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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二题

2009-04-13

黄河 2009年2期
关键词:张凯小霞高个子

素 荣

一路走好

秀珍去菜市场买菜,半路上,竟然看到了丈夫的影子,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右眼皮直跳,原来是要遇到灾星了。这个天杀的,怎么会在这里呢?她真想一把抓住他,问他这三年都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鬼影都不见呢?可他离着她有十几步距离,她被来来往往的人群阻挡着,拨开这个,又被那个挡住了,始终追不上他。她看到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太熟悉他了,即便化成灰她也能认出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正想着,一眨眼间,他便像条鱼似的游进人群的缝隙里,不见了。秀珍急了,使劲往前冲,立刻招来一些责怨声,她不得不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鬼魅般出现又突然间消失了。

秀珍就想,他怎么会出现在市里呢?是不是打听到了他们,得到了什么消息?他到这里来究竟想干什么?这会儿,又跑到哪里去了?或许,他并没走远,正躲在某个角落暗暗盯着她。她真想喊一声,余钱,你给我站出来!有种你就站出来!一些行人可能觉察出了她的反常,有几个扭过头来盯着她看。秀珍摇摇头,放弃了喊叫,他有意躲着你,你就是喊了,又能起什么作用呢?三年了,她的生活本已平静下来,几乎很少想他了,可是在她逐渐把他淡忘时,他却突然又出现了,而且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即便是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也能想象出他处境的凄凉。衣服皱皱巴巴,头发枯草似的,他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这样落魄?活该,你这是活该!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我再也不愿见到你,我和你早就没关系了,就差扯那张离婚证书了。

她继续向菜市场走去。她想买点新鲜的菜,儿子说中午要带对象回家吃饭,她得好好招待人家。但是接近菜市场的大门口时,她又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进去了。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影子,不,应该说那个影子一直盘踞在她心中,片刻都没有离开。他为什么要来这个城市,而且还是在自己租住的小区附近,莫非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住处,是专门来找她和儿子的?想到这,秀珍赶紧往儿子的公司去,说不准他已打听到儿子在哪里上班了,现在已经见着儿子了。他们父子见了,会怎么样呢?不,她得马上赶去,万一他哪句话说错了,说不准会被儿子暴打一顿。这可使不得,即便那是个坏蛋,她也不愿让儿子出手,他毕竟是他老子啊。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只想尽快赶过去。

你这个坏蛋,又冒出来干啥?你让我们清静一点好不好?秀珍心里狠狠地骂着。

那年快过年的时候,他几次三番地回家闹事,要跟她离婚,有几次差点被放学回家的儿子撞见。她恨死他了,可还是劝他冷静点。她说不是我赖着,我只是想让你再等两年,等儿子考上大学,你说啥我都依你。可他哪里听得进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她。那天他一身酒气地回了家,啪地把一张协议书摔在了她面前,硬让她在上面签字。她死活不肯。她并不指望他能在家里呆多久,也不指望他管不管他们娘儿俩,她只想给儿子维系一个完整的家,哪怕是名存实亡的。她不想让儿子过早地承受太多,更怕邻居们笑话,虽然她早意识到他的心野了,在外面有女人了,可她却一直和邻居们夸着他的好,她不想让亲朋好友知道这件事,也不想因此成了大家同情的对象。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男人都守不住,在外面还有啥脸面呢?儿子已经长大了,敏感得很,对他们的事可能早就有所察觉,但她还是藏着掖着,假装这个家很好,很幸福,很美满。有一天吃过晚饭,她对儿子说,飞飞,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太浪费时间,要不就住到学校里吧?儿子一下睁大了眼睛,说妈你是不是糊涂了,咱家离学校这么近,何必要花那份钱呢?再说也快放寒假了,要住也得等下学期吧。她想了想也是,就没再坚持。她只是暗地里祈祷,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能良心发现,能让儿子过一个安稳的年。可谁知,那个年他竟再没有露面,她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不离,可是人家让我陪她过年。她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她”是谁。那这个家你就不管了?他说你不离,我就不管。这个天杀的,居然明目张胆地这样说。那个年自然没过好,儿子脸沉沉的,有一天忽然憋不住了说,我要杀了他,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爸!她紧紧地攥着儿子的手,忍不住恸哭起来。

半个小时后,秀珍赶到了儿子的公司。那是一家经销电脑电器的商城,儿子在三楼的营业厅,她一口气爬上三楼,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儿子,这才松了口气。儿子穿了一身黑西服,领口露着白白的衬衣,还打了个黑领结,正微笑着和几位顾客说话,看那样子不像刚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她靠在旁边的一个柜台上,边歇气边注视着儿子。儿子今年二十了,按说正是读书的黄金阶段,可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他说啥也不愿去上学了,没和她商量就退了学。儿子拾掇回书本的那天,她暗里哭了好一阵子。她知道儿子全是为了她,要不连做梦都想考个好大学。可儿子太懂事了,知道她心里苦,对她说,妈,咱搬家吧,搬得远远的,到市里住吧。她真有些犯难啦,她确实是一天都不想在这里住了,她怕见熟人,更怕见邻居们,她怕他们亲切的问候,关注的目光,总觉得那里面裹挟了什么。其实他们和她一直相处得很好,她明明知道他们对她是真诚的,友善的,只是那亲切中多了几分探寻,关怀中多了几分同情。可她就是受不了,她被他们的同情炙烤着,折磨着,常常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一整天一整天不出门。她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可她又不想耽搁了儿子,她想让儿子有更高的学识,有更好的前程,她真不希望儿子也成为一个暴发户,像丈夫一样做出出格的事。为了儿子,她一天天地熬着盼着,她知道现在转个学不容易,想转到市里的好学校更是难上加难。儿子显然看出了她的难,就很轻松似的对她说,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又不是只有上学一条路,说不定早上班还能早学到一些真本事呢。她还能说啥,就廉价卖了自家的院子,托人在市里租了间房子,这一住就是三年。

