一阵惋惜和长叹,只好重新点起煤油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啦着家常里短,耐心等待。尤其是孩子们,看到电视上那么美妙的画面、那么动人的故事、那么有趣新鲜的事儿,诱惑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如果看到最激烈的场面停了电,会跺着脚,后悔地跳起来。有的甚至发狠:我有了钱,什么也不买,先买台大彩电!

那时电视节目不像现在这样丰富,比较单调,也没有冗长的电视剧和这么多的广告。山里人大都喜欢看故事片,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爱看古装戏。当调到“伊伊呀呀”不紧不慢地唱京戏的节目时,老年人眼睛一亮,一边用脚踏着节拍看电视一边讲从长辈嘴里流传下来的那段历史,年轻人不喜欢这慢吞吞的节奏,在一旁说气话:“就像个驴叫一样,什么好看的”。但看老人一瞪眼,只好伸伸舌头作罢。有时为了调换频道,会闹得大家不开心。邻居们也很实在,完全像在自家,来早的就坐在炕上,稍后的就挤在地上,再晚一些的只好把门和窗子打开,站在屋外翘着脚、伸直脖子看……时常有人在训斥:坐下,坐下,我们看不着了。有人在指挥着调什么什么频道,有了喜欢看的节目却再也不允许别人换频道了。

眨眼几天的功夫就春节了。年三十这天,各家各户忙着扫院子、包饺子、贴对联,早早吃完饭,等着看春节晚会。大家早早吃了晚饭,就到我家等着看电视了,屋里坐满了,门外也站了许多。凳子不够,就找块砖头、石头坐着,有的干脆回家抱来了凳子。那阵势,是准备打“持久战”了。电视从晚六点节目预告开始看,等到八点春节晚会开始前,屋里已经水泄不通,加上抽烟的、磕瓜子的、喝茶的,完全成了业余“电影院”。门外的垫起脚跟往里看,像看西洋镜般热闹。实在没办法,干脆把电视搬到了院子里。没有椅子就站着或是蹲在地上看电视。那种场面热闹得不得了,一双双热切的眼,盯着闪动的屏幕。电视里唱歌的、跳舞的穿着五彩的衣服格外漂亮,电视剧中打斗的场面让人兴奋而又紧张,所有的节目精彩极了。

据说1985年的春节晚会,已经是中央电视台搞得第三届了。记得是在北京体育馆里举办的,那场景、那舞台,在彩色电视机上显得更漂亮、更耀眼。伴随《百猴迎春》、《编钟乐曲》等节目,春节晚会拉了序幕,董文华、吕念祖、罗文、张建一等人的演唱,马三立的相声,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各种戏曲表演,还有中国女排队员集体拜年等节目,让人耳目一新,倍感振奋。

虽然屋外寒气逼人,天上飘着雪花,但大家兴致很高,因为每个人都能看到电视了。有人一边看电视,一边跺着冻得麻木的脚;孩子们冻得钻进家长的怀里,有的实际上已经进入了梦乡。有人干脆回家把厚棉衣拿来,母亲干脆把被子抱来盖在我的腿上……。院子这么大抽烟也呛不着人,父亲忙着给乡亲们递烟;母亲就忙着给邻居分瓜子,给孩子们分糖块,让大家眼不闲着嘴也不闲着。等到看完春节晚会,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有的问:这就算演算了,那劲头看到天亮才过瘾。等大家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视,脚步声和狗吠声渐渐消失,各家比赛似地响起了鞭炮声,在欢笑声中迎接着新年。

