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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划痕

2009-04-13云苓子

黄河 2009年2期
关键词:蝌蚪麻雀青蛙

云苓子

掌心的蝌蚪

童年的某个日子,瘦小的我一个人面对一个大大的池塘,那是村里人储存雨水的地方,就在邻居家的屋后,人称“涝池”。涝池里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水草,像是一张张柔软的被子。一只脊背上有绿色条纹的漂亮的青蛙坐在那被子上,就像一位母亲坐在自家的土炕上一样目光温柔。水草下一群群蝌蚪活泼地游着。我在水边的湿泥里用手挖个水坑,把那些鲜活的蝌蚪用手掬了放在那只有一点水的小坑里。蝌蚪们依然欢快地游着,青蛙母亲担心地望着它的孩子发出呱呱的叫声,好像在叫淘气的孩子们回家。

我不想回家,家里唯一的土炕上没有爸爸妈妈。爸爸在前天让几个穿制服戴红袖章的人带走了,妈妈疯跑着追了出去,至今没有音信。

我的肚子很饿,邻居大娘给的红薯吃完了,妈妈还没有回来。他们带走爸爸的罪名是“偷听敌台”,我不知道什么是“偷听敌台”,原来都是爸爸捡来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惹的祸。

那天爸爸从县城回来捡到一个旧半导体收音机,他修了修竟然传出了说话的声音。几个好奇的邻居也来凑热闹。可就在这时,收音机里传出了外国人说话的声音,父亲说那是英语讲座,可邻居的三桂却说爸爸在“偷听敌台”。于是问题严重了,先是有人来抄家,抄走了那个半导体,紧接着就来了这几个穿制服戴袖章的人。他们捆绑爸爸的时候很粗野,麻绳深深地勒进爸爸的皮肤,血几乎就要流出来了。可恶的麻绳像一个饥饿的嗜血鬼,贪婪地吸饱了鲜血闪着红红的刺眼的光。那光随着父亲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淡,妈妈慌张地拿了几件衣服追了上去。

我好想妈妈,可三天了,妈妈还没有回来。

这时我看了看青蛙妈妈,它有点焦急了,它不顾害怕试图接近它的孩子。这时一丝邪恶从我的心底升起,我用手捧起那些蝌蚪,挑战似的看着青蛙妈妈。我们目光对视着,我手中仅有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在池塘里画出一个一个浑浊的水圈。蝌蚪们挣扎着,灵巧的尾巴和笨拙的头来回摇摆着,一种滑滑的粘粘的感觉从手心穿透我的心,我看到蝌蚪们大而黑的眼睛在慢慢变暗。青蛙妈妈依然固执地守在那里,不肯离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蝌蚪停止了挣扎,一丝快感滑过我的心里。

我慢慢地将他们放到水里,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快地游走,却懒懒地漂浮在水面,没有了一点生机。青蛙妈妈突然闪进了水里,我就这样当着青蛙妈妈的面制造了一次谋杀。可是那短短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心更加空荡荡,并袭过一丝恐惧。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水里发出细微的声音,青蛙妈妈也不知去了哪里,涝池突然静得可怕。

好多年,偶然会有一种滑滑的感觉从我心头荡过,似乎那掌心的蝌蚪不曾游走。

前几天邻居的阿姨得了肺癌,去世前我去看她,她的鼻孔插着氧气,嘴唇是青紫的,喘半天才能说一句话。她说她放心不下正在怀孕的女儿,我答应一定会尽力照顾她的女儿。我看到她的目光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我读懂了她内心的悲哀。

告别的时候,我的心中又有了那种滑滑的感觉。我想,有时人就是上帝手中的蝌蚪,靠着他掌心仅有的水挣扎生存着,直到那水一滴滴流干。

车窗上的麻雀

好久不敢正视那些麻雀,偶然有一只飞临我的窗前,也会让我心悸。我的记忆里那群因为我们无心的过错而死于非命的麻雀,让我耿耿于怀。

那是一个炎热夏日的傍晚,我和同事采访归来,黑色的桑塔纳飞奔在乡村的公路上,周围寂静无人。可能是太热的缘故,农人也早早歇息了,我们关上车窗,放开冷气,听着一曲节奏很快的乐曲。年轻的男同事正处于恋爱季节,归心似箭,车随着那节奏开得飞快。