秀珍立在那里,一边看着儿子,一边扫视着周围的柜台,这是本市一家规模较大的电器城,里面卖什么电器产品的都有。儿子一直喜欢电脑,脑筋也活泛,第一次应聘就被老板看中了,一边上班还一边读着大学的函授班,每周六日去培训站面授两次。最近,儿子在函授班认识了一个叫甜甜的女孩,那女孩儿到过她家两次,长得甜,声音也甜,一口一个姨地叫着,秀珍打心眼里喜欢,所以甜甜一来她就多买些好菜招待。后来听儿子说甜甜最喜欢吃猪肉芹菜饺子,她的家里就常备了些猪肉芹菜馅,专等着甜甜来家的时候包饺子吃。秀珍想,甜甜那么好的姑娘,能看上咱这穷人家的孩子,说什么也不能怠慢了人家。儿子能找到这么好的姑娘,她心里高兴着呢。她寻思着,你现在对人家好一些,说不准姑娘一高兴就不急着要房子了。从儿子领回甜甜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担心人家会和她要房子,一直担心会因为房子的事黄了这门亲事。

秀珍在那里站了好久,也没去惊动儿子,就转身出来了。风依然很硬,秀珍缩着脖子走,两只手紧紧地插在裤兜里,后悔早晨出来时连围巾和手套都没戴。不过看到儿子好好的,那个可恨的家伙并没有去骚扰他,心里便立刻暖暖的。你这家伙,还算识相,不敢去招惹我们的儿子,你要是惹了他,我绝不会放过你!可是不放过又能把他怎么样呢?他不是走了三年了吗?她根本就怎么不了他。她只盼他消失,快快离开这个城市,那样她的心里就会少一点阴影,可是,他为什么要来这个城市呢?这么冷的天,又怎么穿得那么单薄?那个狐狸精呢,就不知道给他添些衣服吗?呸,冻死才活该!

哎呀秀珍,你这大半天去哪里了?有人在你门口等了好长时间了。

秀珍抬头一看,是房东老王,正从巷子里往出走。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四十来岁的样子吧。

秀珍一听就急了,准是他了,她去儿子那里时,他竟找到家里来了。看来,他刚才并没看到她,他也真的是在找她呢。三年了,三年了他还惦记着离婚的事,这不,竟然打听到她的住处找上门来了。好呀你个白眼狼,你是估摸着儿子上了大学,这次真的要和我了结了。你个良心让狗吃的,反正儿子已经长大了,找上工作了,离就离吧。几年来,我早习惯了和儿子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了你的搅扰,我们的日子倒安稳些,平静些。想想和他在一起时,成天提心吊胆的,梦里要么是他开着车翻到沟里了,要么是领了个狐狸精站到了她面前。那几年跑煤的生意好,他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她先也不大在意,她知道他忙,可后来,她发现他很少往家拿钱了,她问他时,他说如今的买卖不好做,这费那费的,剩下的还得给司机开支。她不相信,三辆车六个司机,开销固然很大,可也不能一个钱不挣呀?有一天她拭探说,既然挣不了,那干脆就把车卖了吧,卖了我们做点别的生意。他一听就急了,一连声地说,你女人家懂个啥,懂个啥。她心里就有了底,去问了同样也跑煤车的表姑夫,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她当初以为他只是一时糊涂,过些时候会回心转意的,没曾想他却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回到院子里,秀珍见果真有人在房门口等着,但不是丈夫。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怎么会站在她家门口?那人也看到了她,当她准备问话时,那人先开了口,你是余钱家的吧?她反问,你是谁?那人笑了笑,说我是翠儿他哥,来找你问个事儿。

翠儿?翠儿是谁?

我妹妹呗。

你妹妹是谁,找错人了吧你?

别装糊涂了,你家余钱可是把我妹妹害惨了,他哪去了?

秀珍忽然明白过来了,啥翠儿翠儿的,不就是那个狐狸精吗?看着这个人,她憋了几年的怒火腾地蹿了上来。

找余钱到我这儿干啥?他不是早给你妹妹勾引走了吗?我还正要找那天杀的呢。

那人愣了一下,说,你家余钱早把我妹妹甩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呢?听说他躲在你这里,你快让他出来!

秀珍努力克制着自己,说我也有几年没见他了,你还是到别处找他去吧。

那人冷冷一笑,我不信,你必须把他交出来,要不娶了我妹妹,要不就给她一笔钱。

秀珍突然嘭地一声打开了门,你进去找啊,你找去!