我们每年都回老家过年,那台电视机与我们形影不离,伴随我们回那个小山村度过了无数欢乐祥和的春节。

屈指算来电视走进百姓家里也只有那么20来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随着我国的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电视机的翻新也在突飞猛进,仅中央台就由原来的一个频道猛增到了现在的12个,又随之增加了一些地方台,好节目层出不穷。各家庭里电视机实在不算什么,不光有彩电、影碟机、音响,还有电脑、数码之类的产品。前些年,同事们都纷纷换电视,我家上世纪买的那台电视机功能太少,显得有些落伍了。手头也宽裕了,先后买了29英寸的彩电和数字彩电。这些电视机具有高频、清晰度强的优点。饭后茶余,手中挥动着摇控器,从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就可以跟随电视节目漫游神州、漫游世界。香港回归实况转播、9·11事件发生前后、伊拉克战争、汶川大地震、奥运会等重要新闻时段,人们依然通宵达旦地守在电视机旁。好的电视连续剧,有多少人的情绪,会跟着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运而欣喜、而愤怒、而感动……

往事如烟,随着农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家家都买了电视机,有的甚至几台。如今农村的大年夜也没有当时的热闹气氛,谁也不去别人家看电视,都守候在自己家,街上也冷清了不少。人们日子富足了,精神生活也丰富了,可人与人之间少了些许的包容和温暖,山村少了曾经的热闹和激动。当年那看电视场面的令我难以怀念,让我经常留恋与回味……

布鞋的记忆

人生在世,谁也得人生在世,谁也得穿鞋。鞋既是门面,也是身份象征,透出性格、品味和层次。现在市场上鞋的品种、样式、颜色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想起来激动不已的,还是童年、青年时代的布鞋。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山村的大人、孩子穿的都是布鞋。一来,农家日子紧巴,衣裳补丁撂补丁,谁有闲钱买鞋。二来,山区与外面世界隔绝,祖辈不知道县城在啥地方,外面的文明也传不到这偏僻山套,城市时兴什么鞋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无所谓。第三,当时时兴割“资本主义尾巴”,整好的大寨田就单纯种些地瓜、小麦、花生、苞米这些能充饥的粮食作物。阴雨天、雪天和夜晚,山乡姑娘、媳妇就一门心思做鞋,绝活和看家本领那就是做布鞋。

做布鞋很节俭,也挺讲究。当时庄户人穿衣裳,那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旧的实在没法穿了,就把补丁一层层拆开,把有用的地方剪成一块块的碎布料。家家都有针线笸箩,里边装满了剪裁缝补衣裳剩下的布片或布条,沂蒙山区叫“铺衬”。那铺衬五颜六色,薄厚不一,颜色不一,新旧不一。铺衬积攒多了,就选个太阳毒的日子,把面板或木锅盖或木饭桌支在院子里,用铁锅调出热气蒸腾的浆糊,把新一些的布料和旧一些的布料错开,将厚一些的和薄一些的摊均匀,将碎布条一块块、一层层粘起来,在太阳底下晒上几个小时,就成了硬梆梆的“阕子”。遇上阴雨天,就拿到热坑上或火炉上或热锅里烘烤,那阕子的成色也不差。做鞋前,先找村里的巧媳妇,按脚的大小、棉鞋或单鞋的样式,先在纸上剪出鞋的样子,把这纸鞋样缝在阕子上,唰唰几下就剪出鞋底、鞋帮,然后就可以做鞋了。

细琢磨做布鞋挺讲究,最讲究样式和做工。就说那鞋底吧,纳得结实才经穿,纳得整齐才好看。那旧布、陈布都乏了,不宜做鞋底。山区出门就是山和石头,最好的地方也是沙土地,上山爬沟、推车打柴,净些力气活,鞋也穿得格外厉害。所以做鞋底尽可能用新一点的布,结实的布。在村里当干部的人家,偶尔会用上“日本株式会社”装尿素的白布袋子。实在没有新布,就买上二尺又厚又结实的黄帆布。鞋底尽可能做厚一点,多摞上几层阕子。男劳力的鞋底,至少也要五、六层。家家菜园边上,都种上几棵大麻,那是专供做麻线用的。秋天先把那大麻的皮劈得细细的、一绺绺的,在大腿上或用纺车搓拧出细细的麻线,然后先用尖尖的针锥在鞋底上扎上眼,再用细针把麻线穿进去。山村的姑娘、媳妇手上都戴一支铜顶针,那是做针线活的专门工具。那针脚有的从鞋头开始;有的从鞋后跟开始;有的是一排排的,横看竖看都整齐;有的从鞋底当中开始,一圈圈往外走,恰似体育场的跑道;有的则按照心中的图案,纳出花朵、动物形状。做鞋时用针划划头皮,这里边可有奥秘,一方面可以转换姿势、稍作休息,一方面头发上有油,那针在头皮上划几下,在鞋底上会走得更顺当。一手攥住鞋底,一手用力拽针线,指掌间力气用得大、用得均匀,纳出的鞋底就平整结实,自然就耐穿。那动作,轻松自如,透出一种娴熟、优雅之美。那针线密密匝匝,稀疏得当,松紧适中,大小一致,煞是好看。

