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无事的悲剧
2009-04-14车红梅
车红梅
摘要:老舍对日常生活中人性悲剧的观察和体验是非常深入的,相对于由激烈的冲突与毁灭造成的悲剧而言,他更多表现的是几乎无事的人性悲剧。人性中本来就具有永久的悲哀成分,老舍对人性悲剧的开掘直达人心灵深处,渗透着深刻的思考。
关键词:老舍小说;人性悲剧;永久的悲哀
老舍以他敏锐的洞察力穿越了纷繁复杂的生活表象,塑造了芸芸众生,还原了他们的本相,显现出作家深切的生命体验和独特的文化观照。在老舍看来,单调、重复的日常生活隐含着深刻的悲剧内容,这不仅仅是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所造成的人心灵的震撼,生活中存在着另样的悲剧,即人的价值缺失,而且是不用他人来毁灭,自身从来就未曾有过,这样的悲剧带给读者的不是震撼,而是一种悲哀;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警醒。这正是老舍作品中几乎无事的人性悲剧的审美意蕴。
一
老舍关注人性弱点的探讨,努力揭示悲剧体现的人性内涵:缺少做人的尊严,缺少对生命最起码的尊重,缺少对人的同情,取而代之的是相互的隔膜甚至是敌视。人的自由受到本性弱点的制约,歪曲人存在的真实性,阻碍自己敞开心灵迎接阳光直射,所以难以获得真实的存在,这是人的悲哀。《大悲寺外》中荒唐无知、愚昧可笑的学生却喜欢没有学问和师德的手工老师,因为上他的课睡觉也能得八十几分。无耻的手工老师看好黄先生的学监职位,挑唆学生闹事,学生丁庚扔砖头打伤了黄学监,仁爱宽厚的黄先生坚守岗位后来因伤口感染而死,死前留下遗言绝不追究打他的凶手,事情到此也就告一段落,没有人再去提起此事。人性的弱点使丁庚犯了错误,为了拒绝承认而找别的理由去掩盖,结果是自己没有摆脱生存的困境。黄先生死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寻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以消除由此产生的罪恶感。他永远带着无形的枷锁,被恐惧所围困,诅咒黄学监的亡灵。有些学生厌恶黄先生不是因为他的爱心不普遍,也不是他不真诚,而是学生们受了他十样的好处后,被他申斥了一阵,他就变得顶可恶。这是伟大者的悲剧,也是渺小者的悲剧。伟大者(黄先生)不会懂得什么阴谋,所以阴谋置他于死地。渺小者(手工老师和丁庚)人性深处的阴暗、自私使他走不出自我,所以也走不出悲剧。而这种悲剧又是难以根除的,因为人性的弱点是难以克服的,这不仅仅是个人的品德、行为问题,这是人性永恒的劣根所在。
悲剧固然来源于这个狼吞虎咽的世界,但更大的悲剧来源于人自身的懦弱、渺小。《沈二哥加了薪水》写谨慎为人半辈子的沈二哥在别人都加了薪而没有自己时终于来了一句“痛快”的,上司被他吓了一大跳马上给他加薪。在现实的压迫下,沈二哥形成了卑微、扭曲的人格,只有在刀压在脖子时才敢豁出一身剐展示卑怯的抗争,获得本应该早得到的养家糊口的薪水。委琐的上司在反抗的下属面前也威风扫地。经济关系、物质生活方式对道德的产生、善恶的生成具有决定性意义,而受经济关系基础制约的利益关系及需要的冲突,是善恶生成的直接诱因。老刘妈(《牛天赐传》)臣服并依附于牛老太,在主子那里获得依靠,成为忠实的奴仆,至死都捍卫这个位置。《五九》等作品中欺负同胞惧怕洋人的奴才们都是因为自身难以获得确定的安全感,为寻求安全而甘心臣服于某人,成为被奴役的对象,再去奴役别人。他们的价值也许就体现在被人奴役而又奴役别人中,丝毫没有“人”的观念,这才是最直接的悲剧因素。不从根本上改变几千年的奴性意识,单单凭客观条件的改变,并不能使他们摆脱悲剧的命运。
