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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毓微型小说两题

2009-04-13

福建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技术员试验田玉米

陈 毓

十八岁的戴淑芝老师就那么芬芳、那么好看地走在我们前面。有她在的地方,空气会格外清新,天空会格外蔚蓝,就连吹过耳边的风也格外使我们心里清明。她往讲台上一站,全班十二个女生的愿望空前一致,那就是赶紧长大,统统长成她那样子。心知长不成,就有心灰的女生挑剔她的来处,说她的家乡水土不好,那里的水碱性大,人多黑牙,但她在讲坛上讲话,牙比我们的都白。我们就想牙白的理由,原来她用牙膏,刷出一嘴的清香泡沫,即便我们的嘴也是香的,但那也是嚼完烤玉米的香,是桃子青涩的香,跟她的遥远陌生的香,隔着香与香的距离。

她也说方言,但她的方言带洋味儿,有力量,铿铿锵锵,有一说一。不像我们讲话,咿咿呀呀,生气时候像鸟吵架,表达喜悦时,也是鸟雀的叽喳。

她当然不是本地人,她来自“山外”。“山外”是一个概念,代表富裕、文明以及宽阔。“山外”是我们的远方,那里的天比我们的天宽,水比我们的水长,那里有“沃野千里”,有“骊山晚照”,有“灞柳飞雪”。这些,我们都没有。

但我们不久就不自卑了,因为她虽然从宽阔处来,但却是为了逃避,也就是说,我们的逼窄却是她的宽广,她看上去文明,却做不文明的事情,因为她把一个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当自己的男人了。我们努力想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但是不明白,因此心里怨她。

但是她那么美、那么香,她往黑板前一站,她的精彩总让我们原谅她。

有老师的引力在,上学就是件愉快的事。而且这愉快还在扩大,比如课余跟戴老师在后山采蘑菇、拣地衣,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栽葱。开始是栽很粗很高的葱,戴老师说,这样的葱在她老家那边,能高过人头,可是在我们这里,一长出地面就老了苗,尽是“筋”,没有本地葱的葱青与葱白,难看不说,味道也差很远。戴老师说葱不服水土,还讲了个“南橘北枳”的典故。戴老师只能接受我们本地葱,一两场春雨后,我们种下的葱就能上饭桌了。我记忆里第一道与葱有关的菜就是“小葱拌豆腐”,并且一见如故地喜欢上这道菜。那些随戴老师栽葱的劳作每次想起都生动如昨。戴老师是这样种葱的:先种两行,过半月,再种两行。葱们前仆后继,我们的饭桌上永远都有一道清清白白的小葱拌豆腐了。

这道菜是我们通常可以跟她共享的美味。

被我老家的小葱拌豆腐和乌洋芋滋养着的戴老师,看上去比她刚来的时候似乎还要美了,白与红比例匀称地现在她脸上,人也似乎胖了。我们评论戴老师的变化时,总喜欢引用我们的母亲爱说的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她的胖似乎有些收不住,“呼呼呼”的感觉,她的眼睛依然大而清澈,她的脸像弦月般玲珑紧致,但她的腰却像要炸开的棉花,随时都会“噼啪”一声,炸出一朵大大的花来似的。我们看着突然的变化心里糊涂,但大人肯定是明白的,因为她们在说起戴老师的时候,语气里不像往常那样漫溢着好感和感谢。

不久的一个早上,我们的学校走来一个像电影银幕上下来的男人,那个戴礼帽戴眼镜穿风衣的男人跟在戴老师身后,穿过我们的教室,直接走到教室后面戴老师的屋子里去。房门在那男人身后,在我们的注视中,悄然关上。我的心里泛起一种模糊的难过。

传说中的男人出场了,在这个开满南瓜花和牵牛花的清凉早上。那是一个瘦高的、半老的、的确可以当戴老师父亲的男人。

后来听说,那个男人从前是戴老师的养父,现在是戴老师的男人,这是他们两人的约定。他们的约定将结束在戴老师给那个男人生下一个孩子之后。

仿佛银幕上下来的男人在当日下午离开。

现在我们知道戴老师的胖是因为她要当妈妈了。我们三两个离学校近的女生听从母亲的建议,晚上放学不再回家,而是跟着戴老师睡。母亲们叮嘱,要是戴老师半夜喊肚子疼了,我们就要赶紧飞奔去敲接生婆吴妈的门。

我至今记得半夜被惊醒的情景,暗淡灯影下,我看见戴老师蓬松着头发,穿着宽大衣衫,托着肚子在屋子里笨拙地走,我们纵横恣意的睡姿占去了整张小床,哪里还有位置留给她呀。

终于放假了,那个电影里的男人再次来,戴老师跟着那个男人走了。我们惆怅以为,她这一走将不再来。但是开学后第一节语文课上我们却看见她。她身体突然回落的窈窕和清秀使我们有点惊讶,又心生欢喜。我们每天都以为她随时会走,再不回来,但她却好像真的是要长久地留下来,即便暑假,她也在空寂的学校里呆着。

