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
2009-04-13马玉琛
马玉琛 西安财经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秋生于陕西高陵。1983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于《十月》、《延河》、《萌芽》、《南方周末》、《文艺争鸣》、《小说评论》、《当代文坛》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长篇小说《风来水来》获陕西作家协会首届吉元文学奖。2007年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金石记》获得评论家和读者一致好评。
说来很难令人相信:魏乐和的下巴被饿掉了。挂钩松了,咬肌松弛没弹性了,下巴自然就掉了。起初,魏乐和以为只有自己的下巴饿掉了,没想到第二天在学校的操场出早操,好几位同学把下巴跑掉了。由于连续发生跑掉下巴的事件,学校宣布中止跑步,一为保存身体里的热量,二来防止更多同学下巴掉下来。魏乐和是第一个掉下巴的人,自然也是第一个安上下巴的人。掉下巴容易,安下巴当然也就容易,只要得窍。魏乐和走到掉下巴的同学跟前,用巴掌托住掉在胸前的下巴,左一搓,右一搓,再猛地往上一托,那同学疼得一声大叫,但说话却不再呜哩哇啦:你这蒙古大夫,还真有两下子,只是下手太重。魏乐和不理会他,又去给下一个同学安下巴,边安边说:“真是难以置信,饿死人可能,饿掉下巴怎么可能呢?!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这就是大饥荒年代留给人们的特殊印记。
魏乐和发感慨时并没有料到,随着生活的变化和时代的推移,许多同学的下巴彻底变好了,而他掉下巴却成了很长时间的习惯。
饥饿的形势越来越严重,学校决定提前给大家发毕业证,让大家各回各家。大家伙虽然饿得前心贴后心,但对学校却依依不舍。校长和班主任把大家伙送到学校门口。大家伙还是舍不得走。校长捂着肚子说:“回去吧,回去吧,先设法解决肚子问题,至于精神问题,现在实在顾不上了。”
会画画儿的魏乐和,揣着师范学校的毕业证,空着肚子回到桑梓镇的家里,见到了爸妈。爸还是那么威严,妈还是那么慈祥,只是脸和手脚都有些浮肿。妈说:“乐和娃回来了,妈去给你煮一碗草根汤。”
第二天黑了,威严的爸坐在椅子上,一只胳膊耽在破方桌的桌沿上,对站在脚边的魏乐和说:“在学校也饿?”
“饿,我和好几个同学把下巴都饿掉了。”
“在家也得饿。”
“我妈说明天就揭不开锅了。”
威严的爸用已经失去威严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询问他该怎么办?
爸寻常遇事爱抽卷烟,可这会儿哪里有卷烟。即使有,也轮不到爸抽,恐怕得让一家人嚼着吃了。魏乐和明白,纵使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弄不来一片烟叶之类可供进口充饥的东西。魏乐和只有无可奈何地垂头站在爸和妈的面前。
爸沉吟片刻,说:“给你娶亲吧。”
魏乐和没料到爸在又饿又揭不开锅的时候提起这档子事,他慢慢地抬起头,倔犟着脖子,直愣愣地盯着爸,一副不驯服的模样。
魏乐和知道爸要他娶那个叫黑妞的女子。那女子不光黑,而且胖,太丑了!咋能跟这样的女子指腹为婚呢?魏乐和考上师范学校时,曾向爸提出退婚的事。爸说人前一句话,马后一鞭子。他又转身缠妈,妈望望目光坚定的爸,说人家女子不缺鼻子不缺眼,腰身壮实,干活利索着哩。临走那天,又跟爸妈提,爸妈说:我们只管定亲娶亲的事。结果黑妞来了,送他一双亲手做的布鞋和一双袜子,外加一个硬皮笔记本,并嘱咐他到学校要吃好喝好学好。衣服穿脏了礼拜天拿回来我给你洗。他回答说我自个儿长手着哩,在学校就洗了。黑妞说镇上到学校几十里地,远,我送你去。他死活不同意。黑妞说至少要送到镇口大树下。在镇口大树下黑妞想拉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巧妙地躲开了。黑妞眼里闪出泪花。他想,又不是去死,哭啥哩。他走了,不要说衣服穿脏了拿回来让黑妞洗,就是他这大活人,不到寒暑假,黑妞都见不上。
爸说:“原先人家攀咱,现在咱攀人家。”
“啥时代?还逼人娶亲哩。”
“啥时代?遭年馑的时代!闹春荒的时代!”