老舍表现人性悲剧的魅力在于根植普通平凡的人事中,发现和感悟其中所蕴含的现实的可能和“一切的永久的悲哀”[1]日常生活中的人总是与社会的某些本质有关联,虽然没有英雄人物,但恰恰是具有真实性和普遍性的一群,最能引发人们对社会人生的深刻思考。《邻居们》讲述的是只有通过野蛮的低级方式才能沟通的悲剧,明家纵容孩子到邻居杨家破坏花草、摘未成熟的葡萄,杨家礼貌和气地与其交涉非但未能奏效,明家反而更加肆无忌惮。杨家用砖头砸碎了明家玻璃。于是杨家收拾花草,明家修补窗户。作品揭示了文明在野蛮无理面前如此的无力,只有以牙还牙双方才能和解。这种悲剧在《骆驼祥子》中演绎得更为让人难堪:杨宅历来非常精明地盘剥佣人,三五天一换,只有张妈,已经做了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骂主子,素来骂无敌手的主子遇到蛮悍的张妈后,有了英雄遇好汉的意味,很赏识她并收作了亲军。咒骂居然成为他们特有的沟通方式,生活中越文明越受压制,并非因为人不辨是非,而是难以克服人性中恶的唆使,这是文明的悲剧,更是文明制造者的悲剧。
二
老舍在探究悲剧及成因时刻画了愚氓群像,他没有从阶级对立冲突表现人生悲剧,而是把病态人性原因引向深入,在对封建传统意识的揭示中,展开悲剧命题,这不但不影响悲剧的开掘,反而更具文化历史的深刻性。这群人不是统治阶级更无意于害死他人,长期的封建意识禁锢,加上贫困的生活已经压得这些灵魂变了形,主流的封建意识形态向民间根植过程中与民间文化中粗俗鄙陋的部分一拍即合,导致人的生命力在重压下不能向外扩张,只能向内蒸发,强烈焦渴感使他们不断寻找发泄目标,以满足内心的空虚和焦躁。他们从自己身边拉出一个更弱者作为发泄对象,于是“倒霉蛋”、老婆、孩子、儿媳妇等就成为最好的发泄目标,并对其极尽欺凌之能事。年轻的裱糊匠(《我这一辈子》)、可怜的小媳妇(《柳家大院》)、多病的二强嫂(《骆驼祥子》)成为人们发泄的对象。人精神上的空虚荒芜导致的人性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俗世中贫贱卑微的人性悲剧演绎着,这种“恶意类似于恨的结果,……恶意使我们在未受他人侮辱或侵害时,就对他们的苦难和不幸产生一种喜悦。” [2]恶意是不经挑拨而想加祸于人,从中获得快乐的一种可悲的欲望。这是人的主宰欲、虐待欲的综合体现。人在认知过程中,受外界的影响越大,自我意识就越小。人性的悲剧也就不可避免地将某个弱势者逼向人生的终点。
老舍在小说中多次痛心疾首地展示了国民的劣根性。大鹰为国殉难,猫人们为了看挂在城头的大鹰的头居然挤死了三个老人和两个孩子。猫人被入侵的敌人活埋,仅剩下的两个被关在笼子里后还不断地互相撕咬,最终同归于尽。老舍继承了鲁迅所批判的“看客意识”。柳家大院的居民们观看小媳妇被打时的麻木、冷酷、愚昧、自私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充分展示了人性的残忍。死亡是每个人都时时要面对的,尤其是在黑暗动荡的时代,“死亡是威胁人类的最大灾祸,我们最大的恐惧来自对死亡的忧虑,最能吸引我们的关心的是他人生命的危险,而我们所看到的最可怕的场面则是执行死刑。” [3]人是无法接受自己死亡的,而潜存在人身上的一种彻骨的冷漠,一种缺乏人性关怀的集体无意识使得他们把由这种死亡带来的恐惧在别人身上宣泄,对于别人痛苦的赏玩心理,以寻求一种替代性的满足。《骆驼祥子》中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争相观看阮明被杀的场面不亚于阿Q被枪毙前的游街场面,“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宰割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4]百姓在愚昧混沌中阿Q了一次。日常生活中这样几乎无事的悲剧是真实人性的最佳展台,最能体现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态,也更能显现人性的深度,所以具有长久的震撼力和穿透力,因为悲剧意识是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产物,它产生的前提和基础是对苦难现实的正视与抗争。只要没有自觉的抵制,人性的悲剧就不会终结。