那人肯定觉出了秀珍的愤怒,怔了一怔,朝屋子里扫了几眼,灰溜溜地走了。秀珍盯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闪身进了家,想了想又把门紧紧地插上了。插上后,她靠着门喘了口气,眼泪就奔涌下来。这个天杀的,都是你干的好事啊,你一走了之,人家却找我来了,还气势汹汹的,好像是我把人家拐走的。你个天杀的,你和那狐狸精究竟怎么了?你不是说她有多好吗,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儿了?这么想着,秀珍又赶紧打住了,你和他早没关系了,还想他干什么?还嫌他伤得你不够吗?他们怎么样了关你什么事?你应该让那天杀的知道,你恨他,恨到骨子里了,下辈子都想杀了他。

哭够了,秀珍忽然想起儿子中午还要带甜甜回来,家里还没一点菜呢。他不能让儿子看出来,一点都不能让看出来,儿子要是知道了这事,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呢。儿子本来就有些性情孤僻,自从那天杀的离家后,就更变得落落寡欢了,几乎很少跟同龄人来往,下了班不是看书,就是一个人看电视。有一阵子,她甚至担心他能不能找上女朋友,还是老天爷有眼,竟然让他找上了一个好姑娘。

想着,秀珍就要出门,忽然又记起了什么,打开柜子,找了条围巾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快近中午了,风也不似刚才那么硬了,街上的行人好像更多了。走到半路时,秀珍由不得又往街道两侧看了看,她知道自己在找谁,她怎么也抹不去眼前的那个影子。他究竟怎么了,怎么几年不见,竟然像换了个人,变得那么落魄?他来这个城市究竟想干什么?假如他还在这里,这次她一定要抓住他,绝不能让他再溜掉。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不想让他认出来。这次她要等他没反应过来就一把抓住他,牢牢地抓住,绝不让他再从眼皮底下溜走。她一定要问个清楚,你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是来找我离婚的,还是有别的事?如果是来离婚的,那我再不牵扯你。可是,你究竟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你不会出了大事吧?

秀珍忽然又笑起自己来,你真没出息,怎么能这样呢?你不该这样的,不该,一点也不该。他又能怎样了呢,开了那么多年的车,他还从没出过事。当年媒人介绍的时候,就一再夸他稳重,车开得好,她也是冲着这一点才嫁给他的。刚结婚那阵子,他给别人开车,是那种小型的煤车。有一次他往家里卸煤的时候,她说,这么大,这么难看,要是辆小的该多好。他用满是煤屑的手拧了她一下,说还嫌大,你还没见过大的呢,等咱有了钱,买辆红岩斯太尔让你瞧瞧,那才叫大呢。她一撅嘴说,谁说要大的了,坐个人也不舒服。他又说,好好好,听你的,咱再买辆小的,拉上你,成天满大街跑。有一天他没出车,还真借了辆小车,拉着她在野外跑了一下午。她坐在他旁边,头靠着他的肩膀,任夏日的凉风撩拨着她柔顺的头发,随着他在满是绿的原野上疾驰。后来,那一天的那一幕一直定格在她的记忆中,在好多次的梦中,她总是坐在他身旁,头靠着他的肩膀,心儿随着他在满是绿的原野中飞,飞,飞。可是再后来,等他真有了钱,有了他们自己的大车,又有了小轿车,她却一次都没坐过。有时候他有了兴致要拉她出去,她却脱不开身,她得照看儿子,她不能扔下儿子不管。偶尔她能出去了,他却不在身边,后来,他索性也不拉她了,她也没了那份心情。那时邻居们也有开玩笑的,说你家那么多车,怎么也不去坐坐呢?你不坐,总有人会坐的,小心他给你拉个狐狸精回来。当时她只是笑,根本就没在意,她不相信他会做出那种事,家里的车她再不坐那也是她的,她才是他车上的常客。别人呢,再坐也仅仅是个过客。

可是后来……

一想起后来的事,秀珍的脚步就放慢了。她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本来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沾上个狐狸精就变了样儿呢?说话做事,鬼鬼祟祟的,偷偷摸摸的。她没想到他还真在外边有了女人,要是她没见过那个女人也就罢了,她会在心里把她想象成天仙,否则,他怎么会看上她呢?可她却真真切切地见过她,见过后她真想狠狠地骂他一通,你怎么这么贱啊?所谓的狐狸精,黑瘦黑瘦的,个子也不高,除了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并没有什么引人之处。可是,他竟然给她迷住了,自己哪点不比她强啊?男人啊男人,不论是张三还是李四,都是一群长不大的顽童,玩着玩着就把自己玩迷了路。丈夫是迷了路,是一时鬼迷心窍吗?不知道。即使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不明白他是怎么迷失的,怎么找不到家了。

秀珍猛然觉得胃有些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头昏昏沉沉的,脚下却轻飘飘的。她想找个地方靠一会儿,最好能躺下。要是在自家的床上就好了,躺一会儿就会好了。她摸了摸兜里的钥匙,想回家了。可刚朝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她还没有把菜买回来,儿子和甜甜还要回来吃饭,她还得包猪肉芹菜饺子呢。她知道自己这是老毛病又犯了。那年丈夫领着那狐狸精走后,她躺在炕上三天三夜没吃饭,儿子每天一个劲地劝她少吃些,可她总是觉得胃胀得鼓鼓的,没一点食欲。有一天下地时,竟一下子栽倒了,到后来就落下了这毛病。

前面是一家削面馆,秀珍走过去时,刚好老板娘刘姐出来了。最初,她来这里帮过几天工,后来觉着身体不行就把工作辞了,她和儿子有时也来这里吃面,跟刘姐也算熟识了。可能是发现她脸色不好,刘姐一连声地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说,没怎么,可能是胃病犯了。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呢,自从住到这条街上,人家都以为她没了丈夫,她也从没向别人提起过自己的事。她害怕人们怜悯的目光,更不想让人们再触碰她那刚刚痊愈的伤口。可是,她真的挺不住了,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刘姐就有点急了,扶着她进了里面,说要不喝口水吧?秀珍笑了笑,说了句谢谢的话,接过刘姐送上来的杯子。喝过后,觉得好多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她围好围巾,再次向刘姐道了谢,硬是出来了。