“再遭年馑,再闹春荒,娶亲也得有感情。”
“下巴都饿掉了,还谈感情。”
“我就不信,没有她咱就活不成。”
一直悄没声息的妈这时接过话茬说:“她爸管过全镇的粮食,就是在粮仓底窝的尘土里扫几扫把,兴许也扫出几升救命粮哩。”
“我情愿饿死,也不娶她!”
妈叹息:“这娃咋光顾自个儿呢。你这态度,人家即使有心,也放不下面子接济咱。”
爸则一拍破方桌:“那你去退婚吧,有本事你自个儿去退婚吧!”说完,起身跺脚,出门而去。魏乐和听到院墙外面的风声里夹杂有爸悲哀的嚎叹声。魏乐和觉得爸悲哀的嚎叹和饿死这两件事都没有他对爱情的感受重要。他还是决定退婚。
魏乐和家在镇南,黑妞家在镇北。魏乐和忍着饥饿,沿正街往北走,边走边看街边的房屋。街东连成排的房子,以前都是他家的。记得上小学时,他曾带一个叫艳艳的女同学到家里玩,玩捉迷藏,结果玩得谁也找不着谁了。等找着的时候艳艳吓哭了,原来她跑到偏院的花园里去了。艳艳第二次来他家,死活不玩捉迷藏,而且寸步不离他左右,生怕再走散。他问艳艳院子大不大?回答说大。又问屋间多不多?答多。再问搬到我家住好不好。回答很干脆:不好。为啥不好?因为找不到出去的门。他一下给逗笑了,说我领你呀。后来又是土改又是三大改造,他家的房子全部捐了公,临街的做供销社和食堂,不临街的拆掉砖瓦木料去盖学校。
魏乐和看到供销社的门开着,却没有人进出。供销社要是粮店,买米买面买酱油醋和盐,那门板和门框不被挤断才怪哩。食堂已经关张了,油漆剥落的雕窗上挂满了蜘蛛网,但网上并没有蜘蛛。紧闭的大门外既没有鸡也没有狗。以前爸带他来食堂吃红肉煮馍时,在门口总能看到一两条狗和三五只鸡。狗在啃骨头,鸡在啄食洒在地上的饭渣和米粒。有一条狗,一只鸡,食堂就不会关门了。人影没有了,鸡狗没有了,房屋破落窳败,街道冷冷清清。魏乐和回想起和艳艳一起玩捉迷藏的院落和房屋,想起昨黑爸在风中的那声嚎叹,心里顿时生出无限的凄凉。
魏乐和敲开了黑妞家的门。敲门的时候,魏乐和就想好了:如果是黑妞她妈开门,他就说我找黑妞,让她出来一下。如果是黑妞开门,就直接叫她出去。
开门的是黑妞。黑妞见是魏乐和,眼角眉梢溢出喜出望外的略带羞涩的笑意,嘴上却说:“啥风把你吹来了?”
魏乐和看到了黑妞对自己一成不变的心意,也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因为自打他上了师范学校之后,只是在寒暑假时黑妞去他家,他却从来没有来过她家。而且她到他家,他总是躲着她,借故不跟她单独说话。她只能老远看看他,然后帮他妈干家务活,说家常话。她心里一定有了那种感觉,因为她每次回去时眼角都有淡淡的泪痕。
魏乐和想说饥饿的风搅和着感情的风,但刚一张口,觉着下巴有点疼,便没有说。
黑妞用结实的胳膊把两扇门板再往大里推一推,然后侧身让到一旁,让魏乐和进屋。
魏乐和没挪脚窝。
黑妞伸出手攥住他手腕,把他往进拉。黑妞觉得攥在手掌里的手腕简直像一节干柴棒。黑妞想攥这干柴棒已经想了好几年了。黑妞觉得手心攥节干柴棒很幸福。魏乐和的手腕在挣扎,这家伙劲太大,疼啊!
