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之旅:从有形画到无声诗
2009-04-14赵雪源
赵雪源
当多情的文字渗透进斑斓绚致的色彩,当诗意的目光漫过涂满想象的布幡,诗人与画家也许会选择在春意融融的午后,相约度过一个印象派的下午茶时间。美——在遁走的光影中不知不觉地沁人心脾,艺术的永恒魅力便存在于诗歌与绘画的精神交集中。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将画家和诗人比喻成一个拿着镜子的人,“向四面八方旋转就能造出太阳、星辰、大地、自己和其他动物等等一切东西。”这雕刻灵感与思力的魔镜,一旦踏上美的征程,便拒绝历史尘沙的夹带,从此生生不息地整饬着属己的生命绵延之风景。
从中国古典诗画论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到西方美学所倾心的“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诗歌与绘画之间和谐的亲缘关系,促成了两者创作情绪的共振与共生,以及对艺术本质美感的不断追索。通过伟大的艺术品,人们试图把美的事物凝住,找出存在与精神永恒冲突的生命罗盘,然而真理的展现本质上就是诗,如海德格尔所言,艺术就是面向历史性存在的人类的真理的诗意的投射。著名诗人谢明洲的最新诗集《读画诗章》,诗意而情意缱绻地完成了一次中国诗人与西方绘画大师的心灵对话。长于写诗,精于绘画的谢明洲先生,深情回望大师的背影,用语言与生命的双重根本性忧虑,与宁谧、淡然心境的诗意呈现,在享誉世界的名画面前,在不朽的生命力面前,从有形画到无声诗,承担起胸襟的冶炼与开拓、灵魂的富足与旷远。
一、绵延之思
一首诗应该默不作声但可以触摸得到
像一只浑圆的果实
它暗哑沉静
像拇指抚摩那古老的圆雕文饰
它静悄悄地像那被衣襟磨损
长出青苔的窗台石
一首诗应该缄默无语
像群鸟飞翔
( 《诗艺》第一节)
美国诗人麦克利什为诗歌而作的这首《诗艺》,某种程度上也是高境界“画艺”的体现,难以言说的“艺术”,暗哑中依然抚摩古老的圆雕文饰,在沉静中如群鸟飞翔。这种诗歌抑或是绘画的内在张力,以一种“绵延之势”诱发了诗人心灵深处的思虑与探询。“美在绵延”,姑且不去深究生命美学家柏格森的哲学命题,我们以一种最单纯而直接的方式触摸那些艺术殿堂最高处的真实。当莫奈的华丽,塞尚的冷峻,东山魁夷的幽玄,马蒂斯的奔放澎湃激荡于心胸的时候,需要用一首诗来献出内心最崇高的礼赞与最虔诚的共鸣。谢明洲先生的《读画诗章》,借用诗歌的永恒张力与绵延之思,在艺术的高贵面前,彰显出颇具个性彩色和文人气质的优雅。
当绘画大师以穿越尘埃的经典画作,叩动诗人心扉的时刻,《读画诗章》便开始了一段绵延之旅。贺麟先生对“绵延”之说有着精到的理解。他指出,“绵延”便是“所谓内在的自我之流,也即若干繁复意识状态的交融贯通,互相渗透,这种意识情态一而不单纯,事而不复杂,如万灯交映,如百音共振,造成一条活活泼泼无拘无束的前后有着不可分的关连的意识之流。这里面的每一个意识状态就是一个内容非常丰富的境界。丰富,但不是量的堆积,自有它的有机统一性。每一个意识状态都是承前启后的,承继了包括了过去所有的意识状态,而又宣布下面有一新的意识状态将要产生,一面是结束,一面又是开始,中间有过渡,每一状态都伸展、渗透到别的意识状态中。” 谢明洲先生的读画诗便是这样一个完整的诗歌系统,虽然与之心灵对话的画作与画家不尽相同,但是却在如丝绸般缜密滑润的语言汇编下,完成了形式与内容的默契组合,并在繁复的诗情画意之下整合出一条不蔓不枝的意识之流,缓缓地、悄悄地划过曾经感动的瞬间,使之凝成诗意的琥珀,标注在永恒艺术的扉页上。