等她买回菜,儿子也回来了,儿子发现她脸色不好,问她究竟怎么了?秀珍笑了笑,说没怎么,真的没怎么。儿子忽然说,听同事说你上午好像去我们公司了?秀珍更是摇头,说准是他们看错了,我怎么会去你们公司呢,我又没打算买电脑。儿子说,我就想你不会去的,要去了,咋不跟我招呼一声?秀珍点点头笑了。儿子也笑了,洗了手帮着她拣菜。秀珍忽然说,对了,甜甜呢,她咋没回来?儿子怔了一怔,说她临时有事,不回来了。秀珍说,你好像有心事?儿子笑笑,说没有。

秀珍却看出了什么,不对,你一定有事瞒着妈。

儿子终于开口了,说她有了。

有了?她怀孕了?

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有。

傻孩子,有了也不怕,你们结婚吧。

结婚?往哪里住呢?

秀珍这下犯难了,是啊,结婚得房子,可攒下的那点钱哪够买房子。儿子看出她犯难了,就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妈你别急,我们想办法吧,不行就先做了。秀珍嘴张得老大,那怎么行呢?那多伤身体呀。儿子说,这个你就别管了,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做主。秀珍说,不行,我得帮你想个办法,尽快筹点钱,怎么着也得买下房子。儿子摇摇头说,妈,现在我们的首要问题是吃饭,解决嘴的问题。说着去炒菜了。秀珍觉得儿子长大了,做饭就做饭吧。她开始擀面,既然甜甜没来,她就改做面条了。她知道儿子爱吃面条。

饭是很快就做好了。小屋里飘起了炒菜的香味,面条的香味。儿子端起碗说了声好香,就扒拉开了。她捧着饭,却不急着下筷,直直地看着儿子吃。儿子吃饭快,也不往起端碗,嘴放到碗边一会儿就把面吸溜进去了。她不由地又想起了丈夫,儿子吃饭的样子太像他了,她又要给儿子盛第二碗时,却见儿子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不动了。她一扭头,也呆住了。是他,那个影子,那个上午消失了的影子!他局促不安地立在门口,看着她和儿子。他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理过了,衣服也新换了一身,腋下还夹了个小黑皮包。

你怎么来了?

我,我,回家看看。男人言语有些结巴。

你还知道有个家?

秀珍本想把他推出门去,你个天杀的,你还真找上门来了。可是想了想,却说出了连她自己都始料不及的话,先吃饭吧。他迟疑了半天,在饭桌旁坐下了,看了儿子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拿起了筷子,好像他从没离开过这个家,刚刚出车回来似的。那一刻,她心里紧绷的什么好像松动了一下。儿子却是满脸怒气,将头扭到一边去了。她觉得这样不好,心说飞飞你不能这样,再怎么他也是你爸,是你的亲爸爸啊。

去,给你爸盛碗面。她的口气有点像命令。

儿子迟疑了半天,终于还是给盛了一碗面。

男人看了她一眼,拿起了碗,好像是饿了,很快就把那碗面吃了。

她接过他手里的碗,又给他满满地盛了一碗,他用眼角扫了儿子一下,低下头又一口气把面吃光了。她再给他张罗着要盛时,他说吃饱了,多香的面条啊,三年没吃过这么香的面条了。又说,你还没吃呢,你也吃吧。她怎么吃得下呢?你个天杀的,你还知道这面条香,还知道我做的面条香?儿子忽然站起来,说公司还有点事,我先走了妈。说完看了男人一眼,腾腾腾地走了。

屋子里只留下她和他了。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上午我看到你了,头发乱糟糟的。

男人惊讶地抬起脸来,你看到我了?不,你一定认错了,我是刚到的。

你别哄人了。她说。

男人说,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你和飞飞还好吧?

好,一切都很好。她说。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她不去看他,她知道他在偷偷地看着她。

把那张纸拿出来吧?

啥纸?他好像不明白她说什么。

离婚协议书啊,你不是一直闹着要跟我离婚吗?这次也是为这事来的吧?现在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工作,我答应你。

他摇摇头,不,不是这事,我是来看看你们的。

你还会想起我们,你不是说笑话吧?

秀珍,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好了,我也该走了,我很忙,司机还在路上等着呢。

说着站起身,看了她一眼就要出门。秀珍没去拦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老半天说了一句,你等等。男人就站住了。她拉开衣柜取了几件衣服,装在一个袋子里,说这都是你的衣服,拿去吧,也许用得着。男人又怔在了那里。她顿了顿又说,里面有一点钱,也不知够不够路费,你换个地方打工去吧,别在这个城市晃悠了。他接过包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那我走了。

秀珍没吭声,送他出了门。

男人走得很慢,好像是想让她多陪着走一会儿。秀珍也慢慢地走着。男人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说飞飞有对象了吧,啥时候结婚呢?秀珍没吭声,心说这家伙还真的在暗里打听着家里的事呢。男人叹了口气又说,我这当爸的没用,也没给他攒下套房子啊。秀珍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男人又说,飞飞能立个业,多亏了你啊。秀珍仍没吭声。男人就笑了笑,说你回吧,我走了。秀珍就停了下来,看着男人的影子消失在了巷子口,然后怅怅地回到屋里,一抬头,看到男人的皮包还放在桌子上。秀珍心说你这家伙,怎么还这么粗心呢?就拿着包往出跑,想把它交给他,可一直跑到了街上,也没看到男人的影子。她想里面不会有身份证什么的,不带这个,他怎么坐车,他怎么去住店?她打开包,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硬硬的纸,细细一看,是一张五万元的存折,再一看,存款人竟填的是儿子的名字。她怔了一怔,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心底里狠狠地吼了一句,你个天杀的,一路走好!

