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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外一篇)

2009-04-13

福建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黑布陀螺巧克力

何 为

深秋的夜晚。我在南京路外滩下了电车,迎面是斜风细雨。我撑起一把油纸伞。我是去为一位同窗十年的老朋友送行的,因为时间还早,有意走得慢一些。

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水成串从伞檐滴落下来,我贴着黑幢幢的街屋。在一个仓库门前站立一会儿。这一带路灯昏黄,在蒙蒙细雨中更显得黯淡。偶或从江面上传来一声汽笛,如同孤苦无告的嘶喊,码头上的夜遂更觉荒凉。四周是一片异样的寂静。

这真是孤岛之夜,我对自己说。不,不如说是荒岛之夜。

街灯的朦胧光影里,依稀有两个人也在躲雨,就在我近处的一个拱形门楣下。

我无意去听别人的对话,但是雨声中仍然能听见一个姑娘动人的声音:

“冷热自己一点也不小心,难道我永远能在你身边吗?”

男的却是一言不发。

女的说:“昨晚上我父亲又骂我了,骂得很凶的,其实他也不想想,他每天吃用从哪儿来的!唉,有时他喝醉了,又是流泪,又是咒骂自己,也怪可怜的!”

男的依然默默无语。

透过飘忽的雨丝,一家小酒吧间飘出一阵烟雾,夹杂着吉卜赛女郎挑逗的笑声和软绵绵的音乐声,顷刻间门又关上了。

雨似乎小了一点,我举起油纸伞向十六铺码头走去。

想不到我又听见那姑娘低声温柔地说:

“啊,你听我说,身体总得自己保重一点,咳嗽还咳不?我们等的一个日子,我们的日子总会来的!”

那个男的含含糊糊回答了一据什么话,只顾向江岸那边眺望,显然带着隐隐的焦蹂。他几次想说什么,正待启齿又止住了,或者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话语中透露出抱歉的声调。

原来他们就走在我前面,在同一条路上,两个人合用一顶很大的黑布伞。我只能看见他们伞下的两个背影。

那个姑娘挽着男朋友一起散步,只顾自己说话,听起来有如幽幽的独语:

“我常常想,我们都在受苦,段也不怨,不过我相信,好日子总有一天会落到我们头上,你说是吗?”

男的似乎骤然想起是在向他发问,便慌忙点一下头。真怪,这位学生模样的青年,他心里仿佛埋着一个秘密,不知为了什么事,他变得反常和沉默。

这时传来码头上起重机装卸货包的沉重的声响。阃或响起码头工人的邪许声。江边一条小商轮不久将升火待发。船桅上有一盏半明不暗的灯,有如诡谲的眼睛。

海关大钟在一串庄严的音乐伴奏后,从容自若地敲了九下。晚上九点整。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在码头上徘徊,转向铁栏杆,看着黑魆魆的江水出神。

是谁,在铁栏杆的另一头唱欹。熟悉的歌曲,忧伤的旋律,凄迷的音调,在空旷的码头轻轻飞扬。仔细一听,是那个姑娘在曼声低唱。

他们挽着胳膊,并肩眺望黄浦江上悒郁的秋夜。看起来是幸福的一对,阿是总使人觉得在幸福的背后,有一个不解的谜。

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四周有什么人。在这个近乎荒漠的深秋雨夜,在这阴寒湿冷的码头上,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当一对情侣想逃避现实世界时,常常设想或憧憬荒无人烟的海岛。这也许就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原因。

随后,断断续续地,那个姑娘诉说着,轭下一般沉重的生活带来的苦恼。她的声音像是从痛苦深渊里发出的一种回响。但是地并不绝望。

她说,有时倚着窗口看天上飘浮的白云,真想飞,飞到高高的蓝天上……那声音恰如寂寞的女孩在编织一个美丽的童话。是哄骗自己,抑或寻求解脱?不知为什么,令人感到辛酸。

又下雨了。昏暗的灯光下,码头上笼罩着浓雾般的细雨。一顶宽大黑布伞遮着两个人影。只听见那个姑娘的清脆的声音:

“我可不能常跟你在一起,别再那么任情。烟酒都该节制一点。”

停停,她又说:

“咳,上回我给你织的那件毛线背心该穿上了。咳,你今天倒是怎么啦?不笑,又不说话。为什么?”

