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团圆》的情爱世界
2009-04-14叶澜涛
叶澜涛
[摘要]2009年4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张爱玲的遗作《小团圆》。该书一经出版,引起了读者和研究者的极大兴趣。小说具有很强的自传性,这成为读者关注的中心。本文拟从亲情、友情、爱情三个方面论述《小团圆》与张爱玲生平的关系并比较种种差异之处,从中解读小说主人公乃至晚年张爱玲的情感世界。
[关键词]张爱玲;《小团圆》;遗作
2009年4月,堪称张爱玲最神秘作品——遗作《小团圆》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作品还没有在国内出版时,在海外就引起了研究者和读者的关注。
这部作品的出版应该算是2009年图书出版的大事件,也是张爱玲的作品自2007年李安改编的电影《色·戒》之后引起的又一次“张爱玲热”。张爱玲,这个曾经在20世纪40年代上海红极一时,新中国成立后在大陆销声匿迹,在各种版本的文学史中均不见介绍和评价的作家终于在20世纪80年代初重回研究者视野,并迅速在读者中引起剧烈反响。此后20多年,“张爱玲热”持久不衰,引起不同阶层、不同年龄、不同背景读者的兴趣。她的文章、生平和恋爱这些昔日的“流言”都成为“传奇”。20世纪50年代之后,张爱玲的著作陆续被台湾、香港乃至大陆改编成话剧、电影、电视剧。张爱玲又回来了。
一
《小团圆》是一部自传性很强的作品,熟悉张爱玲生平的读者能从中看出许多以前的材料所没有的“张的视角”,正因为如此,这部作品才使得张爱玲生前迟迟不愿发表,死后拜托好友销毁。《小团圆》的“前言”说得非常清楚,“还有钱剩下的话,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
小说以主人公盛九莉的一生为线索,写到了她在香港读书的情形,与好友比比之间的友情,与母亲蕊秋的冲突,与情人邵之雍的情爱纠结。了解张爱玲生平的读者不难对应出小说中的人物与张爱玲现实生活中人物的关系:
盛九莉——张爱玲
盛乃德——父亲
蕊秋——母亲
盛九林——弟弟
楚娣——姑姑
邵之雍——胡兰成
汝秋——赖雅
比比——炎樱
汤孤鹜——周瘦鹃
小说与张爱玲的现实生活相比,多了冯燕山这一角色。儿莉与邵之雍分手之后,与冯燕山——一个英俊的电影明星相恋,但他们也没有在一起,冯燕山另娶了一个名气不大的女伶为妻。这是小说虚构之处,其余部分与张爱玲现实生活相似度很高。
围绕着主人公盛九莉,主要有这样几种情感:亲情、友情、爱情。
1亲情
盛久莉出身名门,外公是清末湘军领袖、政坛名人的师爷,娶了这位政坛名人的女儿为妻。因此,九莉对此表示m极大的自傲,祖父母的血“静静地淌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出身名门,使得父母这一辈有较为充裕的物质生活。母亲蕊秋经常去欧洲,躲避她的父亲。蕊秋与九莉的关系一般,既没有溺爱也没有过多约束,更多的是西方式平等的朋友关系。九莉可以与母亲蕊秋一起讨沦她的父亲、她的留学、她的写作。这种关系的建立当然与母亲的教育背景相关。母亲不喜欢九莉的父亲盛乃德,而另有情人——英国人劳以德。劳以德在香港抗击日本人牺牲后,蕊秋的身边也从来没有缺少过伴侣。母亲开放式的教育和大胆的情爱观,对于九莉人生的影响是深远的。应该说,九莉的血脉中有传统的贵族的血,这成为她的“背景”,而她的西式教育成为她的“前台”,九莉乃至张爱玲横跨东西两个世界悠游其中。与钱钟书的学贯中西不同的是,钱钟书对于中西学的造诣来自于后天的学习。父亲钱基博的教育,早年留学英伦,后又从事比较诗学研究使得钱钟书的“横跨东西”学理性更强一些,也更加学院派一些。《我听到她在唱歌——赖雅日记中的张爱玲》中提到晚年张爱玲从不买书,只有赖雅才买一些资料。…张爱玲逃难香港时,也只是一个小箱子,除了必需品和书稿并没什么资料之类的东西。《传奇》的封面是张爱玲自己设计的,画的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现代人在窥视传统大宅院的日常生活,这一设计可以暗示出张的视角:一个典型的现代眼光观看传统。
母亲蕊秋并不太喜欢九莉,嫌九莉不够好看,蕊秋是美丽的。当别人问起“九莉哪里好看”时,母亲的回答颇让儿莉失望。
“嗯,哪样好?”竺大太太很服从的说。
“你猜。”
竺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头发遮着根本看不见。”
“不是。”
她又有了一线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说吧,是什么。”
“她的头圆。”
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她想,还有不圆的?