半个月亮爬上来

小霞打过电话那阵,雅琴正挤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

这是个周末,又值下班的高峰,车厢好像一下就变小了,小得让人憋屈,憋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雅琴上车时动作稍慢了些,一上来就被卡在靠中门的过道里,她一手护包,一手捂着鼻子,有种恶心的感觉。好长时间了,她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吃不香,睡不着,头昏昏沉沉的,心乱糟糟的。这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难闻的气味在车厢的上空碰撞着,飞舞着,搅得雅琴胃里的东西直往上翻。她用左手紧紧地捂着嘴和鼻子,极力捕捉着手上残留的丝丝缕缕的来苏水味道。相比之下,她觉得来苏水要比车厢里的味道好闻多啦,最起码能让人感觉清醒一些。她扭头向四周看了看,试图找个稍微宽松的地方透透气,可她的前面是一对紧紧搂在一起的情侣,后边是几个梳着公鸡头的小伙子,每人耳朵里塞着个耳机,嘴里一边嚼着泡泡糖,一边哼哼哈哈地唱着。她只好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只盼车能早些到下一站,能多下几个人。

雅琴已坐了十几年的公交车,一天里有将近三个小时是在车上度过的,按理说她早已习惯了车上这种闹哄哄的生活。可是这些天来,她竟然晕起车来了,一坐车就烦。其实也不只坐车,好像是做什么都烦,上班烦,回家烦,人多了烦,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时也烦。她觉得老天在有意和她过不去,工作上不顺心不说,就连一向顺从她的张凯好像也不听她的话了。你越想找他说个话,他却好像比你还忙,三天两头地有应酬。就说刚才吧,她本来还想着路过菜市场时买几样菜,好好过个周末,可张凯一个电话过来后,她的心情就没了。又是饭局,成天就记着个喝酒,既然已经到了饭店里,还说个啥。每次都是这样,酒已经喝开了,才和她打招呼,还美其名曰请示。这哪里是请示,明明是在惹人生气嘛。

所以小霞打过电话时,雅琴明明听得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可又懒得去接,她以为又是张凯打来的,她才不想理他呢。他也太不像话了,每天就知道个喝酒,而且总要喝得醉醺醺的,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回到家里还哩嗦地说个没完,好像全天下就数他有本事似的。昨天晚上她就一直黑着脸,一直没和他说话,任他一个人在那里颠来倒去地瞎叨叨,直到叨叨够了才睡去,睡着后却又打起了呼噜。雅琴心里那个气呀,这一气就更睡不着了,睡不着就更烦,一烦就全把气撒在了他身上。早晨临出门时,还和他狠狠地吵了一架。她满以为张凯会收敛一下,没想到他却依然故我,依然要去喝他的酒。

雅琴正生着气,手机又唱了起来。这次是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引得那几个公鸡头都朝向她这边,眼巴巴地瞅着她看,在探寻她为啥不接电话。雅琴只得把包揽在怀里,摸出手机,刚接通,那边就传来了一叠声的叫骂,你个死雅琴,死到哪里去了?咋老半天不接电话?雅琴一听才知道是小霞。这个小霞,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这副德行,每次打电话也没个正经。就大着声说,有啥就快说吧,别费我电话费了。

姚丽在我这儿,她说好长时间不见你了,想和你一块儿吃顿饭。

这么早就吃饭?不管孩子了?

行了行了,就你有个孩子?“故人庄”,爱来不来!

雅琴正要解释什么时,手机里已传出“嘟嘟嘟”的声音,她知道小霞的性格,她决定的事,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就挪蹭到中门门口,等车到一个站点后,拨开身边的人跳了下去,招过辆出租车坐上去了“故人庄”。

雅琴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方,好在司机比较熟悉,没费多大周折就到了。小霞和姚丽早等在门前,大老远看见她就招手。小霞梳了个棕色大波浪,正前方的一绺头发用一个金色的小蝴蝶发卡拧了起来,弄得整颗头也似一只要飞起来的蝴蝶。姚丽还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的发型,拉过的头发一根根向下竖着,前面的从中间分开,顺着脸颊呈流线型垂下,一直垂到耳际。后面的稍稍隆起并向上走成一条弧线,她本来个子就高,配上这个发式,就更显出了精神,显出了气质。见她过来后,她们俩也不急着往里走,盯着她看了老半天,才一起走了进去。

进得里面后,雅琴就有些后悔,后悔早晨出来时只顾和张凯吵架,没好好化化妆,没把新买的那套裙子穿上。和她俩走在一起,她总觉得自己的衣着有些过时,发式也不好看,就有意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越走越觉出了不对劲:既然是吃饭的地方,咋不见一张饭桌呢?来到吧台前才知道这里是集餐饮、娱乐和休息于一体的,每人280元,住一晚上,还管三顿饭,各项娱乐活动自选。

雅琴一听就急了,怎么,还要住?