我本想提醒他慢一点,可看到他陶醉在音乐中的样子,又不忍打扰,就在这时,我感到车窗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同事下意识地刹住车,我的头差点碰到了挡风玻璃上。等我们回过神来,看到了惨烈的一幕,原本清洁的当风玻璃血迹斑斑,鲜血和鸟毛组成了一幅怪诞的图案,一只重伤的小麻雀贴在车前盖上一动不动。走下车的一刹那,我的心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离车三四米远的路两边,总共有十多只血肉模糊的麻雀,还有一只没死的无力地煽动着翅膀,痛苦地挣扎着。我本想上前去抚摩它,可我没有动。

同事在车上喊我,让我上车。他说:“大姐,没什么的,我们开车经常遇到,有时是一两只,有时是一群。大热天的赶紧上车吧。”我木然地上了车,车窗上同事没有擦完的血迹刺伤了我的眼,那一地的麻雀在心中乱糟糟的,我似乎听到了它们的呻吟。

我想它们可能是被什么惊动,匆忙地想飞过公路。它们目的很简单,只是从这块田地飞向另一块田地。它们没有明确的方向,或者只想找到一棵大树好好睡一觉,为明天的生存积蓄些能量,也或许只是偶然兴起,想在这无人的傍晚练练飞行的翅膀。然而,它们不知道就在那关键的一秒钟与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相遇,为此付出了生命。它们或许在这片田野里生存了好多年,它们的家就离这儿不远,它们匆忙地飞行只是想在傍晚安全回家,怕家中的小麻雀饿着了。或者它们什么都没想,只是路过这里,就像我们和这个黑色的钢铁的家伙一样,只是偶然路过。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偶然,那一群鲜活的生命,十多只血肉之躯,竟然遭遇一起横祸。那种撞击是多么不平等啊,飞行的血肉怎能经受住高速行进的钢铁的撞击,那些麻雀没有准备,就是这样的一个偶然,它们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不知道这一群麻雀,是不是我童年邻家屋檐下的那样麻雀的亲戚,自我记事起它们就生活在邻居家的屋檐下,它们在那里生儿育女,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让人耳根难以清净。小时候父母经常去地里干活,剩下我照顾弟弟。我们坐在门槛上,看着老麻雀叼着各种各样的虫子,那窝里的几只嘴角嫩黄的小东西总是张着很大的嘴,好像总也填不满。麻雀夫妻就这样不停地忙碌着。我们看到它们匆忙出发,又匆匆回家,每次回来嘴里都叼着东西,有时是一节麦草,但更多的是小虫子之类。没完没了,只有天黑,它们才安宁一会儿。第二天早上人们还没有起床,它们就又开始叽叽喳喳地闹开了,被吵醒的父亲总是骂一句:“讨厌的东西。”

有一次实在烦了,我就想找个竹竿去捅它们,可母亲说,它们也是生命,不能残害的,就当是个爱吵闹的邻居,别管它。有麻雀和燕子做邻居证明咱们心地善良,会人丁兴旺的。于是我拿竹竿的手就松开了,它们躲过了一劫。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小麻雀和我们相安无事,直到我们离开故乡时,它们已繁衍成了一大群了。这些年,在城里生活很少见麻雀,与那些烦躁的城市特有的各种机械发出的噪音相比,我倒是常常怀念那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这群麻雀或许不是邻家屋檐下的那群的亲戚,但也许是它们的吧,它们也和我一样离开故乡出来闯荡了。我突然对麻雀有了一种感念,它们的同类毕竟叽叽喳喳地陪伴了我的童年,我想如果在路上我提醒同事慢点,就会错过它们,它们此时已安全回家,正和一家老小其乐融融呢。如果我们不是走的这条路,也许就不会遇见它们,它们就会很轻松地从这块田里飞到那块田里,从从容容地在田野嬉戏。可我们偏偏就在它们飞过的时候路过,就这样惨烈地相遇了。就像两个人一样,偶然的相遇也会留下致命的伤痛。从那以后,从不晕车的我一坐黑色的桑塔纳就晕,我想可能是那群麻雀的灵魂不肯放过我。