绘画是借不动的、静穆的形象以显现背后那清灵而驿动的心,面对米勒的《拾穗者》,忙碌而辛苦的具象通过有形画布进入诗者的内心:“苍远的背景下/拾穗者俯身在荣辱之外/那是/富足者不可企及的另一种光荣//漫漫/淼淼/镰刀独具的坚定而清脆的沙沙声已远/这里有且仅仅有/拾穗者无语而忙碌的深刻”,在文森特·凡·高的《种马铃薯的人》面前,这种对劳动者的天然情愫更加延展:“播种者/他们的艰辛与高贵如此的细微。又/如此地难以述说”、“远离花朵/远离歌声和功名/播种者深深躬下自己的脊梁”,意识进一步汇流成咏叹的江海,伫立在勃列东的《拾穗归来的妇人》面前,诗人感慨万千:“一点一点沉稳不华的色彩/将沉稳不华的气质一点一点地染亮/劳动/在这里被读出了持久的沉重。和/些许快乐”。怀着对普通劳动者的敬意,诗人在与艺术大师的心灵对话中,读懂了更多色彩之后的含义,世界的丰富性奠定了艺术的辽阔疆域,在宇宙精神的视野下审视人生,对自然的热情恰好可以被想象提炼为自我内在精神的象征。
于是诗人在对话中,与大师们共同抵达了理想中的诗意居所,“渴望飞翔/穿越时间和迷茫的天空/在岁月含泪的祝福里/抵达崇高与美德”(弗洛伊德《树》);在嘈杂的当代生活中,在名画中凝思冥想,让脱俗于物质缠绕的心灵与意识,作出了飞翔的姿态,诗人“沐浴着阳光的热烈/自由而从容地撒下种子/且有几分潇洒/且有几分诗意/那该是世界上最不易得的素朴与高贵了吧”(文森特·凡·高《播种者》)。穿透艺术大师们悲悯的目光,在人生广阔的田园上,是否还存在着超然淡定的情怀,尽管所有人都难以逃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但在景物的宁静与生命的绵延处,诗人真正读懂了那些闪光的画作。
在伟大而不朽的艺术之光面前,诗人以诗歌全盘托出内心的震撼与感动,并在刹那中跟上了“美”那急促的脚步,触动了华兹华斯式的灵感——“一种精灵在驱遣一切深思者和一切思想对象,并且在一切事物中运旋”,在精神世界的无限空间里,慎重而明朗地种植下朵朵诗意的向日葵。当情感渗入进画作,对于艺术的抒情便成为诗人自我抒情的途径,成为他内在精神的象征,如果说“一朵极平凡的随风荡漾的小花,对于我可以引起不能用眼泪表现得出来的那么深的思想,” 那么穿越历史而来的艺术经典,在诗人笔下所宕开的绵延之旅,便水到渠成了。
二、想象之翼
一首诗应该在时间中凝然不动
像明月攀登苍穹
像明月一个枝桠一个枝桠地
解放那被夜色缠住的树林
像明月遗忘残冬,一片记忆一片记忆地从心头离去
(《诗艺》第二节)
诗歌,有一双名叫“想象”的翅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有了想象之翼,无声的诗歌也能攀上浩渺的苍穹,抚摸那些被夜色缠绕的松林。谢明洲先生非常重视诗歌的想象之力,他说:“诗歌是一盏不朽不灭的灯烛,照耀自然照耀人类照耀疏疏密密的幸福和痛苦。永远怀有幻想的人才是诗人,永远保持童心的人才是诗人,永远坦荡不羁的人才是诗人,永远渴望漂泊的人才是诗人。”幻想、童心、坦荡与漂泊共同开拓了诗歌的想象空间,在有限的诗体内,将自我意识静虑,以一种清空的心境进入艺术创造的世界,诗人的想象所透出的隐秘与新奇让我们惊喜,由此产生的幸福感奏响了心灵风景线之上的曼陀铃。
谢明洲在《读画诗章》中诗意的想象力,源于他对世界经典名画的深刻理解与共鸣,也源于他自身深厚的艺术知识与修养。英国诗人济慈对诗歌的想象艺术有独特见地:“你不但一定要啜饮我称之为最浓郁的人间沉思酿出来的天上陈醪,还要增长知识成为博雅君子。”知识的积累、气质和禀性的培养,是拥有自由飞翔的想象力基础,是探索生活与人类精神境界相和谐的通途。试想在世界绘画大师面前,苍白无力的诗作何以登堂入室,何以读懂毕加索、凡高或高更?