怎么就不能住?站在旁边的小霞盯着她回敬了一句。

雅琴就又想起了孩子,今天是周末,她说好要陪孩子逛超市的。好多天了,她一直没好好陪过孩子,偶尔孩子嚷嚷着要出去,她就打发张凯去应付应付,她好像一直就没这个时间,也没这个精力,她把大量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处理那件事上了。其实那也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妇产科嘛,接产时把胎儿死在了产妇肚子里的又不只她们医院一家。太阳还有黑子活动呢,地球还搞地震呢。况且自己又不是责任人,那家人喜欢到医院里闹就让他们去闹吧,你干你的工作,他闹他的事。可雅琴就是烦,烦得就是不能像往常那样安心地工作。她是妇产科主任,她得代表医院出面交涉,得在院长和那家人之间周旋,她明知道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可还是得硬着头皮去做。她心里那个烦呀,一烦就冷落了孩子。

在旁边交钱的姚丽听出了什么,扭过头问她,你是不是有事,张凯不在家?

一提起张凯,雅琴就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了刚才的电话,反而下定了要住下来的决心。心里说,管他呢,反正孩子有保姆看着,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好你个张凯,今天我也让你看看,你有饭局,我还有住的地儿呢。

主意定了,雅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长时间了,她的生活一直是单调而机械的,早晨上班,晚上回家;回家后吃饭,看电视,看电视后睡觉。好像是自从结婚以来,她就一直没打乱过这种生活秩序,也不曾想过还要另外去干点什么。小霞每次见了她就笑话,说她没出息,白做了一回女人。她自己也觉出了这一点,可总也改不了,总也走不出家庭,走不出孩子。她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她和张凯是货真价实的一见钟情,儿子也正是会逗人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家庭还是挺温馨的,可是……她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谁出了问题,她和张凯渐渐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他们经常相互抱怨,相互指责,好像就不能坐在一起说话,一说话就有争议,争着争着就吵了起来。有时雅琴也想避免这种争吵,也想和他平心静气地说会儿话,可是一到那刻就管不住自己了,嗓门一高就只有吵架了。当然,有时候也确实不怪雅琴,张凯也真是的,一个大老爷们,还硬要和她较真。就说今天早晨吧,明明是他喝了酒,明明是他吵得人一晚上没睡好,还不让她说,还硬要和她吵。雅琴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想报复他,就越是下定了要在这里住下来的决心。住就住下来吧,住下来好好放松一下,忘掉张凯,忘掉连日来的不快,和她俩好好疯一把,再回到从前,回到她们幸福的大学时代。

那是多好的一段时光呀,她们三人坐在一起,她在中间,小霞在左,姚丽在右,上课时想听才听,不想听就搞恶作剧。下课后一起到操场上疯玩。有一天晚自习后她和小霞在操场上玩久了,回去路过男生宿舍的时候,都穿了校服的她们,竟被出来倒水的男生误以为是搞对象的,招来一帮男生偷偷地看,逗得她俩回去后好一阵笑。后来,小霞就常常老婆老婆地喊她,直到各自成家后才渐渐忘了这事。如今,她们都已成了别人的老婆,在雅琴看来,她俩都比她幸福。小霞在市药监局上班,老公在市委组织部,据说马上就有提拔的可能。姚丽早办了停薪留职,和老公在省城经营着一家大型超市,资产多得不必说。为此,雅琴常拿她俩的老公来教训张凯,历数他的没出息,张凯也不答话,低着个头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逼急了就会来一句,你不会再找一个?雅琴心里那个气,真后悔当初怎么就一眼看上了他?就真想再找一个让他看看,让他看看她雅琴是不是就没人要了,就只能在他这根木头上吊死。

在服务生的招呼下,她们先选择了住处,之后就张罗着吃饭。是自助餐,每一样都做得很地道。小霞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还另外买了一瓶葡萄酒,说是要庆贺姚丽的凯旋归来。三个人各自挑选了自己爱吃的饭食,找了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挨着坐下来。小霞又找来三个杯子,拧开瓶盖,给每人倒了一杯,自己先干了之后,让她俩也干。雅琴还真有些饿了,说急什么,先吃点饭再喝,可小霞就那样端着杯子站着,一直看着她俩喝干后才坐了下来。之后又倒满了再喝,雅琴知道小霞有点酒量,可也不能一来就一个劲地喝吧,就想制止她。哪知一向不胜酒力的姚丽也要喝,还非要连干三杯。雅琴就知道姚丽这次回来并不是“凯旋”的,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她记得在学校时,姚丽因为家人不同意她和班长谈恋爱就喝醉过,那天也是她举着个酒瓶非要干,结果三杯酒下肚就哭起来了,哭过了又笑,笑过了又喝,一直闹腾了大半夜。

姚丽举着个酒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先喝了,然后给她俩倒满,再将自己的酒杯倒满,又和她们同时干了。姚丽在校时就是校花,现在经了酒精的滋润,更显出了风韵,再加上她们的高声说笑,惹得邻座的几位男士不时向她们这边观望。她们就有些收敛了,就静下来慢慢地吃喝。可过了一会儿,就又沉静在三人世界里了,说话声渐渐高了起来,尤其是姚丽,一个劲地夸小霞和雅琴的命好,有固定的职业,有疼人的老公,还有可爱的孩子。不像她,到现在仍一无所有。说完,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雅琴和小霞都不说话,眼巴巴地瞅着姚丽,瞅着她笑过后再哭,哭过后再笑。她们知道姚丽的心病,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可一直没有,据说是她的原因。姚丽边哭边说,我现在啥也没了,老公跟婊子跑了,股票也赔了,赔,赔大了……全没了……小霞抢过姚丽手里的酒瓶,说姚丽姐别怕,这不是还有我们吗?雅琴也凑到姚丽的跟前,一个劲地劝姚丽,劝着劝着自己也抽泣开了。