鞋面是鞋的脸面,能看出做鞋的功夫,凝聚着精神寄托和美好的祝福。做鞋时,鞋帮子上面得裹上一层新布,一般是用黑布。黑布褪色慢,也耐脏。有的用上一些带花或条纹的布,显得别致漂亮。家境好一些的,用当时最时兴的黑条绒布,高档、耐磨,在太阳底下还反光。做鞋面,讲究针线,用密密的针线纳结实,穿久了不变形。鞋头上还会绣上些花朵或动物什么的。男孩子的鞋绣上老虎、狮子头。女孩子和大姑娘的鞋绣上些菊花、荷花、梅花、燕子、蝴蝶,出嫁穿的鞋往往绣上一对鸳鸯。上年纪人的鞋面上绣些简单的线条或一双大眼睛。手艺高的,那眼睛从不同角度看,还会动哪。

那时乡下孩子很少有鞋穿,七八岁的男孩子夏天还羞怯怯地光着屁股,谁能穿上娘做的新布鞋,谁都会挺胸阔步,炫耀一番。我娘一生勤劳,做一手好针线活。春天,为我做一双或圆口或方口的布鞋;冬天,为我缝一双黑粗布甚至黑条绒的厚棉鞋。娘整天里里外外地忙碌,忙完一日三餐,缝补洗涮,喂养鸡鸭猪狗,还要到队里干活、挣工分,抽时间为给我们做新鞋,垫鞋底、粘鞋帮、撮麻线。到冬季农闲,娘就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专心致志地纳鞋底。看娘做鞋,是我童年记忆里最为鲜亮的风景。纳鞋底是既细致又累人的活儿。娘总要用一块布包着鞋底纳,想方设法不把鞋两侧的白布弄脏。夜深人静时,娘坐着小方凳,弯腰弓背,一只手紧握鞋身,另一只手不停地来回穿针引线,一会儿在头发上蹭蹭手上的针,一会儿紧紧刚上好的鞋底,一盏昏黄的油灯拉长了娘忙碌的身影。同样一个姿势,重复着同样一个动作。我坐在一旁写作业,时常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油灯下娘那专注的神情。娘时而抬起头看看我潜心学习读书的样子,脸上洋溢着不尽的幸福和满足。一针针,一线线,千针万线纳成一双鞋底。纳鞋底的时间长了,手指会酸痛,眼睛会发花。有时娘手指麻木了,一不小心就会扎着手指。看到娘滴血的手指,我很心疼,便安慰娘道:“等我长大了,挣钱买鞋穿,你就不用吃这苦了。”娘微笑着说:“等你长大了,有媳妇做鞋了,我就省心了。”望着鞋上密密匝匝的小针脚和娘那疲倦的眼睛,我激动不已。多少次我听着油灯芯热爆的噼里啪啦声,那熟悉的麻线抽动的嗤嗤声,渐渐进入温柔缥缈的梦乡。在我幼小的心里,就刻下了为娘而发奋读书的念头。我感到很奇怪,我从穿巴掌大的鞋,到四十几码的鞋,娘从没有量过我的脚,却次次把鞋做得那么合脚。