谢明洲先生的想象力,用无声的诗歌顺利抵达了大师们的色彩之岸,在精神世界的心领神会中,不但重现了画家想象力的现场感,而且在契合以远,漾开了时间与空间的持续涟漪,体现出了诗人气质独特的个性书写。在谢明洲先生看来,莫奈更像个诗人,他沉溺于一种绝对精确的美:光的振颤、水的波动、空气的透明、树叶的闪烁,并力图将这些稍纵即逝的风景化为永恒,于是诗人面对《维杜尤的田园风光》有了这样的想象:“《维杜尤的田园风光》/是画家的一次沧桑回眸/是乡愁的散开与凝结/使临近荣辱的生命浮沉//如此旷阔宏远的田园/风光/不知道/今生还能够领略几次”;凡高以天生极度敏感的内心,对线条和色彩有内在的敏悟,心性情绪在凡高的笔下发挥到一个极限,诗人读懂了凡高的孤傲内心,那《山脚下的草舍》似乎在传达着一种绵延:“草舍附近的树木也很纯粹/阳光在叶片间跃动/不露生色地/把画家的梦想延伸至/时间与季节的深处”;高更画中那种强烈而单纯的色彩,粗犷的用笔,以及具有东方绘画风格的装饰性,张扬着一股活力而独特的魅力,诗人再次面对《有孔雀的风景》,心中不禁一颤:“砍柴者高高扬起斧刀/朽枯的木头迎刃而歌/消亡是注定的/而春天的消息还很遥远//两只孔雀安然地走过/风景变得肃穆起来又神秘起来//连保罗·高更的画笔也微微颤动了一下/想象和色彩/也微微颤动了一下”;东山魁夷空寂的幽玄美、明朗感、与生命力和画中的风景融为一体,呈现出绚烂之极复归平淡的艺术境界、于单纯中蕴涵丰富美的人生追求,诗人怎能无视这清澄、宁静的“画之语”,眼中的《冬华》有了更辽阔的遐思:“纯粹之后的纯粹/毅沉以外的毅沉/在《冬华》的四周。皆是些/雾与想象的波澜/皆是些爱与乡愁的隐隐浮沉”。
然而诗人并没有停留在对画作的表层想象中,透过有形的画布,人类高尚的道德和永恒的善良从幕后走入了诗行。诗人用自身的想象力去感受、体味着社会伦理价值,用诗歌的形式将精神的闪光品质甚至人性的幽暗角落全部展现出来。正如美国批评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到这样的一段话:“如果仅仅描写自然事物,或者仅仅叙述自然情感,那么无论这描述如何清晰有力,都不足以构成诗的最终目的和宗旨……诗的光线不仅直照,还能折射,它一边为我们照亮事物,一边还将闪耀的光芒照射在周围的一切之上……”。诗人感受得到,塞尚的风景里没有任何浮华的东西,不接纳物体讨好视觉的那种媚情,他强调绘画自身的形体语言和物象本身的结构特征,因此诗人眼中的《昂希湖》多了向善的情致:“如果一个人/如果一个艺术家/能够像保罗·塞尚一样/不拒绝渺小不拒绝冷漠不拒绝创新/不拒绝来自大自然的恩宠/就一定会一步步接近崇高与伟大”;毕加索画作从早期浮动的声光魅影,流动着暧昧的忧伤到超现实主义的抽象与夸张,经历了怎样的阵痛和彷徨,他说:“我的每一幅画中都装有我的血,这就是我的画的含义。”诗人靠近这位历经沧桑的大师,用诗意柔润了他内心的刚劲与粗犷,此刻《咖啡馆的小提琴》悠扬而来:“风来雨去/雨来风去/而毕加索的创造和探索/如同更高处的雪/烁闪着异样而耐读的光芒//时间的流水潺潺/梦想之光缓缓拢来/《咖啡馆的小提琴》。漫过/一切忧郁和苦难/且激昂如故不绝于耳”。
画家与诗人的双重想象,展示出艺术空间的多维性,在这个色彩与词语萌发而成的世界里,诗人诉说着大师,也标识着自我,传统诗画诗的艺术性与审美性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给阅读者与观赏者带来持续的愉悦与期待。
三、弹性之美
一首诗应该,形同虚设
对于一切悲苦的历史
是一条空阔的门道和一片槭树叶
对于爱
是慰籍的绿草和海上的两盏明灯
一首诗不应该说明什么
只是为了存在
(《诗艺》 第三节)
“一首诗不应该说明什么/只是为了存在”,诗的无声并非是悬而未决的月光,而是包含在沉默中蕴藉已久的关切与陪伴。对于一切历史,对于无限的爱,诗歌浮现出它最大的弹性空间,它缄默无语,却始终存在。“诗这东西的长处就在于它有无限的弹性,变得出无穷的花样,装得进无限的内容”,“韵外之致”、“言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得以顺利地采撷,使诗歌在一种和谐的意绪中产生新鲜的张力。