转眼秋天来到,我们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了。戴老师对我们的严厉像空气里的凉一样,天天增多,她的认真近乎执拗,我们贪玩,钻进河堤的柳林,她就喊,喊不回就骂,骂回来了,她先是冷落我们,然后劝慰,有时会落泪,她一落泪我们也跟着落泪,那场面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压抑,为此我们谁也没有再在上课时间钻过柳林。

那个男人再也没来过,直到我们小学毕业那年,都没有再见过他。据说多年之后,戴老师的那个孩子来过我们村子一次,听说那孩子已长成一个高挑的少年,瘦、白、腼腆,跟她妈妈不疏远也难见亲近。这些,都是我回家时偶然得到的消息。

而在这个少年出现前很多年,美丽的戴老师嫁给了我们村的技术员。村子里最丰茂的那块玉米地是属于技术员的,他的工作似乎就是把一个个纸袋套在玉米穗子上,说是让玉米充分授粉。他在村路上遇见我们的时候,神情严肃,脸色难看,在擦肩而过时会猛然回头,警告我们说,那块大田谁也不许进去,进去的后果会很严重。他说“严重”的时候会挥一下拳头,表达严重的程度。我因此极不喜欢技术员,我连他时常进去的那块玉米地也不喜欢了。在我的两个不喜欢后边,我很悲伤地想,那么好、那么美的戴老师,怎肯把自己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插在这样一堆黑牛粪上呢?

我在那一刻成了个悲观的人。

技术员与试验田

喜欢必有喜欢的理由,讨厌也是。

我偶尔想,我对我童年亲爱如同偶像的戴淑芝老师的疏远,有多少是因为成长的缘故,又有多少,是因为她把自己嫁给了那个我一直不喜欢的技术员的缘故呢?

技术员不是农民,虽然村子里最丰美的那块玉米地是属于他的。通往那块大田的四个路口,各插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书:果子沟玉米试验田。

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唤他技术员,仿佛技术员就是他的名字。

我们总见他把一个个信封一样的纸袋套在一个个玉米穗子上,动作比姑娘绣花认真,比母亲守护孩子小心。我们万分神秘、万分崇拜地仰着脸看他做哪些,问他一些幼稚的问题。我之所以坚信我们问题的幼稚,是他在回答我们问话的时候,总是爱理不理,答非所问,或者滔滔不绝做离题万里的报告。就算他在跟我们说话,也不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眼光依旧盯在那些玉米株棵上。

能看他套袋子也不是常有的事,他会烦,会喝斥每一个离他近的人,似乎有万般

的担心。我后来看电影,看见电影里那个总是怀疑周围每一个人、看谁都像特务的人,我就想,技术员就是那个患多疑症的人。随时担心有人会去试验田掰折玉米棒子的假想严重伤害了他,他看见我们就惊慌,不见我们也惊慌。不断被警告被恐吓后的某一天,我还是在傍晚回家的路上,被他截住了。他说:田里少了两个玉米棒子,是不是你掰的?

我当然没有!但他哪里肯信。

有人看见是你了,你还不承认?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这场威逼最后以我的放声大哭宣告结束。

但我回家却没有敢把我受的委屈说出来。我相信这是和天一般大的事情,掰折试验田的两株玉米是多大的罪行?这个罪行眼下和我有关。没有人能够为我澄清,我将从此背负贼名偷偷活着。定我罪的人是技术员,他还说,有人看见是我干的。

我变得阴郁、小心,偷眼看每个人。偶尔做梦,会遇见那个掰折玉米的面容模糊的贼,我在梦里大喊抓贼,醒来觉知是梦,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是无限的空虚和惆怅。

我总是绕过那块玉米试验田走,但却还是会跟技术员不期而遇。远远看见技术员来,我会设法快速躲开,在没法躲掉的狭路相逢,就觉得身心俱僵,犹如被施了定身法。仄着身子,低了头,把眼睛别向他处,尽力屏住呼吸,心里数秒盼他走开、走远。只有等他在远处消失,空气才能重返我身边,我才能自在呼吸,才能慢慢挪得动步。

后来得知我深爱着的戴淑芝老师嫁给了技术员,我发了半天的呆,心里叹息:她怎会嫁给这个“世上唯一的坏人”呢?唉。

上大学之后,真正远离老家,偶尔休假回去看外婆,遇见戴老师来串门,亲昵地攀住我的肩,责怪我总不去看她,她的亲昵让我挺着的脊背硬在那里,我嘴上答应,心里却始终只能在客气里生出一片绝望的生疏来,心里难过自责,却终是没法自救,只能听任这片荒凉扩大。

一次,和几个同为母亲的女友喝茶,不知怎的说起了各自的少年往事,第一次,唯一一次,把童年受“迫害”的这段经历说出来,那个叫“黛”的女友愤然擦掌:你怎的不告诉我,告诉了,看我不扑上去扇那家伙耳光!

话落我们都醒悟般地大笑起来。说来真是奇怪,我心中多年的积郁,在那一瞬间轰然疏散。

平静下来,我说,“黛”,我真爱你。

责任编辑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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