娘做的布鞋伴我度过了艰苦的学习生涯。娘经常笑着说:“孩子咱可要听话、争气,咱不和人家比吃比穿,咱得跟人家比学习。识字多了,才有出息,才不愁有鞋穿。”我白天上学,放学后便一路跑回家,帮娘做事,搂草,剜猪菜,挑水,尽可能减轻娘的负担。我体谅家人的苦衷和用心,每个期末捧回的红奖状,算是对长辈最好的报答。而娘奖励我的,往往是一双漂亮的布鞋。夏天雨水多,在泥泞的放学路上,我常常手拎布鞋或把布鞋掖进书包里,干脆赤着脚走回家,说啥也不舍得把布鞋弄脏了。那年秋天收成好,一个工日竟然能结算到三毛七分钱,娘专门买了新布和新棉花,刚入冬就为我做好棉布鞋,娘说:“为了让鞋暖和,鞋做得大,放上棉垫,下大雪冻不着脚!”我穿着布棉鞋,迎着飘飞的雪花,踏着结满薄冰的山路,来往于家和校园之间。整个冬天,我的脚都是热乎乎的,没有被冻伤。

后来,我准备进县城读书了。多少个夜晚,灯光摇曳,娘把纳鞋底的绳扯得很紧,牢牢地、细细地把所有关爱都纳进了鞋底。当我一觉醒来,夜已很深了,娘仍在那昏暗的油灯下静静地赶制那双凝聚着她多少深情、多少期盼、多少祝愿的布鞋。第二天清晨,娘那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把一双崭新的鞋拿到了我眼前:“听说城市人不稀罕这个,得穿用猪皮做的鞋,可咱家里日子紧巴,娘没什么给你的,你又好出脚汗,娘好歹把这鞋赶出来了,带到城里去换换脚吧!”我紧紧攥着、仔细打量着这布鞋,鞋底的针线纳得均匀且细密,黑色的鞋面上还镶着白色的边,秀气雅致。翻开娘尽是针眼的手,此刻我的心沉沉的、酸酸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娘轻轻擦除我眼角的泪滴,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嘴唇颤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进城办完入校手续,我把那双带着故乡泥土气息和温馨亲情的布鞋,藏进存放衣服的竹条编的箱子里。当晚,刚入校的同学们都在忙着整理东西,我找出那双布鞋,那密匝整齐的针脚显出了农家人特有的执着与质朴,柔软的鞋面好像娘那无穷的关爱与惦记。我将鞋面贴在脸上,那软软的绒毛仿佛儿时娘的抚摸,似乎又看到了娘那期待的目光。对我们这些年龄不大就离家的孩子来说,记忆中娘的一喜一怒、一举一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面对娘亲手做的布鞋,不管离家多远,不管有多少困难,总感到娘的目光时刻跟随着。轻轻穿上它,慢慢走几步,霎时巨大的力量袭遍全身。那一针针的线,仿佛是回乡的路,是生命的年轮;一层层的粗布,叠加着美好的记忆和亲情的温暖。

当我现在能为儿子做这一切的时候,却赶不上当年娘对我们的那份耐心和细心。也许是因为生活在都市,没了那份贫困和劳累;也许是生活富裕,没有必要为吃穿而劳顿。要不然为什么当我们什么样的鞋都能买起的时候,却没有了当年的那份惊喜和快乐?

布鞋养脚排汗,抑制脚气,有益身体,价格便宜。如今在城市穿布鞋已逐渐成为时尚。穿惯皮鞋的都市人,开始与布鞋有了缘分。无论身在何处,有一双布鞋,一双包含亲人惦记和祝福的布鞋,就学会了感恩,尽管踩着纵横交错的路,有黑暗、有泥泞、有坎坷、有风雨,可人生的路不会错、不会斜,心中总会洒满春风、阳光、幸福和欢乐。