黑妞往里使劲,魏乐和往外使劲。黑妞劲大,魏乐和一只脚已进了门槛。魏乐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只手在黑妞巴掌里,一只手抓住门框,撑住了。黑妞要再使一把劲,魏乐和整个人就进门了。但黑妞没有再使劲。一个女人不可以强求一个男人,一个年轻女人,更不可以强求一个年轻男人。黑妞一松手,魏乐和跌出门外,差点跌倒,黑妞忙上前扶住,魏乐和筛开她手。
黑妞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来也来了,敲也敲了,开也开了,为啥不进屋啊?”
魏乐和在喘气中露出男人的本性:
“跟我走。”
“跟你走?!”就像将军听到了皇上的圣旨,惊疑和宠幸一下子弥漫到黑妞脸上。
“跟我走。”
“还回来不?”
显然,黑妞憧憬的是很远很远的事情。
魏乐和没有回答,转身就走。黑妞小声在背后喊:“等一等。”翻身回去,很快又折回来,门板和门栓响了两响,她就追上他了。
出镇子往北,行一里多地,就到了后山脚跟。晚霞已经熄灭,夜幕笼罩了村镇,也笼罩了后山。稀疏的行路人,摇晃着东倒西歪的身子,顺着便道赶回村镇。行人的手里,攥着半把草根和树叶。
黑妞在身后发出无奈的叹息:“难耐的春荒啊,能吃的都吃光了,草根,树叶,浆糊纸,麻雀。现在已经开始吃树皮和观音土了。”
这些事,魏乐和在掉下巴时都晓得了。
魏乐和带着黑妞来到山脚一片小树林里。树木很可怜,叶子没有了,树皮也被剥走了。树梢上没有鸟的啼叫,树根下没有虫鸣。只有半弯惨淡的月亮,远远地挂在树梢上空。
魏乐和靠住一棵树站住,黑妞也依一棵树站住。魏乐和觉着黑妞比树粗壮,看上去不像是她依着树,倒像是树依着她。
在荒疏的树林里,在惨淡的月光下,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鼓足勇气把她带到这里,是要对她说出一个决定。但真的面对面时,他又不知怎么开口。所以只能看着她。她呢,心中虽然忐忑不安,但却认为这是一次约会,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约会。所以当他看她时,她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她心里亮堂得很,他过去的目光和现在的目光都对她不十分满意。可她对他却满意着哩。她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柔情,那柔情使得惨淡的月光都染上了香味。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柔情的目光。他实在想象不到,一个丑女子的似水柔情,能给月光染上香味。他的目光坚持不住了,头慢慢地垂下来。黑妞见他垂下头,自己也垂下头,手指还搓弄着衣襟。
“人家是长得黑了些嘛。”
废话,要长得跟萝卜一样又白又水嫩,人家心里能难受嘛。
“也粗壮些,但小镇人家,讲究这案板脊背,碌碡腰,大象腿,干力气活顶大半个男人哩。我心疼你,有力气活我干就是了。”
可男人娶媳妇不光要她干活呀。
“我长相虽然蠢些,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尤其是耳朵,耳大有福哇。”
天呐,难道非得叫我戴个蒙眼过日子吗?!
魏乐和想了半天,才说:“可我是个画画儿的呀。”
黑妞愣怔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理解这句话,继续说:“亲事是双方爸妈订的,不是指腹,也是娃娃亲。命啊,红绳绳拴下的命嘛,吃亏占便宜都是命里带的。占便宜我满意,吃亏我也愿意。”
这不成了约会,成了谈恋爱嘛。黑妞把她的态度表明了,而且表明得那么心胸宽阔,那么大老爷们。相比之下,自己倒成了计较鸡毛蒜皮的碎女人。
命运两个字,把魏乐和的心说软了。
不行,绝对不行,这不是心软心硬的事。自己必须明确态度,把那个决定说出来。至于能不能接受,就是她的事了。
魏乐和美美吸一口气,憋足劲要说出自己的决定。刚一张口,肚子却咕咕咕地叫起来了。叫声很大,活像滚过树枝和山坡的雷声。
黑妞扑哧一声笑了:“你肚子里敲鼓打雷哩。”说着探手入怀,掏出两个苞谷面窝窝。
魏乐和心道:怪不得两个奶又高了,原来是刚才翻身回家揣了两个苞谷面窝窝。
黑妞把苞谷面窝窝递到他面前,他避开眼不看,心里直抱怨自个儿那不争气的肚子。岂料,他心里越是抱怨,肚子越是不争气,又咕咕咕地叫起来,比刚才还响还长,而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黑妞把苞谷面窝窝塞到他手里,说:“吃吧,有啥话吃完再说。”
他不能吃,生怕吃完就说不成话了。
黑妞似乎猜出他的心思,说:“吃吧,不就两苞谷面窝窝嘛,又不让你承担个啥,吃完该说啥还说啥。”
不是黑妞这句话战胜了魏乐和,而是魏乐和咕咕咕叫的肚子战胜了那张饥饿难耐的嘴巴。
魏乐和狼吞虎咽地吃完第一个窝窝头,心里发狠道:我就不信,拿人的手短。吃完第二个,又发狠道:我就不信,吃人的嘴软!
