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关怀语境下的志怪小说
2009-04-13韩希明黄培
韩希明 黄 培
清代鸿儒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凡1200则各类故事,其创作宗旨“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有所劝惩”①,而我们也看到了作者“采掇异闻”,即关于新疆、西藏地区野人、雪人、红柳娃及其他异人的记载和描写,
这些篇目在整本宣扬风化道德的内容中显得有趣、新鲜。
一.与《阅微草堂笔记》相类的其他作品描述
《阅微草堂笔记》描述“野人”并不是首开先例,在其前后的史志及小说均有相类似的记载。我们先看其他古书对野人的描述。西汉时期成书的《尔雅》中记载:“人形长丈,面黑色,身有毛,若反踵,见人而笑。”后人考察其描述的是狒狒②。与纪昀同时代的袁枚(1716-1797年)所著《新齐谐》(亦称《子不语》),书中也记载了有不少“野人”故事。其中有“秦毛人”条:“湖广郧阳房县。有房山,高险幽远。四面石洞如房,多毛人。长丈余,遍体生毛,往往出山食人鸡犬,拒之者,必遭攫搏,以枪炮击之,铅子落地不能伤。”据袁枚称,故事来源是亲自与毛人遭遇过的一位张姓好友。该书《卷十八·黑苗洞》中记载,房县西北有八百里丛山怪岭,有一次樵夫砍柴迷路,被两个黑毛人缚于树上,眼看就要被吃,忽有白发老妪摆手制止并解救了樵夫。《卷七·大毛人攫女》中记载秦岭的终南山北坡之大咸宁(今长安县境),一赵氏妇女被“大毛人”劫持、强暴并害死的情形。《新齐谐》提到过的清王严恭于同治九年纂修《郧阳府志》对野人也有类似的描述:“房山东城南四十里,高险幽远,四面石洞如房,多毛人,长丈余,遍体生毛,时出山啮人鸡犬,拒者必遭撄搏,以炮枪之,铅子落地不能伤……”。乾隆二十一年(1756)由刘统勋等奉旨始纂的《皇舆西域图志》,系清季官修地方志,自嘉峪关外至当时新疆全境,皆在记载之列,是研究西域史地及民族文化的重要文献。此书对于野人这样描述:“乌鲁木齐附近深山中,每当红柳发生时,有名红柳孩者,长仅一二尺许,红柳叶为冠,赤身跳踟山谷间,捉获之,则不食以死,盖亦猩猿之属,特不常见耳。”此说与《山海经》、《阅微草堂笔记》中提到的类似生物相印证③。
上述其他著作都妖魔化了“野人”等与人相近的异常生物,仅仅停留于情况的介绍和描述,绝无道德评判。而《阅微草堂笔记》中关于类人生物的描述则既有考古价值又有着较为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
二.作品有关内容及简要分析
1.作品的有关内容
《阅微草堂笔记》关于这些类人生物的描述,都是人们山岭中偶而猝然相遇之后的传言,具体的时间地点均不详。《滦阳消夏录二》中所见的生物,目击者未曾正面接触,只是远远地看到其“似人似兽”、“共按马生啮其肉”的情状。《姑妄听之四》中的生物一如人类,“一人衣紫氆氇,面及手足皆黑,毛茸茸长寸许,一女子甚姣丽,作蒙古装,惟跣足不靴,衣则绿氆氇也”,还与目击者有交流,“见人嘻笑,其语非蒙古,非额鲁特,非回部,非西番。啁唽如鸟,不可辨观”,《滦阳消夏录三》和《姑妄听之一》中的类人生物则与目击者有过短暂的共同生活场景。《滦阳消夏录三》记载的尺许“小人”,纪昀认为“盖僬侥之属”,据今人考证,“自帝尧至春秋后期,我国西南地区曾存在一个由体形矮小的僬侥人组成的僬侥国,其始居地在今河南陕县,后为神农之裔占据其地,僬侥人被迫向西南及南亚一带迁徙”④。作品描写他们弱小温驯而又倔强机智:“系之,则不食而死;纵之,初不敢遽行,行数尺辄回顾。……去人稍远,度不能追,始蓦涧越山去。”《姑妄听之一》中赴西藏贸易者所遇到的则“长皆七八尺,身毵毵有毛,或黄或绿,面目似人非人,语啁哳不可辩”,但这些巨型类人生物本意并不伤害贸易者,他们只是想要以贸易者的坐骑充饥罢了。