三
现实生活充满各种矛盾,悲剧也充斥着人们的生活,人性中本来就具有悲剧成分,正如美国戏剧家奥尼尔所说:“我们本身就是悲剧,且一切已经写出来的和没有写出来的当中最令人震撼的悲剧。” [5] 悲剧精神能震撼人心,是因为悲剧本身就是在于庸常的岁月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消磨掉人的意志和希望。人就可能轻易成为悲剧的主角,悲剧的深度因此而增强,老舍关注悲剧冲突主要的是表现人物(并不是坏人)与环境或者时代的不能合拍,或人与人在性格上或志愿上的彼此不能相容,从而必不可免地闹成悲剧。整体看来,人的大部分时间是生活在外部世界很多时候是疲于奔命很少有个体内在的灵魂生活。老舍而是用深邃的眼光和博大的人文关怀揭示出人的外在生活离不开内心生活,因为内在生活能使人的灵魂站在高处,毕竟一个人从生到死,除了物质、生理过程外还要有更高的需求。老李(《离婚》)希望突破庸俗无聊的生活现状去追求更高的生活目的,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但他又不能摆脱周围世界对他的影响,想要逃离家庭却又放不下责任,想要改造社会却又缺少勇气,想要寻求“诗意”也成为黄粱美梦,于是举家迁回乡下。这表面上看是逃避,实际深藏的是失落的灵魂的终极追寻。这种悲剧直到今天也没有失去意义。
黑暗的社会渐渐把人变成了非人,在丧失人性的过程中,灵魂里的人性与邪性相抗争,“一个人的战争”不可避免地发生,理想化的自我和世俗化的自我在厮杀,灵魂中的清高并不能使之超越平庸,随之而来的只能是痛楚和沦落。祥子在为生活而奋斗时,灵魂生活支撑着他不肯像车夫一样浑浑噩噩地打发生命,但得不到周围人的承认的沮丧,追求屡遭重创的痛苦,使他在每一次打击面前都对自我价值进行否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最终放逐了灵魂。他用皈依到车夫群体的方式来麻醉自己。于是出现了惨烈的一幕,祥子不经意间就出卖了阮明换取六十块钱。盲目地活着造成致命的毁坏,老舍对笔下人物的悲剧有同情也有批判,站在一个高度去诠释人性的悲剧,对他们灵魂充满了关怀。
同样是悲剧题材,老舍注重的是淹没于人意识下的人性缺失。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展示作家作为文化精英的振聋发聩的呐喊,这让所有的读者猛醒:几乎无事的悲剧就发生在你我身上并将继续发生。老舍对人性悲剧的开掘视角直抵人心灵深处,渗透着作家深沉的忧虑,具有普遍的现实意义和幽远的历史意义,这正是其悲剧艺术的独特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1] 张定璜:《鲁迅先生》,《现代评论》,1925年1月。
[2] [英]休谟:《人性的断裂》,冯援译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6年版 第178页。
[3][德]叔本华:《爱与生的烦恼》,陈晓楠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版,第150页。
[4]《老舍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22—223页。
[5]《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03页。
注:牡丹江师范学院2008年度青年骨干资助项目,项目编号:G2008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