回答是含糊其辞。随即勉强一笑。

“也难怪你。这年头大家都苦,不是说,生活像泥河一样地流吗?咳,生活!不过,我们都还年轻,你得闯出一条路来,是不是?啊,我回去了!”

她并没有马上移步离开。过了一会儿,才从伞下探身出来,又立刻想起什么回身进入伞盖下,依恋地说:

“哪,差点忘了,我给你织的一副手套。试试看。暖和吧?今夜你就别送了,那边有电车站,我不用伞。你早点回去。哦,你不是有信给我吗?我带着你的信,看你的信,就像你在我的身边。”

黑布伞像童话里的大菌菇,这时菌菇下两双脚,不管雨水激溅,紧紧贴在一起。

我转过身去。

我回头时,黑布伞下只有一个人。那个男青年黯然神伤地凝望着,在街角消失的一个背影。他伫立着久久不动。忽然又挪步向对街奔去,似乎想去追踪他倾心的姑娘,却又停步不前,喃喃自语。他猛一转身,终于下了决心。匆匆下船去了。

他也去送朋友远行的吧,我想,也许是的。约定的时间已到,该是进入船舱去了。

在烟雾弥漫的货轮客舱里,我的那位十年同窗好友兴奋地和我握手。

他给我介绍一位和他同上征途的朋友。

我一愣。这位朋友过去从不相识,却又在哪儿见过。不错,就在刚才,在街头一角,在码头上。他手里那顶黑布伞还在滴着水。脚旁有一件小旅行包。

他苍白的脸上掠过阴郁的微笑,沉静地说:

“我看见你的,先生,我想你一定也看见我们。大时代有许多小插曲,刚才你看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我原想当面告诉她。可我不忍心向她当面告别,她看了我的信就会明白的。她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她想得开,她会原谅我而且祝福我。你看,我的心,我的手,有多温暖,不都是她给我的吗?”

带着这片温暖,他就要上路了。

我的同窗好友听毕这个生活中偶然的故事,不禁呵呵大笑,倒在席地铺开的床位上。

说者沉思了一会儿,隐藏着不易觉察的眼泪,背转身去看舷窗外秋雨连绵的黑夜。

今夜他们都要奔向憧憬已久的远方,让我也为他们祝福吧!

陀螺和巧克力

三十年前,一阵狂热的旋风卷走了我的家,尘埃落定,我已来到苍老的古城福州。那时从上海到福州的直达火车,通车才不过一个月,刚建成的简陋车站空荡荡的。这个火车站,在我的人生逆旅中,既是一个终点站,又是一个起点站。

我从未想到在盛年时远适异乡,不知该如何书写今后的人生篇章,只感到一片茫然。省城的四郊山峦环绕,宛如绿色的屏障重重叠叠地围在四周,令人视野狭窄,似乎这一进来就永远出不去了。

那一年福州的雨季很长,到处湿漉漉的、灰蒙蒙的、阴沉沉的。整个世界有点模糊。初到这座充满南国情调的古城,自有一种新鲜感,此时却被连绵的黄梅雨抹去了。只有铅灰色天空的浓重阴影,沉甸甸笼罩在我的心头。

入闽后,早就有所风闻,由于某些人以其昏昏造成的“战线太长”,我们远道而来参

与筹建的那个厂,实际上面临撤销或所谓“下马”的难堪局面。这种忽热忽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形势,涉及多少人的命运,是谁也不会去想的。

有一天久雨初睛,我偶然路过厂址的一处建筑工地,一眼瞥见停工的荒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纵横交错地堆积着砖瓦钢筋和木材。一幅破碎杂乱的景象,看了使人心烦意乱。

在工地背后的青石板道上,忽然响起一阵孩子们的欢呼。他们正在享受着漫长雨季里难得的一个晴天。福州没有季节分明的春天,有太阳的日子便是炎夏天气。孩子们捋起衣袖,光着膀子,在闪耀的阳光下玩得兴高采烈。

他们在玩陀螺,我小时候也玩过的,用一条绳索缠紧一个木质的锥形物体,然后举起来用力将绳索一抽,旋起一圈炫目的光轮,带来一片欢乐的笑声。在那个岁月,那样环境里的儿童,不可能指望时新的玩具,机器人和电子游戏机之类更是闻所未闻。于是女孩子们就去跳猴筋,男孩子们经常是自己动手做刀枪。