2.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首先当然是表现了内地人们的好奇。此类事件并非纪昀亲身经历,也并非象《阅微草堂笔记》的绝大部分篇目一样由作者自己的亲属或同僚所言,而是分别由“乌鲁木齐流人子”、“乌鲁木齐深山中牧马者”、“乌鲁木齐遣犯”以及下级官吏“吉木萨台军”、“县丞”叙述的,与作品的其他异闻逸事一样,不计讲述者的身份而记载这样的辗转传讲,表明了作者的猎奇心态。
第二是侧面反映了清政府的民族治理政策。这些故事都发生在实行军府管理的少数民族生活区域,时间则是作者谪戍新疆期间。这几则提及的官吏有新疆本地的,也有汉人,纪昀对当地的政府机构设置状况语焉不详,但从这里透露出的信息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的中央政府民族治理政策,“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 ,清朝统一新疆以后,在全疆各地建立军政机构,行使中央政府对边疆地区的管辖权。乾隆二十七年(1762),清朝政府在新疆设总统伊犁等处将军(简称伊犁将军) ,驻惠远城(今霍城县南)。伊犁将军是最高行政长官,下设都统和参赞、办事、领队等各级大臣,分驻全疆各地,管理地方军政事务。⑤”作品中其他描写新疆、内蒙边疆生活的篇目正是反映了这样的情况。“清朝政府在实施民族政策方面具有高度的灵活性,如对不同民族地区(包括汉族聚居地区在内) 进行有效管理,在不同民族地区根据不同实际情况实行不同的行政管理体制”⑥,“在新疆地区主要也是采取军府制度, 以将军所辖下的都统、参赞、办事、领队等各级驻扎大臣兼管民政。在地方行政方面, 因当地民族成分复杂, 居民的社会习俗各异, 故又分别采取郡县制、盟旗制和伯克制(类似于西南的土司)”⑦。
第三是间接反映了当时民族间贸易交往状况。清代各民族之间的贸易状况如何,《阅微草堂笔》没有言及,只是通过邂逅类人生物的故事让我们间接得到了这样的信息。作品中的事情发生在“乙酉丙戌间”,即1765—1766年之间,作品没有点明故事发生地究竟在哪里,但可以清楚看到的是:在十八世纪末期,一是当时从事贸易的人一般搭伴而行,二是运输、代步工具是骡子,三是路上行人不多,所行的路在山林之中,没有开辟固定的道路、没有明显的标记,行人很容易迷失方向,四是这样的路上除了豺狼虎豹这些危害生灵的动物,还遭受抢掠,比如经常有劫道的“夹坝”,这充分说明了当时进行汉藏贸易的艰辛。
3.类人生物故事的内容分析
对于类人生物,《阅微草堂笔记》中的肖像、外貌描写细致传神,生动逼真:有的“周身鳞癋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目睛突出,色纯白,如嵌二鸡卵(滦阳消夏录二)”,或是“身毵毵有毛,或黄或绿,面目似人非人,语啁哳不可辩”(姑妄听之一);《滦阳续录一》中的“刑天后裔”是“有身无首,其目在两乳,其口在脐,语啁哳自脐出”,形象令人生畏,有的矮小如孩童:“作队跃舞,音呦呦如度曲”(滦阳消夏录三)。
与其他志怪描写突出类人生物的凶猛残暴所不同的是,《阅微草堂笔记》的描写具有人性关怀意味,大多表现野人的淳朴善良。《滦阳消夏录三》中的红柳娃行止如徒隶:“或至行帐窃食,为人所掩,则跪而泣。……或追叱之,仍跪泣”,其状令人同情。《滦阳续录一》中记叙类人生物与人在深山为猎物而理论:“其手所指画,似言鹿其所射,不应夺之也”,但当说明情况“亦指画示以彼射未仆,此箭乃获,当剖而均分”,结果是“其人会意,亦似首肯,竟持半鹿而去”,并未纠缠或施横;《姑妄听之一》中的“野人”似乎还颇懂得物物交换,把商人的坐骑当作食物时也没让商人饿着,在饱餐了迷路商人的骡子之后还将人送回“官道”,“各予以一石,瞥然竟去”,而他们的馈赠“石巨如瓜,皆绿松也,携归货之,得价倍于所丧”,似乎他们深谙人间世情。同卷另一则笔记中的“野人”还很有侠士风度,对于目击者表现的诚惶诚恐做出回报的反应是:“忽掷一物于崖下,乃熟野骡肉半肘也。又拜谢之,皆摇手,乃携以归。足三四日食”,这种行为使得当事者“意为山神”。