黑妞一旁瞧着他猴急的吃相,说:“还记得那个叫艳艳的漂亮女同学吗?她爸用她换了八个窝窝头。议价是八个,人家给了八个半。”
艳艳,漂亮女同学,八个半窝窝头,命运,感情,等价交换。
黑妞看着他,表情里似乎有这样的意思:两个窝窝头也能换个女婿吧。
他有些犯恶心,想把刚咽下去的窝窝头吐出来,但肠胃没有答应他。
黑妞要是不提艳艳和八个半窝窝头,要是能够理解他刚才说的我是画画儿的那句话,自己的心也许真的会变软。甚至会软到不能说出那个决定的地步。但黑妞偏偏提到了艳艳和八个半窝窝头,而且对我是画画儿的那句话没有任何反应。这就活该了!虽然吃了她两个窝窝头,决定却不能变。她说对了,吃完该说啥还说啥。爸、妈、饥饿、明天,全不管不顾了!
他要对着这山坡、这稀疏零落的树林、这惨淡可怜的月亮和黑妞高声呼喊: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
两个苞谷面窝窝头给了他足够呼喊的力气。他张大嘴巴,可着嗓门高喊:“我宁愿……”三个字的喊声比他刚才肚子的叫声响亮得多,冲出树林,滚过山坡,把月亮都抖动了。整个世界都听到了,黑妞自然也就听到了。
可是三个字后面的声音没有飞出来,只是在他的胸腔里飞旋轰鸣。由于用力过猛,下巴掉了。吃窝窝头的时候没掉,呼喊的时候掉了。掉的真是时候,人生最关键的时候。
黑妞心花怒放,她把我宁愿听成了我情愿。她上去,用粗壮的胳膊把魏乐和抱在宽阔的怀里。魏乐和立即听到自己的骨骼在黑妞怀里噼啪作响,就像一节节折断的干树枝。
黑妞放肆了一阵,忽然惊愕地望着他:“你咋啦?眼珠直的,脸上僵的,下巴搭拉的!”黑妞不知道他的下巴掉了。
魏乐和挣脱出来,用掌心托住下巴,左一搓右一搓再往上一送。下巴安上了,脸和眼睛随即恢复了常态。
黑妞看得惊呆了:“你咋跟耍魔术一样。”
魏乐和不理她,生气地在下巴上擂了一拳,但下巴并没有被擂得掉下来。
黑妞说:“兴许是饿的来,赶明儿我给家里送点吃的。”
魏乐和想着自己不可思议的下巴,吃窝窝头不掉,擂一拳不掉,喊一嗓子却掉了。他想再试一试这不可思议的下巴。就喊不和行,看下巴还掉不掉。
魏乐和使足劲儿喊不,不字没出口,下巴就掉了。安上下巴再喊,连续三次,下巴都掉了。魏乐和试着喊行,因为心里不十分乐意,所以用的劲小,可是一喊就喊出声,而且下巴没有掉下来。
行——黑妞听到了简洁明快的答应声。
第二天,黑妞来了,左肩膀上半袋玉米粉,右肩膀上半袋麸子皮,腋窝里还夹着一捆晒干了的榆树皮。
乐和妈忙接住黑妞,说了一堆千恩万谢的话,末了还发了一句感慨:“这下准能度过春慌了!”黑妞叫了一声妈,说:“瞧你说那么多见外话干啥。”
妈又扭头瞅瞅乐和他爸:“到底是娘的儿,有良心。”乐和他爸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魏乐和心道:不要夸赞和感谢我的良心,应该夸赞和感谢我的下巴。
背地里,魏乐和哭了,边哭边惩罚下巴。他把下巴卸下来,摆弄来摆弄去。下巴不动声色,既不埋怨他,也不报复他。
没办任何手续,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黑妞住到他家来了。再遭年馑,再闹春荒,黑妞也要嫁人。越遭年馑,越闹春荒,黑妞越愿意侍候她喜欢的魏乐和,并且愿意和他一道照顾他的爸妈。黑妞隐隐觉得,不遭年馑,不闹春荒,侍候魏乐和,照顾他爸妈的就不一定是她了。黑妞心里甚至有些感谢上苍赐予他们的苦难。
可惜黑妞苦中求乐的愿望落空了。