乡村货郎

如今,现代商业发达,农村的社区服务中心、商品超市也雨后春笋般地成长,我突然写下“货郎”这个在乡村生活中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名字,让熟悉那段时光的人不可思议,让没见过、没听说过的年轻的人也摸不着头脑。可“货郎”它作为一种历史存在,在那段艰苦岁月的脊背上划上了难以消失的记忆和符号。

无从考证从何年何月起,那摇着手鼓、挑着货担的货郎出现在乡村。那该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吧,山区还没实行大包干责任制,农民刚刚“忙时吃干、闲时吃湿”、“半干半湿”地填饱肚子,城市的物品开始渐渐丰富起来,乡村日常生活用品却依然比较贫乏,货郎也就活跃起来。在那个商品短缺的年代,货郎是一个极有诱惑力的名字。货担是一座流动的商店,它带给山乡人们满担的新鲜与希望。对于孩子来说,那更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时间久了听不见这鼓声,姑娘、媳妇们就问:“这卖小货的,怎么还不来,我的锥子都用坏了。”那个接着说:“我的绣花线也早没了,鞋面的荷花叶还没绣完哪”……

其实,各个村庄尤其是偏远的村庄每隔几天,就会听到货郎摇着手鼓,大声地吆喝着“拿头发换针呃……”。古铜声的破嗓子,还伴随着些许的抖颤,那清亮浑厚的声音搅得村子一片沸腾。货郎把货郎鼓摇得特别富有节奏,玩兴正浓的孩子丢下手上的砖头、土块、木棍子,飞快地向货郎聚拢而去,或走或停,嘻笑声、喧哗声引来购物的大人。姑娘、媳妇们就从屋里村头地头三三两两跑来,互相招呼着:“货郎来了,货郎来了……”上了年纪的婆婆,也拿出了几分威严,扯开嗓子喊着:“卖小货的!快到这边来,我也看看!”远处的货郎,引起墙根抽烟汉子的几份羡慕与嫉妒。

货郎挑的木制红漆的货架,像个四方的抽屉,上面是玻璃面,能翻上翻下,中间用搭扣锁上。那扁担也很有特色,中间粗,两头稍细并微微翘起,挑起来上下颤悠,能减少压力。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分门别类地挂着一些惹人眼红的小玩艺儿,什么剪刀、纽扣、卷尺、铜锁、顶针、铁丝、铁钉、烟嘴、火石、油灯、橡皮筋、彩线、二胡弦、老鼠药等,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货郎不仅卖东西,还帮助代购紧缺物品和收购废旧物品。箩筐之下还有大袋储备商品,一头是帮熟人到城里买的稀奇东西,一头装着收购上来的或者换来的鸭毛、旧塑料、头发、铁皮等可以带回城里卖的废旧物品。货郎的手鼓有长长的手柄,鼓面是羊皮做的,乳白色。鼓边漆成紫红色,上面固定着一圈金黄色的圆钉。鼓两侧各有一根短线系着个硬豆豆,摇起来两个豆豆就敲打着鼓面,发出悦耳响亮的“咚、咚”声。货郎一边摇着手鼓,一边拉着长腔喊:“拿头发来换针呃,拿头发来换针呃……”孩子们一边也学着,拖着慢腔吆喝“拿头发换针呃……”,一边簇拥着货郎和货担,从这条胡同跟到那条胡同,满街乱窜。

货郎放下手鼓,刚把担子放下来,一会儿功夫,周围就聚满了人群。大娘、大婶们有的攥一把梳下或理下的头发,有的拿着破铜烂铁或旧塑料布、破塑料鞋,递给货郎过秤,换回一些针、线、锥子、钮扣、发髻网等满意的物品。姑娘小媳妇们叽叽喳喳地挑着针头线脑,还有扎辫子的头绳、丝带或绒花。那时不兴讨价还价,只是反来覆去地挑,比一比哪把剪刀长出半个手指甲,哪把锁的弹簧跳劲大,有时还将清凉油的盖也打开,眯缝着眼量份量。小孩子也眼睛放光,抚摸着自己喜欢的五色糖豆和插在货架上动物形状的糖块,拽着大人的衣角乞求着:“我听话啦,咱买吧,买糖吧!”