竺太太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嗳,圆。”仿佛也有点失望。
母亲的回答让一直想取悦母亲的九莉丧失了自信,她意识到自己的缺憾。母亲会给九莉和九林带回欧洲的玩具,但长期不在家,或者在欧洲,或者在东南亚。九莉从母亲那儿学到的惟一的技能就是如何打点行李。九莉从小学会了自处。
亲人中属九莉与姑姑楚娣关系最好。楚娣是一个独立女性,有着自己的事业,抱定独身主义,属于典型的现代派。九莉与楚娣的关系要比母亲蕊秋、弟弟九林、父亲乃德要好得多。香港沦陷,九莉搬回上海与姑姑同住。与邵之雍交往后,楚娣清楚邵之雍的为人,但也不干涉,甚至九莉把之雍带回宿舍后,楚娣也是关上房门自成一统。楚娣给予九莉生活上和情感上极大的支持。
九莉与弟弟九林,父亲乃德关系一般,甚至有些恨她的父亲。乃德吸毒,对于蕊秋让九莉出国留学之事电不甚积极。弟弟九林是个懦弱的男孩子,书中着墨不多。
2友情
说到友情,九莉与女友比比的友情算是书中重要的部分。现实生活中,张爱玲与炎樱的友情一直维持到张爱玲逝世为止,其友情的牢固可见一斑。小说中九莉与比比相识于九莉在香港读书时期,两人很快成为好友。一起学习、一起看电影、一起躲警报,两人好得像要黏在一块,甚至让九莉都怀疑起自己是否与比比同性恋爱了起来。
没有被单,就睡在床垫上。吹熄了蜡烛,脱衣上床,在黑暗中,粗糙的毯子底下,九莉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凉很坚实。她习惯了自己的腿长,对比比的腿有点反感,联想到小时候在北边吃的红烧田鸡腿。也许是饿的缘故。但是自从她母亲告诫她不要跟比比同性恋爱,心上总有个疑影子,这才放心了。因为她确是喜欢比比金棕色的小圆脸,那印度眼睛像黑色的太阳。她有时候说:“让我揿一揿你的鼻子。”
“干什么?”比比说。但是也送了上来。
九莉的性格有些乖张,却与比比相处得很好,可能与比比是外国人有关。九莉自己“老是以为她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比比与九莉的关系是儿莉在香港求学期间较为愉快的经历。张爱玲用她的《对照记》映射她的一生,其中关于炎樱的部分,有三帧单人照片,两帧与张爱玲的合影,两百多个文字,而她的两任丈夫,胡兰成与赖雅却没有一帧照片,片言只语。张爱玲和炎樱的关系与书中九莉和比比的关系颇为相似,都是很好的朋
友。张爱玲在每个时期都有一位同性密友。中学以前是表姐黄家漪,青年时期是炎樱与姑姑,香港时期是宋淇太太文美,美国时期是新结识的美国朋友爱丽丝。可以说,同性腻友是张爱玲友情生活的重要内容。张爱玲在离港赴美之前,还曾给宋淇太太文美写过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这成为张爱玲与宋淇夫妇感情交好的见证。
3爱情
《小团圆》之所以引起广大读者和研究者的好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张爱玲通过九莉这个人物模拟乃至映射出当年她与胡兰成、赖雅的关系。张爱玲为人特异,不太在乎他人想法。1943年结识日本影星李香兰并合影。1944年,莫名地被人拉进了“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张爱玲表示拒绝,仍被扣了“文化汉奸”的帽子。胡兰成与张爱玲相识于1944年,当时胡兰成已成为汪伪政权的“得力十将”之一,但张爱玲仍无可救药地爱上胡兰成。之前,关于张胡之恋,只有胡兰成的叙述,胡兰成对于这一段恋情是颇为得意的,在他写的《今生今世我的情感经历》中《民国女子》篇中记叙张爱玲曾主动给过他照片。
“因我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后还写有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由此可见,张爱玲对于胡兰成当时而言确有好感,这从《小团圆》中反复出现的大胆的性描写中可见一斑。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
“鲁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地啜着她的核心。”
九莉与之雍的肉体之爱显然让九莉这个未涉世事的女孩子获得了身体上的解放,其愉悦的感受与母亲之间的朋友关系,与姑姑之间的相互依赖关系,与比比之间的同性腻友关系截然不同。这种身心上的愉悦长久地让九莉难以自拔,顾不得之雍是个文化汉奸,顾不得他已有妻室和众多情人,只贪得一时之欢。“他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肢干?”这让人不禁联想到《金锁记》中曹七巧对于小叔季泽的复杂感情。“他不是个好人,她义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当时,张爱玲在写下这一段话时可能没有想到自己竟与书中人物如此相似。