黑妞虽然和魏乐和睡在一个炕上,但魏乐和的被筒裹得非常紧,紧得连一只老鼠都钻不进去。一连三个夜晚,黑妞准备的初夜布都没有用上。第四个晚上,夜深人静,黑妞独自一人跑到镇北的山脚下那片树林里。望着被快要被剥光皮的树,望着树梢凄惶的月亮,回想她青春时代跟魏乐和唯一一次苦涩的约会。末了拍着树干嚎啕大哭,哭得月光都退避到山梁后边去了,第二天,镇上人都说后山上有只猫头鹰鸣叫了大半夜。
哭过之后,黑妞慢慢平静下来,平平静静地对待生活。侍候丈夫,孝敬父母。除过洗衣做饭之外,她还到山里去挖草根剥树皮。她愿意帮助一家人度过春荒。春荒能度过去,还有什么不能度过去的呢?
要人命的春荒慢慢在消退,树叶重又长出来,土地也有了新收获,人的春情也顽强地复苏了。尽管魏乐和的被筒依然钻不进去一只老鼠,但黑妞已经熟悉了他的呼吸和他的气味。有天深夜,魏乐和在做梦,呼吸变得既粗壮又急促。黑妞被惊醒了,忙去推他。他连人带被筒滚到炕里,但梦并没有醒来,呼吸依然粗壮急促,她又把他从炕里往炕外推。她一用劲,被筒就滚动,眼见就要滚下炕沿,她忙伸手去抓,结果还是晚了一步,他连人带被跌到炕下。
大饥荒时代残留的骨质疏松症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跌落,魏乐和的大腿骨折了。
郎中给那条大腿敷了药,上了夹板,缠了绷带,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得静养。尤其头一个月,屙屎撒尿都在床上,千万不能乱动。黑妞说郎中尽管放心,有我哩。
黑妞大约对魏乐和的骨折心存歉意,所以对他照料得既经心又细腻。清早给他洗脸漱口,白天给他喂水喂饭,能弄来一点好吃的,都做给他吃。怕他一个人在炕上躺久了心烦,就坐在炕沿上纳鞋底,让他听着那兹拉兹拉的抽线声。夜晚则给他端屎端尿。每次端完屎尿,她都要把尿壶刷洗干净,不让他闻到臭味儿。他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还尽量保守最后的秘密。屙屎撒尿都用被子把自己捂着。完了让她伸手摸索着端出去。等她回来,他又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
一百天悄没声息地溜过去一大半。晚上她说:“养得差不多了,我扶你试着下地走走。”
他不想让她亲近,就说:“你这是……”他本来要说你这是何苦呢!结果只说到你这是三个字,下巴便开始疼。他知道,再往下说下巴就要掉了,便打住,把后面几个字咽了回去。
黑妞叹息一声:“都怪我,把你推到炕底下。”
魏乐和:“我做梦,梦到自己掉到炕底下。”
“你是做梦,呼吸都变了,摇不醒,就推,谁知道一用劲,你就滚到炕底下。”
“我梦到要紧处,炕塌了,就掉下去了。”
“你梦到什么了?”
魏乐和先是一怔,接着微微侧过脸,脸上泛起些许红晕。
黑妞头一回见到魏乐和的脸上泛起这种色彩,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忍不住低头笑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黑妞说:“你看我。”魏乐和不看。黑妞又说:“丑人看久了就不丑了。”魏乐和斜了她一眼。
她看着他:“我后悔,我很后悔啊!”
他心道:你早该后悔!
她却说:“我很后悔在树林里提到艳艳,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就像有些心思不能乱动一样。”
他斜她的眼睛变直了。
她进一步说:“你会画画儿,就画个好看的挂在炕头,我不生气,也不嫉妒。你爱美了看一眼,现实生活中吗,有我哩。”
魏乐和睁大了吃惊的双眼:原来她心明得跟镜一样!