我知道,我的小儿子有一双灵巧的小手。他如果做一柄弹弓,一个风筝或一把手枪,都是很认真很细心的。他那种全神贯注一本正经的模样,每每引我驻足旁观,并为之赞叹。我想,赢得小家伙们雀跃欢叫的这个陀螺,也是他最新的劳动成果吧,那一年他刚刚上小学一年级。

雨后的工地,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泥潭。果然我的小儿子也在那里。他的小腿上泥浆斑斑,汗湿的脸上身上也是泥巴,完全是个淘气的小顽童。我顿时火冒三丈,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没收了他辛辛苦苦做成的陀螺,猛地举手一掷,掷得远远的无影无踪。

在突然袭击下,我的儿子愕然了。在我面前,他是毫无抵抗力的,一个幼小的弱者。他的肮脏的小手捂着挨揍的脸,泊水沿着沾满泥巴的脸滴下来,旋即转身飞快夹回家去。霎时间,以他为中心的小伙伴悄悄地散去了。

只有我一个人漠然站在荒凉的工地上。愣了一会儿,才从昏眩中清醒过来。我后悔自己的粗暴行为。我的掌心还隐隐发热,想必孩子的脸上还留着被我掴颊的虹红印痕。平时我是极力反对体罚儿童的,甚至不能忍受别人责打孩子。这一回我竟然这样暴虐地对待稚嫩的儿子,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倘若说,我的命运多舛连自己都难以掌握,那么孩子又有什么过错呢?

我并非不知道,游戏是儿童的天性,玩具是童年的天使。在艰难困苦的l岁月里,我没有可能给孩子们买什么玩具,反而专横地剥夺了儿子用一刀一凿精心做成的陀螺。他那个陀螺,岂不是金色童年的一个小小标志吗?不幸在我的扼杀下,悲哀地被消灭了。该惩罚的不是他,应该是我。

后来我也想设法寻找那个不知去向的陀螺,对儿子说这全是我的过失鼓励他动手再做一个,陪同他一起打陀螺找回陀螺飞旋时的欢乐时光,这样也许可减轻我精神上的重荷。然而他只是天真地微笑着,不再对陀螺感兴趣,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没有责怪,毫无怨恨,我还有什么可说呢?

大约过了不久,一个上午,我枯坐在窗下的书桌前,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小儿子站在桌旁。他那张叫人喜欢的小脸,稍稍高出桌面,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对我分外亲热。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说是给我的礼物,这一天是我的生日。打开纸包,一块锡纸包装的上海巧克力糖奇迹般闪现在我眼前。

这意外的赠予几乎难以置信。

当时正处于人为灾害和自然灾害并存的困难时期。由于严重的匮乏和饥馑,粮食就更为珍贵。每天饭桌上,我最怕接触孩子们饥饿的目光,当他们端起浅浅的饭碗,没有吃饱的时候,我于是想到德国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那幅名作:画面上,母亲俯视着绕膝的孩子嗷嗷待哺,悲悯哀戚,无可名状。

我的小儿子送给我一块巧克力。

约摸三个多月前,从上海带来了几块巧克力糖,就给孩子们分而食之。在灾荒的年头,这可真是一种奢侈品了。尤其是对一个经常食不饱肚的学龄儿童。巧克力的美味和营养价值自不待言。而他宁可自己不吃,将属于他的一份,存藏了数月之久,然后作为礼物赠给我。

我大为震惊,深深感动了。这块巧克力有无瑕的童稚之情,有纯真的赤子之心,还有超乎常情的坚毅意志。它对我是不同寻常的赠予,我是不忍心收下的,却更难推辞。于是那失去的陀螺毫不留情地在我的记忆中旋转起来,使我无地自容。陀螺和巧克力,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多么强烈的反差!

近年来我蛰居沪滨旧筑,从回忆中捕捉已逝的岁月。遥想闽都,这数年间奋力摆脱了旧时的贫困,正在加快塑造自己的时代形象,是大可欣慰的。

榕城三十年,我失去的和我拥有的,皆毋庸细说了。唯有这陀螺和巧克力,恰如我的人生长卷中两个难忘的细节,至今依然埋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也几次想对儿子重提旧事,以期沟通心灵,但终于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如今东渡扶桑也数易春秋,他孩提时的这两件小事,与岁月一同流逝久远,很可能全然忘却了。纵或提及,猜想他也是毫不介怀,只报我以迷惑不解的微笑,而我又不能永远默然下去。环顾苍穹尘世,我唯有诉诸笔端,借以自审和自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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