小霞见状,说别伤感了,走,咱跳舞去。三人便摇摇晃晃地出了餐厅。

舞厅在餐厅东面,虽然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可因了各种树木的点缀,并不觉得有多远,反而给人一种回归田园的感觉。雅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透过树叶的缝隙,她一眼就看见了夜空中的那半个月亮,又好像比半个多了一点,是刚刚月圆后的大半个,静静地挂在那里,柔柔的,躲在树叶后偷偷地注视着她。雅琴不由一怔,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半个月亮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好像是谁的眼神,是谁的呢?

就在她沉思间,舞厅里舒缓的乐曲早已袅袅婷婷地传了过来,小霞和姚丽已经走开了舞步。她俩在学校时就是舞场的明星,小霞的老公就是在大学的舞场上认识的。进得里面,姚丽和小霞径直走向舞场,先是两人摇摆,不一会儿就一人搭了个舞伴,跟着音乐转来转去的。雅琴不大会跳,上大学时她就很少参加这样的活动,偶尔被她俩拉了进去,也只是充当观众。有段时间,小霞非要拉她入“舞”,每个周末硬拉上她在里面泡着。可她就是不感兴趣,头天刚学会第二天就又全忘了,小霞就常骂她笨,她自己也觉得天生与跳舞无缘,也没在这方面多动脑筋。后来小霞物色到了中意的舞伴,也就是现在的老公,成天疯得连宿舍都顾不上回,还哪里顾得了她?不过她也乐得自在,懒得再掺和到他们中间了。

雅琴在后排选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喝过了酒后,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姚丽哭闹的情形,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烦。她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她想离开这里,可又不知道到哪里好,于是想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也好趁机给张凯打个电话,看看他回家了没有。如果还在酒局上的话,就狠狠地数落他一通。可她刚掏出手机,就有一位高个子男人走了过来,摊开一只手,躬着个腰,笑吟吟地盯着她看。雅琴忙将手机收起来,连连摆手说,我,我不会跳,我不会跳。高个子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依然站在面前盯着她笑。雅琴知道拒绝是不可能了,就站起身,跟在他的后面进了舞场。

雅琴红着脸,一再表示自己不会跳,高个子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笑。后来就带着她跳开了慢四步,雅琴半闭着眼,她不想看那闪来闪去的五颜六色的灯光,也不想看那些晃来晃去的人。她不紧不慢地跟着高个子在人群里来回挪着。高个子的左手握着她的右手,右手揽在她的腰间,她的左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他们不紧不慢地在舞场里转过来转过去,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她能从他的指间领会出他要让她走向那边,该快还是该慢。雅琴置身于美妙的乐曲中,好像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一心一意地用耳朵捕捉着忽高忽低的音符,脚尖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雅琴也说不清今天是怎么了,是他带得好,还是自己一下子开了窍,反正是一直跟着节拍,和高个子配合得很默契。她甚至还体会到了跳舞的乐趣,品出了其中的美妙。这美妙,不亚于手术针缝合病人伤口时的愉悦,有自豪,有欣慰,还有些许的成就感。她是一个对工作兢兢业业的人,那事件之前,她一直是工作并快乐着,还总能在枯燥的工作中找到别人体会不到的乐趣,张凯嫌她的单位离家远,好多次劝她不要再去上班了,但她不愿听他的,她不想离开她工作了多年的单位,不想离开她亲爱的手术台……她睁开眼,朝四周看了看,姚丽和小霞跳得正起劲,好像没发现她已经进了里面。尤其是小霞,面带微笑,舞姿轻盈,还不停地绕着舞伴转圈,也不知跳的是哪种舞。雅琴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没在这方面下功夫,要不然今天也能出出风头,好在高个子并不介意她舞技的拙劣,一直含笑陪她跳着。她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四方脸,棱角分明,很阳光的样子,似乎哪里还和张凯有些相象。是哪里呢?雅琴仔细想了想,又抬头看了一眼,心里一亮,是眼神,那独特的眼神。

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张凯的情形。是在公交车上,她提了满满一袋子苹果,可不知咋回事,挺结实的塑料袋突然就裂开了,苹果撒了一过道,是她准备看望奶奶买的上好的红富士。雅琴就急着去捡,旁边的一位小伙子也帮着她捡,雅琴抬头感激他时,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那眼神……雅琴到现在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反正是一下子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后来,她就打听到了张凯的单位;再后来,他们就常常在一起;这以后,她就再没走出过那眼神……

