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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二娘娘

2009-04-13张新丽

福建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二娘娘娘娃娃

张新丽

记忆中的二娘娘是一个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嗓门嘹亮的女人。她家住在我家老屋的斜后面,六岁时的我,从我家大门开始数数,到她家的大门,不紧不慢走三十六步。

二娘娘是我们村生娃娃最多的女人。她身体非常强壮,从十八岁开始生产,不慌不忙,居然在四十六岁才结束生娃娃的历史,单单为这辉煌的历史,就让我在生了我的儿子后更加佩服她。小时候我问过二娘娘,总共生了多少娃娃,她就笑得风刮山一样响,还有点难为情地说:“哎呀呀,谁能记住,大概是十几个。”实际是二娘娘统共生了十一个娃。其中一个没有落地就夭折了,一个没有吃奶就送人了,自己养育了五男四女共九个娃娃。

二娘娘生娃娃从来不坐月子,她似乎嫁给二爷爷时就没有公婆,二爷爷是个标准的大男子主义,根本就不干家务活,所以,她坐月子也是要做饭,做针线活,管理以前生下的娃娃。遇到农忙的时候还要下地干比较轻的农活。

二娘娘是全村子里奶水最旺的女人,我比她家的三楞小一岁,比四妞大一岁,常常和他们在一起玩,奶奶说我还吃过二娘娘的奶水。和我同时蹭奶水吃的还有二娘娘家大妞的大儿子金贵,他和我同岁,因为住的不远,大妞回娘家回得勤,来了就把儿子金贵留给她姥姥。自己帮着父母下地干活去了。据我奶奶说,我们三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就像小狗一样跟在二娘娘后面,一有空子,就赶紧去抓那两个硕大的奶子吃,为此,我被三楞揍哭了好多次。

二娘娘喜欢玩麻将,但是她的兜里好像永远也没有钱,也基本没有一次能清净地玩上一天。她身边成天围着几个流着鼻涕的娃娃。仰着头扯着她的衣服叫唤着:娘,我饿了。二娘娘一边骂他们一边找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干锅巴、剩馍馍之类的食物,那几个饿狼一样的娃娃就争抢着去吃,吃完后能暂时安静一会儿,各自玩去了。可是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又有几个大一点的娃回来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惹得二娘娘骂道:饿死鬼投胎呀,肚里住进饿狼了。因此,不管输赢,她就赶紧推倒麻将,下地收拾做饭。

二娘娘家的锅大得吓人,每次都蒸好几笼馒头,蒸的时候,锅边就有好几双圆溜溜眼睛紧盯着锅,闻着飘出来的袅袅麦香流着口水。二娘娘在锅里蒸一笼,就马上准备下一笼,大一点的娃娃就轮流地拉着风箱,等她准备好了,头一锅馒头刚刚熟,揭开锅,白生生的馒头胖胖的,咧开了嘴,像笑似的,看着也香。二娘娘不怕烫,用手一个一个地去拿,马上就有几只脏乎乎的小手去抢,她爱怜地骂着:“看烫坏你们的狗爪子,拿碗去。”于是就响起了丁零当啷的声音。有时候我在跟前,二娘娘就特意挑一个开了花的馒头给我,说:“人家二丫爱好,就吃一个好看馍馍。”我就越发喜欢二娘娘了。

二爷爷的脾气不好,经常和二娘娘干仗,因为他的个子不及二娘娘高,身体也不算结实,说实在的,好像二爷爷不怎么能占上便宜,至多也是个平手。我亲眼见他们打了几次架,大致原因基本一样。二娘娘虽然勤劳,但是比较邋遢,这与娃娃多有一定关系。二爷爷地里农活干得还行,就是不爱做家务,不爱管娃娃,还比较爱干净。