货郎大都为人和气,好似不斤斤计较,还在木箱的沿上刻好了尺寸,大姑娘小媳妇要买的红头绳、松紧带,小伙子们要买的钓鱼线,都是在这儿丈量的。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在大姑娘小媳妇小伙子们的嘻嘻哈哈拉拉扯扯中,一边嘴里嚷着“不够本了”“不够本了”,一边把手中的线绳又往外放出几寸来。当所有人脸上洋溢着笑容,货郎也挂满了一脸的微笑摇着货鼓走着,心中暗暗盘算着挣了多少钱。

听老人介绍,货郎大都来自南方江苏、浙江,俗称“南蛮子”。传说那些地方有个传统,当男孩子长到十多岁,家里就给置办上货郎的家什和零杂用品,就让孩子腰里别个货郎鼓,挑起担子,去北方开始闯荡经营。小货郎每到一个村头,就把挑子放在胡同口,从腰里拿出货郎鼓,边摇边吆喝,招引顾客。货郎云游四方,走到哪卖到哪,也就吃到哪住到哪。货郎喜欢走同一路线,借住农家次数多了,自然与农家人熟了,就会谈些他们家乡的事情。据说那地方,水多,人穷,“半年庄稼半年跑,半年不跑吃不饱”,只好“出门跑外一担货,回家挑来一担粮”。一根扁担挑着货担走四方,挑着一家人的开销和希望。

货郎从小到大,逐渐学会了自谋生路,等攒了足够的钱,再回老家娶媳妇成家,成家后,大部分也就终止了游走四方的货郎生涯。有些虽然成了家,年纪也大了,但家境不好,又得重新挑起货担,再回北方当货郎,大家称其为老货郎。也有一些轻松地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走在乡间的货郎,因为见多识广、为人实在、挣钱有门路,被乡下姑娘看好,在当地结婚生子,在这乡村扎下了根,不再回南方了。

大人们总是吓唬不听话的小孩:“货郎马上来了,不听话就让他把你担去卖了!”果然不多久,货郎鼓就在村头响起来了。孩子赶忙躲到柴草垛里,甚至被吓出一身汗。那时候的小孩们没有零花钱,大都用“鸡胗皮”换糖吃。就是杀鸡后,把鸡胃剖开取出里边的胃皮,洗净晒干便是“鸡胗皮”。货郎小货盒里最撩孩子目光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泥哨。新泥哨涂着红红绿绿的颜色,刚吹时嘴唇上会被染得红红绿绿的,放在嘴里一吹“吱吱吱”地震天响。用舌头一舔,还有股酸苦味。每次货郎来时,围观的几十个小伙伴中总有一两个央求着父母给换个哨子吹。而那些没有哨子的小伙伴们,总是围在吹哨子的伙伴身边,苦苦哀求着借过哨子吹上几声过过瘾。泥哨吹得时间长了,哨嘴就会被唾沫沾湿,在嘴里化成黑泥,让伙伴后悔莫及。

当我们频繁出入现代超市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起货郎担的那段历史,但有一些东西会在我们记忆深处的隐秘角落,盛放着,尘封着,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就会轻轻地打开门,鲜活地走出来。货郎的影子和亲切的货郎鼓声,已经刻进了乡村那段物质短缺、生活单调的历史,婉约而又略带伤感。

故乡那条弯弯的小河

或许是“谁不说咱家乡好”这首歌曲的激励,或许是我灵魂深处思乡情结的提醒,或许是水这人类生存之母的昭示,我对故乡那条弯弯的小河终生难忘。那条小河没有名字,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它,它却一直在故乡的村边默默流淌,日夜浇灌着庄稼和我的心田……