张凯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挺有趣的一个人,怎么就变得松松垮垮,没一点劲儿了呢?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玩电脑游戏,并且一玩就是老半天。你让他把电脑关了吧,他又拿起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你让他下厨房吧,他也不怎么和你搭话,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要干的营生干完,就又到客厅躲着去了。雅琴知道他这是在有意回避自己,他和她说过无数次了,他最怕惹她生气,可这样子雅琴能不生气吗?雅琴也曾上网咨询过,网络里的人说他们这叫七年之痒,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雅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的神,反正是一下子就踩到了高个子的脚上,他单腿跳了一下,就停了下来。她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依然含着笑,说没关系,你一定是累了,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雅琴也说不清自己究竟累不累,反正是他说休息她就跟着休息了。他们出了舞场,向右一拐,就进了一间咖啡屋。进去后她又有些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就轻意跟一个陌生男人来到了这么个浪漫的地方。她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安,万一遇上了熟人怎么办,该不该打招呼呢?雅琴想转身退出去,可又觉得不妥,这样做岂不让人家笑话,笑自己太小家子气么?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她其实并不喜欢喝咖啡,她喝不惯那种味,苦苦的,有些中药汤的味道;颜色也不好看,黑乎乎的,像治咽喉痛的那种叫双黄莲的药。这么多年来,她最爱喝的是水,不掺任何东西的白开水,可现在既然已经进来了,且他已经给她点了一份,她就只好勉强享用了。她拿起小勺,学着电视上女主人公喝咖啡的样子,先在杯子里一圈一圈地搅着,然后轻轻地抿一口,再抿一口,好像还品出了一点意思,苦苦的,稍带了一点甜。高个子好像一口都没喝,只是盯着她微微笑着,雅琴就不好意思再抿了,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扭头朝窗外看。

她一扭头,就看见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往这边走来。男的五十多岁,秃着个头顶,一脸的横肉;女的呢,娇小的身材,鲜灵灵的,看样子刚刚二十岁。他们一边走一边做着亲昵的动作,雅琴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的心里一阵难受。她想起了到她那里做人流的那些姑娘,年纪轻轻的,问有家属陪同没也不吭声,还不屑地看着她,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她忽然又想起了张凯,张凯真的是在和朋友们喝酒吗?他现在回家了没有?还有孩子呢,睡下了没……她向四周看了看,咖啡屋里大多坐的是一对一对的,他们是恋人还是情人,雅琴猜不透,但好像都比她大方、自然。她抬起头来,没有了刚才的拘谨,把目光直直地探向高个子,他依然是那样的眼神,依然专注地看着她。他对她笑着,她也报之以微笑。他滔滔不绝,不停地向她讲着舞曲、体育、股市,说到高兴的时候,他笑她也跟着笑,她就那么认真地听着。她好像一下又年轻了许多,忽然想起了初恋的时候,张凯常拉她出来吃饭,也是这样的氛围,这样的眼神,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也是张凯没完没了地说,她认认真真地听。那时的张凯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幽默,偶尔他们也喝点酒,酒后的张凯话就更多了。有一次喝多了还非要背着她在马路上跑,惹得过路的人都盯着他们看。想到这些,雅琴扑哧一声笑了,高个子也望着她笑了,于是话就更多了,亲切而柔和。雅琴再要拿起小勺搅咖啡时,他忽然就抓住了她的手,紧紧的,宽厚而温和,热烈而急迫。雅琴想抽都抽不出来。她有些慌乱,连忙用眼角环顾四周,还好,旁边没人注意到她,他们好像都沉浸在咖啡的浓香中,都在各自品尝着自己的幸福。

高个子向前倾了倾身子,说你真有气质。

雅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顺势把手抽了出来。

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想离开,离开这里,离开高个子。她犹豫着,欠起了身子,冲他礼貌地笑了笑,说我出去一下,就径直走开了。

雅琴还真有些犯难了,她想一走了之,去找姚丽她们,避免再发生别的意外。可一想起姚丽,她的心就疼。姚丽,多么优秀呀,上大学那会儿,有多少男生追求过她呀。可如今,男人们啊,怎么会这样呢?张凯呢,张凯也变了吗?她走进洗手间,掏出手机,拨了张凯的电话,没人接,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好你个张凯,也真够狠的呀,连电话都不接,雅琴心里一阵愤怒,把手机狠狠地关了,塞进了皮包。她在水龙头边洗了洗手,又用湿手拢了拢头发,凑在镜子前照了照,她看见自己的脸红红的,亮亮的,倒是遮盖了几天来的疲惫。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回到了高个子的对面。高个子显然很惊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她笑了,说这里面有些憋闷,我出去透了口气。

那我们到外面走走去?

说这些话时,他依然面含微笑,只是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欣喜。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故人庄”。

夜已经深了,街上的行人明显少了,白天的闷热也缓解了许多,空气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风。雅琴觉得浑身一阵清爽,她眨了眨眼睛,感觉头也不像原先那样闷了。她仰起头看了看天空,空中没有一丝云的痕迹,那轮月亮显得更亮了,虽然只是半个,却经了光的散射,像个椭圆形的灯盘照着夜行的人们。雅琴和高个子并排走着,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她时不时地盯着天上那半个月亮看,那么明亮,那么柔和,那么亲切,就像他的眼神,一直包围着她,温暖着她。

雅琴到现在也说不清高个子是何时把她揽入怀里的,小霞又是从哪里冒出来跑到她跟前的,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好像走在一个梦里,一个久违的梦里。是小霞一把将她从梦里拽了出来,告诉她张凯出事了,这会儿已送到了医院。她只听了一半就丢下他们跑,也忘了是哪个方向,后来是小霞把她拽回来,拦了辆出租车才向医院驶去的。

她就那样慌里慌张地跟着小霞来到了医院,慌里慌张地站在了张凯面前。好多年了,她一直出入于病房中,可还从没像今天这样慌过呢。她一口气跑到了张凯面前,又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挂了液体的张凯在熟睡着,医生淡淡地对她说,是酒精中毒,过几天就好了。雅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和昨晚睡着时一个样子,只是没有了呼噜。她想,过一会儿他还会打呼噜吗?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高个子,他叫什么呢?他睡觉打呼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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