扑火的知了

在那个饥馑的年代,总有一种饥饿的感觉,一年到头见不着一点荤腥。现在想起来,知了肉可以说是我童年最奢侈的回忆。那天有人请客,让我点菜,看到菜谱上有“油炸知了”就点了。服务员端上的那道菜像一个工艺品,黑黑的焦焦的知了没头没尾只取中间的那段肉,而且是裹了东西炸的,雪白的盘子里用绿绿的香菜和红红的萝卜花点缀,煞是好看。大家都说我是美食家,可我很失望,怎么也找不到当年吃母亲做的油炸知了的感觉。

朋友美华因为信佛的缘由一直吃素,每次看到她我都有一种罪恶感。可我总是抵制不住美食的诱惑,大鱼大肉地吃,而且还琢磨着怎样做。但不管怎样做怎样吃,都盖不过那个饥馑年代母亲给炸的知了的香味。那种香味,是一种满足身体正在成长的疯狂的渴望的快感,那种抓住知了和清理制作的过程,和那种油在大铁锅里发出吱吱的响声本身就是一种诱惑。随着这种诱惑的深入,直到母亲把知了放进油锅,新鲜的知了和油的相遇,发出特有的劈啪声。那种带点焦煳的香味在厨房里缭绕的感觉真好。

那时,每当母亲把炸好的知了平分给我们姐弟四人时,我们眼里就只有眼前的美食,我们焦渴的牙齿和舌头像新婚之夜的新郎渴望亲吻自己的新娘一样,焦急地等待着裹住焦香的知了的瞬间。我们谁也不说话,眨眼间碗里的知了就见底了。母亲总是非常满足地看着这一幕,但敏感的我总会觉察到母亲眼底的悲哀。父亲更直接一些,他有时也和我们一起吃,并许愿晚上和我们一起去抓知了。我们会为父亲的表示兴奋地欢呼,因为我们知道又会有一个特别的夏夜。

平时捉知了,是到村外的树林里,我们不是在树上捉,而是在地里寻找。知了的幼虫我们当地叫“爬查”。我一直不知道这两个字怎样写,但一说捉“爬查”,大家就都知道是去捉知了的幼虫。知了学名“蝉”,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动物,它们的幼虫长住地下可达一两年之久,经过漫长的黑暗一旦飞上枝头,却只有短短的一两个星期的生命。所以庄子在《逍遥游》里才会感慨:“惠蛄不知春秋!”

到了盛夏知了出土的时候,在黑暗中呆了好久的“爬查”会一点点拱出地面,先是用它两个结实的螯扒开泥土,露出一个小孔。你只要轻轻地把小孔扒大,然后用一个细树枝伸下去,“爬查”就会紧紧抱住树枝,这时只需轻轻一带,就会捉到一只“爬查”。把“爬查”放到箩下扣着,到了第二天,知了就会从蝉蜕里出来,变成一只带翅膀的知了。

这样的知了肉特别嫩,是最好吃的,但寻找太费时间。父亲有一种逮知了的办法很特别,他拿来一个洋瓷脸盆,在脸盆里放些树枝点燃,让我们几人不停地摇动周围的树,那些已经安睡的知了就会惊动,长鸣着扑向火里。我们兴奋地摇动着那些树,于是随着一声声的鸣叫,整个树林就沸腾起来。那些慌不择路的知了,长鸣着扑向了他们认为的光明里,薄而亮的翅翼被火光照耀着,发着神秘的亮光,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它们义无反顾地飞扑下来,全然不管那亮处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它们只是出于本能扑向那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却不知道陷入了一个父亲为了自己饥饿的孩子,专门为它们设置的陷阱。当一声声长鸣变成惨叫的时候,一股焦煳的味道弥漫在树林里。盆中的知了在不断增加,火越来越小,父亲会停下来,用他的大手抓起那些半死的知了放进事先准备的袋子里。然后再换一个地方点着火,重复刚才的一幕。几次下来,我们的袋子就快满了,我们不再摇动那些树,小树林重新回归了当初的宁静。我们就这样满载而归,当时的我们只想着明天的美食,根本不会想太多的事情。

好多年后,当我又一次路过夏日的田野时,从远处传来的知了的鸣叫,让我又记起了那个夏夜的一幕。它们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只是不愿和人们去说。听着它们知了知了的鸣叫,我感觉它们似乎知道我多年以前那个夏夜和父亲一起做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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