电影《阮玲玉》片尾曲有句歌词用“贪得一点点爱,贪得一点点依赖”形容阮玲玉一生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无奈的命运,这里用来形容九莉的心情也是大致不差的。邵之雍与九莉如此相悦,邵之雍夸九莉“脸上有神的光”,九莉形容邵之雍在灯下写作“是案头一座丝丝缕缕质地的暗银雕像”。在九莉不得不离开中国去了美国年老之后,常常在梦中与邵之雍相见,相见的场面颇为“好莱坞”式,确是张爱玲的口味。
“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
邵之雍已成为九莉感情生活中不多的值得留恋并珍藏的记忆之一。
与此同时,张爱玲也清醒地认识到记忆中的邵之雍与现实中的胡兰成毕竟是两个人。邵之雍已成为一种记忆或符号深藏于张爱玲心中,而现实中的胡兰成却是张爱玲必须要面对的。张爱玲将邵之雍的出场设计成一个刚出囚笼的文化汉奸,颇让人琢磨。
与宋淇1974年4月28日的通信中宋淇提醒张爱玲:“不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无赖人……《小团圆》一出,等于肥猪送上门,还不借此良机大出风头,写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地说:九莉就是爱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实事……。”张爱玲对此颇为提防,因此对于出版《小团圆》犹豫不决,即使按照宋淇之子宋以朗的说法,《小团圆》是在张爱玲死后她的暗示下出版。也应该说胡兰成的存在是张爱玲不得不考虑的重要因素。可见,胡兰成在张爱玲晚年心目中的地位。
另一个需要提到的人物是汝狄。汝狄是九莉的第二任丈夫。汝狄暗指张爱玲的美国丈夫赖雅。张爱玲与第一任丈夫胡兰成只有自书的婚书为证,没有任何仪式。赖雅则是张爱玲在美国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认识并正式结婚的。赖雅见到张爱玲时已经是一个过气的好莱坞剧作家。年少时也曾才财两旺,但由于生活太过奢华,老年只能在“文艺营”一类的慈善机构度日。张爱玲与赖雅的结合应该说很大程度上出于实际的需要。张在美国的穷困与身份的焦虑促使张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曾亲访过赖雅女儿菲丝,查阅过赖雅日记的传记作家司马新认为张爱玲“面临多方面的窘困,她选择了赖雅作依靠。赖雅是个热情而又关心人的男人。对她的工作既有兴趣,对她的幸福也很关怀。这样生活的挣扎促使张爱玲挑中了赖雅。”
小说中提到汝狄的地方并不太多,但有一个地方值得注意。有一次,邵之雍前来拜访九莉。九莉突然一个蒙太奇切换到十几年后的纽约,她打胎时的情形。这时九莉已经和汝狄在一起。九莉要打胎,汝狄守在房外等候帮忙。九莉打胎是否暗示出张爱玲也打过胎,这个很难断定,因为中年之后张爱玲的生活就鲜为人知。这段描写有些森然恐怖,插在与邵之雍的恋爱中令人印象深刻。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的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寸长,笔直地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画出它的轮廓采,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律不合比例,双睛凸出,抿着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雕的鸟。”
张爱玲与赖雅的婚后关系不错,这从朋友的口中可以得知。在赖雅健康时,他们也曾较为愉快的生活过一段时间,但张爱玲在美国的生活一向深居简出,而且经常搬家。除了寥寥几个朋友和亲人之外,基本不与人交往。外人对于张爱玲的美国生活了解不多。因此,《小团圆》中出现这段描写而且如此真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张爱玲可能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当然,这也只是猜测。
张爱玲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作家,她的贵族血统、如流星般的写作生涯、不羁的恋爱、包括她晚年生活的怪癖习惯,都使得她成为读者、研究者心中的“传奇”。时隔半个多世纪,关于张爱玲的评论起起伏伏,但时至今日,张爱玲的“热度”不减反增,这也成为中国现代作家中的另一个“传奇”。
张爱玲的作品擅长摹写民国时期的旧式家庭生活及其生活其间的女子细腻的心理变化。胡兰成称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这一评价点出了张爱玲作品中的价值。张爱玲的这部遗作虽成为“绝响”,但引起的种种猜度与品评却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