记得那是个阴天,干了一天农活儿的二爷爷回到家里一看,一群娃娃大闹天宫,其中,有三楞和四妞及他的外孙子金贵和我,另外还有他家的大狗旺才和招来的几只邻居狗。家里乱得没法形容,他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一气之下,二爷爷把我们都轰到外面去玩,从里面插上门,就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扒开了一个地方睡起了大觉。我们几个小家伙和几只狗只好在外面玩。北方的雨说下就下,顷刻之间,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夹着闪电雷鸣,把我们都吓坏了。正在战战兢兢抱作一团的时候,二娘娘披着一个塑料布从外面跑回来,说是要收拾屋顶上晾晒的葵花籽。她看到了我们可怜地缩在墙根。就问三楞,三楞说:“我爹在屋子里睡觉,把门闩了,进不去。”二娘娘连葵花籽也不收了,一边打门一边骂道:“这是人做的事吗?把你死不下的老鬼!”怎奈二爷爷太累了,睡得很死。情急之下,二娘娘打碎一块窗户玻璃,从窗子上跳了进去,打开了门,把我们和狗都放了进去。接着,她就上去拽二爷爷的耳朵,二爷爷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懵懂了,跳下炕没说二话,一个嘴巴子就煽过去,二娘娘机敏地躲过去,毫不示弱地一个长腿就飞了上去,二爷爷躲闪不及,腿上被踢了一下,我看到力量不大,但是二爷爷的面子伤得好像比腿伤严重。于是,你推我挡,就扭作一团,我们几个一点也不怕,像看电影一样。他家的三楞还一个劲地喊:“看我爹的脚又来了,娘躲开。”最后的结果是二爷爷骂着难听的话,二娘娘也一句也不让地回骂着,直到各干各的事为止。

二娘娘的性格豁朗,做事像个男人,凡事总往宽处想,几乎没有犯愁的时候。她经常说:“愁也是一天,喜也是一天,要是愁早愁死了。”是的,看她家那日子过的,除了那口大锅是囫囵的,其余都带着伤残。顶值钱的水瓮用铁丝在外面箍了几圈,地上还经常湿漉漉的;碗是无一例外都是豁豁口。还不够数,常常有人用盆盆罐罐吃;仅有两个瓷盆里外的瓷掉得看不出原来的图案;炕席上补着红一块黑一块的补丁;连筷子是柳条削的,七长八短的,三粗两细的。家里穷得经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还不时有几个要债的,吆五喝六的像个祖爷爷。因为家里连个能坐的板凳也没有,那些债主就盘腿坐在她家那面破烂而又宽阔的炕席上,臭鞋子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脏得让人看不成。但是二娘娘始终面带笑容,好像来的是她娘家人,把家里的好吃食做给他们吃,还要不住地说一些好听的话,直到把人家恭恭敬敬地送出大门。

二娘娘是一个“农把式”,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我们村有个大高个女人能干得不得了。播种、收割、打场样样在行,点瓜种豆总比别人妙了几分,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和她相比也稍有逊色。但是她的针线活确实不怎么样。这从她家娃娃身上的衣服就能看出来,针脚粗大毛糙,好端端的衣料缝得扭扭歪歪,穿在身上一点也不展活。为此,她经常央求我心灵手巧的奶奶,给他家大一些知道爱好的娃娃做衣裳,为此,二娘娘经常给我家做些粗活以补偿。

二娘娘爱说爱笑,走到那里都能听见她独特响亮的声音,被村里人戏称为“高音喇叭”。但是在我的记忆深处,刻骨铭心的却是二娘娘那两次嚎哭。那是个夏天,她家的大楞在煤矿干活,出了事故遇难身亡。二娘娘知道后,就爬在她家的自留地里,叫着大楞的名字,长一声、短一声地大放悲声,跟前围着一群邻居跟着唏嘘叹气。村里的几个女人想拉二娘娘起来,无奈她身材高大厚实。她们架着她的胳臂,她的衣服向上给拽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肚皮,我就赶紧去给她扯下来,给她擦脸上的眼泪和鼻涕。三妞则摇着她娘的胳膊,跟着哭成了泪人,我也跟着哭,哭得上气不及下气。哭了一个上午,快到中午的时候,二娘娘自己爬起来,拉着身边几个娃娃的手,用已经湿沓沓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和鼻涕,对着跟前的人说:你们回家去吧,