古老而神奇的沂蒙山区,山多、岭多、川多,河流也自然就多。故乡那条小河在村庄后面、柴虎山的东南,弯弯曲曲,欢欢乐乐、蹦蹦跳跳地奔向遥远的东海。它吸取了众山脉和花草树木的灵气,清澈,俊秀,活泼,灿烂,充满蓬勃的青春气息和清纯高雅的气质。两岸生长着茂盛的草木,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流淌着我对故乡那洁净、宁静、幽远、纯粹的永恒记忆。

多少个夜晚我来到河边,享受那新鲜、湿润的空气。清澈的小河像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又宛若华丽的绿绸缎,月亮在河水中荡漾、在波浪上跳动。如果用双手掬起那清冽的河水,嗅一嗅,洗把脸,睡意和疲倦荡然无存。那沙土被河水冲刷得十分干净,又软又细,伸手抓一把,沙土在指间缓缓滑落。脱掉捆绑着双脚的鞋,赤脚走进河中央,河水轻轻从脚丫间流过,那种久违的、轻松的感觉,从脚底悄然直逼心底。此时四周的远山藏起峻峭的身影,只留下朦胧的轮廓。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正顽皮地眨着眼睛。夜风轻轻吹来,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虫鸣和跳动的萤火虫影,透出一股神秘、幽静和空灵。

春天。河边一夜冒出密密匝匝的野草嫩芽,小伙伴们像发现了天大秘密,便扔掉棉衣,又蹦又跳地奔走相告。岸边的柳树还挂着冰茬,就吐出麻雀嘴般的黄嫩芽,伸直懒腰,打着呵欠,舒展细长的手臂,尽情享受春风的爱抚。有些低垂的长柳条伸延到河水里,被溪水轻轻梳理着。河边开放着红、黄、紫、白各种颜色的野花,轻轻地伏下身闻一闻,那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喜鹊、黄鹂、鹌鹑和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林间溪边嘻闹翻飞着,自由忘情地鸣唱着。我们跑上岸边,劈下几根最光滑的嫩柳条,小心冀冀地拧开绿树皮,抽出里面那白花花的枝干,剩下外面绿油油的皮,作成柳笛、柳哨、柳号,然后再做一顶柳帽。那清脆的笑声、笛声,悦耳的鸟声,哗哗的水声,交汇成和谐优美的乡间奏鸣曲,在空旷的田野间来回飘荡。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家日子紧巴,河边湿润,野菜发芽早、长得肥,挖野菜也成了农家孩子的重要任务。什么苦菜、灰菜、马齿苋、荠荠菜、野韭菜、野葱……都一一从菜篮子走上了餐桌。就说那榆钱吧,那可是上等的好菜。我们用大柳条筐带回家,母亲用热水烫一遍,搀上些玉米面、地瓜面,加上些盐和葱花,攥成窝窝头,蒸熟或贴熟,颜色黄黄的,香喷喷的味道飘满院子。就着自家腌制的咸萝卜条,吃上几块榆钱窝窝头,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真是一种奢望。有时,我们也会用旧蚊帐布和两根木棍,自做简易的鱼网,从小河沟汊这头推到那头,捉那些活蹦乱跳的小虾。那些小虾从头到尾几乎透明,一蹦半人高。当把洗净的小虾倒进热油锅,只听一阵尖叫,小虾迅速变成了红色,再放上几片香葱和青青的辣椒,那可是乡间难得的美味。这样的好菜,我们大都没有口福,多让家长招待了贵重客人啦,我们只好站在一边羡慕地流口水。