谢明洲先生的《读画诗章》呈现出艺术创作的弹性之美。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有论:“创造和欣赏的成功与否,就看能否把‘距离的矛盾安排妥当,‘距离太远了,结果是不可了解;‘距离太近了,结果又不免让实用的动机压倒美感,‘不即不离是艺术的一个最好的理想。”诗人深谙艺术创作与鉴赏之道,在他的诗集中,“不即不离”的审美距离,一方面在有限的空间内和绘画大师达成了源于艺术本身的美感共鸣,另一方面却在空间之外,为自己的个性话语设置了更多的弹性着落点。艺术大师们既是诗人的情感抒发的同路人,又是诗人审美与品鉴的客观对象,融入到诗歌的氛围中,成为意象生成与想象飞翔的灵感之源。“如果有箫声/如果有雪/如果有一杯浓浓的伏特加酒/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这个黄昏的月色就是无与伦比的了//而远征者漂泊者探求者/在此刻/可以从容不迫地上路了”(列维坦《黄昏月色》),“晚钟响起来了/一朵花/开在阴影里/却执意要迸射出太阳的光芒/那就是你啊,列维坦”(列维坦《傍晚的钟声》),历史画廊里的画家,重新活跃在诗人的篇章中,抒情主体的移用在此刻成为诗人表达内心精神的寄托与象征,浪漫与新奇、从容与风韵,便在这弹性空间里荡漾开来。
诗人的语言正如绘画作品一样的优美、高雅而又沾染着性灵,跨越过各民族文化的界限,穿透时光的厚重渊远,诗人用汉文字书写着一名爱画人的心灵篇章,并力图把语言发挥到诗情的极致,以一种洋溢的诗的氛围,抵达语言背后的沉静与通脱,并用诗歌长短不一的句式,伸展开不同的情感蕴藉。“又一次领略《塞纳河景色》/这近于绝版的绚丽/在物质本能的深处。在游鱼可数的/从秋至冬的潺潺水中//骤然间/匆匆的岁月沐浴到错落的花意”(莫里斯·弗拉曼克《塞纳河景色》);“灯盏亮着/夜有些激动和惬意/润泽和光滑的月色/在无语中增加着自己的纯度和厚度//《甜蜜的夜晚》/有着德尔沃连绵的荒诞。它是/一场刮过城市的风/又是一首从画布上升起的诗歌”(德尔沃《甜蜜的夜晚》)。这些蔓延着浓情与诗意的词语,这些恰到好处的排沓与句构,组合成诗歌的弹性之美,收获着优美的意象与化不开的情绪。
然而诗人在参与这场艺术盛宴的同时,做到了最大限度的惜墨如金、字字珠玑,以尽可能的简洁与凝缩,拓展出弹性的诗情空间,使意蕴向外无限延伸。英国诗人雪莱说过:“紧凝是每种艺术的极致。能紧凝,则一切杂沓可厌之物,皆烟消云散,而与美和真接壤。”谢明洲先生的遣词造句正做到了这点,与语言作诗意的、艰苦的缠斗也许并不轻松,但是在诗人的笔下,我们却愉悦地邂逅着、吟咏着。“守望抑或寻觅/色彩像一位远行者。它的足迹熠闪着/激情之光/那是画家一生节俭所得”(比纳《乐园》),诗人仅仅用了几个恰到好处的词“色彩”“远行者”“节俭所得”,便形象勾勒出了画作抑或是画家的魅力之处、诗意之邸;“一地昏黄的落叶/染霜的粗粗细细的树干/确有两支颤栗而放的紫色花串/那该是栖而未定的/想象之鸟的羽翼了吧”,站在居斯塔夫·克里姆特《桦树林》面前,诗人甄选出别致的词语,一切都是“栖而未定”,然而“想象之羽”已然飞跃过心中的桦树林,停住在诗人和读者的心坎上了。这些极富音乐性与弹性、又充满形象性与思想性的温婉端丽的诗语,在关照自然,万象合一的诗歌语言本质之中,让《读画诗章》陷入了一种沉迷而又无法打捞的诗情之潭,在奇妙的审美体验中书写自己的语言个性。
如果要问,谢明洲先生的《读画诗章》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达到了绘画艺术与诗歌艺术的交集?托尔斯泰这样说:“在自己心里唤起曾经一度体验过的感情,在唤起这种感情之后,用动作、线条、色彩、声音,以及言词所表达的形象来传达出这种感情,使别人也能体验到同样的感情……这就是艺术活动。”艺术的感染性共同存在于富有意味的“视觉背景”与意境深远的“性灵乐章”中,当华丽的色彩和诗意的笔触相遇在艺术的殿堂,除了内心的感恩与愉悦,我们还能在谢明洲先生的诗章中找到灵魂高贵与精神富足的寄托。“一切美好的事物永远是一种欢乐:/它的美妙与日俱增;它决不会/化为乌有;而是会使我们永远有/一座幽静的花亭,一个充满美梦,/健康和匀净的呼吸的睡眠”(济慈),艺术鉴赏带来的欢乐让生命的征程成为一次诗意的绵延之旅,从有形画到无声诗,美——如影随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