莫名的泪水,涌到他眼眶。
她俯身去舔那泪水,他没有逃避。
她揭开了他紧裹的老鼠也没有办法钻进去的被子。他意识深处某种东西还在猛烈反抗。他想大喊,结果下巴没有响应。他这才发觉,下巴像是自个儿有预感,在这猛烈反抗到来之时,提前掉脱了。
魏乐和万万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一次,竟然给他带来一个女儿。春荒和年馑过去了,女儿降生了。他现在才理解,人可以比作太阳。女儿就是他的太阳。他高兴得天天看躺在妻子怀里的肉蛋蛋,忍不住时还凑过脸去亲一口。每当这时侯,妻子便用手挡在半道:“去刮胡子。”他不曾记得用胡子扎过妻子,妻子怎么就知道胡子会扎疼女儿粉嫩的脸蛋呢?他十分惊奇长相粗壮的妻子竟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他手脚变得勤快了,洗尿布,晾衣服,还把妈做的鸡汤端给妻子喝,只是那种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妻子全身心扑在女儿身上,似乎有了这个女儿,一切都心满意足了。
女儿就像太阳,照亮了他生活的道路,也给了他生活下去的趣味。他操起画笔,背起画框,四处去画画儿。多数是给人家画宣传画,墙壁上,宣传栏里,彩色纸上。画领袖像,画红日东升,画工人苦干,画农民丰收。总之,他怀着痛苦的心情画着那个时代火热的生活,然后把挣来的可怜的零钱拿回家交给妻子。妻子见丈夫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行走天下,并且知道归来,心里很是高兴。
只有慢慢懂事但还不谙世事的女儿发现了他和妻子之间的秘密。一天,女儿神秘地俯到他耳朵边给他说:“隔壁小胖跟我说悄悄话。说他有天起得早,发现他爸妈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一急,也钻进去挤热闹。爸,你和妈咋各睡各的被窝,我也挤不成热闹。”
天真无邪的女儿让他感到,他在女儿和妻子这儿,仍然是个陌生人。
他想说,生活把锅墨涂到了爱情这张脸上,想说爸经历过特殊的饥饿年代,想说你能到这个世界上来实在太偶然了,想说爸画那些画时心里很难受,想说爸看到许多人日子过得非常非常艰难,想说生活艰苦得使人顾不上自己的内心感受了,可惜刚一张口,下巴掉了。这次掉得厉害,简直像悬在胸前的醋瓶儿。女儿惊呼:“爸爸,你的下巴。”他不忍心让幼小的女儿看到他掉下巴的怪模样,忙转过身,飞快地安好下巴,再转过身让女儿看他的下巴。女儿摸摸他已安好的下巴,说:“爸爸会变魔术。”
他则想,下巴在冲他发警告:说话要注意对象。一样的话,说错了对象,话本身就错了。
为了转移女儿对下巴的视线,他说爸给你画画儿。女儿拍手说好好好,他就给女儿画了非常漂亮的房屋,他无意识地把自家先前的房子画出来了。女儿偏着头问:“这是咱家的房子吗?”他脱口而出:是的。但是下巴比他更神速,在“是的”欲出未出的瞬间,掉脱了。女儿惊讶地望着他:“爸爸又变魔术了。”他忙又转身去安下巴,一边安一边狠狠地警告自己:有些事情不能说,尤其是过去有些事不能说。过去的已经过去,苹果已从枝头脱落,再开花结果就是新苹果。生活已经改变,社会的脚步已经向前挪动。诉苦和抱怨对人生有什么帮助呢?下巴咣 一下安好了,这回安得很结实。他转身让女儿看,女儿摸摸他下巴上的胡茬子,说又变过来了。
他觉着应该给那张画上涂些色彩什么的,女儿在一旁看他忙,说:“我长大了,盖这样的房子给你住。”
他笑了,摸摸女儿的头说:“不是给我住,是咱们一起住。”
女儿灿烂地笑了。笑过之后,十分认真地请求他:“爸爸,能画你的像吗,特别要把下巴画好。
“为什么要画好下巴呢?”
“因为你的下巴有意思,能变魔术。”
他心酸而苦涩地笑笑,说:“好哇,爸爸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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