我没有事,回家给娃娃们做饭去呀。我跟在她后面,跟到她家里,才知道她家里早乱成一锅粥。

二爷爷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长长地躺在炕上,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出嫁的大妞和二楞去矿上处理大楞的后事去了。三楞照看着饿得哇哇哭叫的四楞和四妞,二妞则抱着不满一岁的五楞在屁股大的地下来回走动着,满头大汗地哄着小弟弟。二娘娘进门后,这些娃娃马上就像盼到救星一样,一起拥簇到他们娘的身边,接着就听见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的哭声,“哇哇”地响成一片,连进来的大狗旺才也跟着“汪汪”地叫起来,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谁在哭、谁在叫。二娘娘连忙接过小儿子。撩起衣服,把肥大的奶子塞在小儿子嗷嗷哭叫的小嘴里。然后,把那两个小一点的娃娃的头揽过来,哄着说:“不哭了,乖啊,娘在呢,娘立马给你们做饭。”又对二妞和三妞说:“不哭了,二妞去掏灰、抱柴禾,三妞去给你爹倒水喝,扶你爹起来把药吃了。”说着。她抱着娃娃就坐到二爷爷的跟前,用膝盖去碰他的手,强掩饰着悲伤说:“你不能躺下了,你坐起来,看看咱们的娃娃呀。不能就这么躺着哇!”二爷爷不说话,五尺高的汉子哭得说不出话来,肩膀抖得像打摆子。二娘娘的眼泪再一次流成了河。之后,我所见的二娘娘依然在干农活,依然吃饭,她说:“哭死我,大楞也回不来了,哭死我,剩下的这些娃娃谁来管?以后不哭了。”

但是,在几年以后,二娘娘又遭受了两次严重的打击。二楞在开山放炮中丢了性命,留下了无助的老婆和两个年幼的娃娃。未等喘息过来,比二娘娘年长十二岁的二爷爷,在连续两次丧子之痛中走完了他六十八岁的人生,全然不顾二娘娘和五个尚未娶聘的儿女及两个年幼无知的孙子,把这副连大男人也顶不起来的担子全部落在这个高大的女人身上。

哭死也不顶用,怨天不顶用。已经长大的我经常看到二娘娘像风一样,在田里和家里来回忙碌着。她家人多地也多,好的和赖的加起来有四十多亩田。为了能糊住这十几张嘴巴,二娘娘的地是什么能出产量就种什么,一点也不怕麻烦。二娘娘家种的西瓜是全村里最好吃的,这几乎成了秘诀。也奇怪,一样的种子,一样的土质,二娘娘家侍弄出来的西瓜就比别人家的甜,比别人家的产量高,比别人家的早熟。二娘娘家虽然一直是全村里数一数二的穷,但是,绝不吝啬,甚至有点大手大脚。路过她家西瓜地里的人几乎没有空过的,哪怕刚熟了一个,她也要高三声、低两声地把人招呼过来,让人家吃上几口才能安心。她家的娃娃们也遗传了他娘身上的品行,人人不把钱物当回事,个个性情敦厚、品质温良。因此,尽管家里穷得叮当响,也基本没有耽误儿女们嫁娶和生子。

去年,我回老家,见到了别后十几年的二娘娘,她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的老人。但是,她依然那么硬朗,走起路来风快,声音还是那么响亮。我问她的身体状况,她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好着呢,我这命贱,连个索密痛也不用吃。我问她地里的收成,二娘娘说:我不做地里的营生了,现在就是专门照看孙子,也算享清福了!之后,她风趣地说:“好家伙,要不是计划生育管制,我的孙子、外孙能有一个连了!”说完,和周围的人一起,“哈哈哈”地笑成一片。

俗话说:儿多母受苦。这多半个世纪以来,二娘娘的苦和痛有多少呢?恐怕连她自己也衡量不出来。

二娘娘及他们那一代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也是这么走过去的,我竟然说不出是崇敬,还是悲怜。

责任编辑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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