夏天。“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早春河面上到处漂浮着的青蛙卵,到了这个季节变成了到处跳动的幼蛙。小河旁长满数不清、叫不出名字的青草和树木,郁郁葱葱,蓬蓬勃勃,把整条河都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天气燥热时,走到河边柳树荫下,会感到格外凉爽怡人。河边那几棵大柳树像一把把遮阳伞,大妈大婶们在树下纳鞋底、做针线活、谈笑风生,树上蝉鸣鸟叫,河边蛙声此起彼伏。坐在松软的草地上,让人无比快乐和兴奋。我们这些顽皮的男孩子,几乎每天都泡在小河里,游泳、摸鱼、打水仗。有时安静地站在水里,任河水轻柔地抚摸脚背,让小鱼儿往脚底钻,弄得脚心痒痒的,舒服极了。蝉就藏在大树的枝叶间,不知疲倦地歌唱。孩子们拿自制的工具,在长竹竿或木棍的顶端,放上用新小麦咀出的粘剂,寻着声音,悄悄向蝉靠拢,待靠近了,快速一贴,蝉就成了战利品。麦收季节,庄稼人割麦、打麦、扬麦,满身都是麦芒、草屑、尘土、汗水。男劳力休息时,把镰刀、扁担和脏兮兮的衣服一扔,一头扎进河水里,痛痛快快地洗澡。累了,平躺在水面上,让河流冲着往下流;渴了,掬一捧清清的河水,微甜甘冽。男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河水扭成一团,有的偷偷潜到水里摸到别人的脚,突然把对方的脚倒提起来,会游泳的顺势在水里游动,不会的竟会喝上大口河水,当再次浮出水面时,便一边抹眼泪一边骂起人来,溅起周围一片笑声。

秋天。田野里的庄稼进入收获期,小河也到了最漂亮、最多彩的时节。草地碧绿,野花紫红,芦苇花白,柳丝垂拂,彩蝶飞舞,轻风徐徐……一幅清悠宁静的水粉画,一首空阔悠扬的牧歌。河畔的青草又肥又壮,是放牧水牛和山羊的好地方。小牛犊、小羊羔贪婪地啃食绿油油的嫩草,时而还投入妈妈怀里吸上几口奶,吃饱了,饮几口河水,就卧在树荫底下眯着眼,悠闲地咀嚼甜美的生活。傍晚时分,残阳如血,一群摆成“人字形”、呱呱叫着、往南飞行的大雁,竟然也迷恋这条小河,或在河里啄食小鱼,或在草丛中捡拾草籽,稍作休息,第二天清早又踏上漫长的旅途,奔回它们美丽的故乡。当夜暮降临,河面一片寂静,我和伙伴们曾经手提铁水桶,用马灯或手电筒沿着河岸照河蟹,河里的蟹子见到灯光会慢慢爬上岸,在河边的蟹见到灯光会迅速往草棵里藏,有人负责照,有人负责捉,一夜竟能捉上几十只。那河蟹小巧干瘦,但味道鲜美。把活河蟹、鲜辣椒放在一道腌制,真可谓美味佳肴。

冬天。季节不等人,冬天说来就来了。先是刮风下雪,不几天小河就结出了薄薄的冰。雪花落到树上树就穿起银白的素装,落到河边就堆积起来,落到河水里就化了,到了深冬河面上就全结了冰。我们上学、放学的途中,总要拐个弯到小河上过把溜冰瘾。那惊叫和欢笑声,回响在河畔,震落树上的雪团或冰凌。有时我们在冰上打“陀螺”,一鞭子下去,“陀螺”竟然能转半天。一次,我在冰上跑,只听“喀嚓”一声,就掉在河水里。我连滚带爬跳出河水,衣服已经湿漉漉的,在寒风中浑身冻得发抖。我赤着脚提着棉鞋回家,妈妈大声唠叨着,赶忙把我的衣服放在火炉上烘烤,棉衣冒着白色的热气……

故乡的那条河,曾经滋润着绿色山乡,孕育着金色四季,满载着童年梦境,净化我的灵魂。如今农村发生了巨大变化,可我那魂牵梦萦的小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伫立村头,望着已经光秃秃的河滩,一股酸涩和无奈的感觉涌上心头,顿时模糊了视线。故乡的小河,你真的连我美好的童年一道远逝了吗?真的连同伙伴们那熟悉的音容笑貌一道飘散了吗?那份纯真,那份宁静,那份清雅,那份豁达,那份无暇……不时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感动和激励着我,鼓舞和警示着我,让我保持着难割难舍、晶莹剔透的童年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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