《阅微草堂笔记》的可贵之处在于反映社会下层生活时较为客观,表现出一定的同情和人性关怀,但出于所处的社会阶层,作者对于弱势人群总是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理解,这种态度同样也表现在对类人生物的描述中。突出的表现在《滦阳消夏录三》中叙及“红柳娃”时,“邱县丞天锦,因巡视牧厂,曾得其一,腊以归”,作者兴致盎然地写他对这种生物的好奇:“细视其须眉毛发,与人无二,知山海经所谓靖人,凿然有之”。作者曾不止一次地对残杀生灵的行为义愤填膺,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给杀生者设置了种种“恶报”的结局,可是这里对将“红柳娃”“腊以归”的残忍行为却不加批评,于平淡中透出的冷漠气息漫溢于字里行间。
三.作者人文关怀的具体情形及原因分析
世论《阅微草堂笔记》,称其充满“官邸气”,当是的论。不容否认的是,作品也洋溢着世俗的温情,在对于类人生物的描写中也没有例外。这些描写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原因有三:
其一,作者一贯的人伦思想。
《阅微草堂笔记》的人伦道德思想甚为丰富,由于作者一以贯之的果报思想,作品中的人物生来就有“善端”或“恶端”,这种“善端”或“恶端”源于各自家族的家世、血统以及各人的“孽根”,带有鲜明的前世印记。在作者面对类人生物时,“轮回”、“果报”思维显然难以自圆其说,作者也并没有试图用因果报应的逻辑来解释这一类描述对象,这就使得此类记叙和描写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作为一种思想资源,儒学人伦思想为《阅微草堂笔记》提供了雄厚的理论基础,儒学人伦思想的核心是“仁”,即“爱人”、“爱亲”、“忠恕”、“礼让”、“信义”等道德原则和规范。作品写出了这些类人生物已经与禽兽有别,特别是形象生动地刻画他们朴素的人伦表现。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曾多次叙述“质美而未学”的故事,以此强调道德教化的重要性,抨击讲学家歪曲和篡改儒学正宗交易。作品对类人生物的描写突出其淳朴善良的本质也正是贯彻了其一贯的思想。
其二,儒学文化底蕴
《论语·述而》记“子不语怪力乱神”,表明了孔子对“怪力乱神”不以为然的贬斥。由于其至高无上的“儒宗”的地位,这种贬斥成为后世封建统治者及主流文化体系否定小说的根据。《阅微草堂笔记》的创作秉承儒学传统,反对蒲松龄那样的“才子笔法”,如《槐西杂志三》中以书生“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却失望而归的经历以示讥讽,表明了纪昀反映怪诞事物的基本态度:忠于实录,这种态度直接表现为对类人生物的描写,细腻、逼真,不加渲染,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他们与人类相近、相同的生活习性,着重表现对他们的认同感,作品中的神秘感只是因为目击者无法知晓这些类人生物的来龙去脉。
同时我们看到,《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野人”之所以也懂得礼遇与之邂逅的中原来客,似乎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是远在两万里以外,君王的威慑亦丝毫不减,礼教之风当然也不减。
其三,志怪小说的特性
纪昀以创作《阅微草堂笔记》投入了明清之际的一种时尚——以记载描述怪异人事为主的创作活动,然而他反对想像、虚构、铺陈故事情节等文学创作手段,直接继承魏晋南北朝志怪小时的风格,这在类人生物的描写时也不例外。作品中的此类描写篇幅短小,粗陈梗概,叙写随意,符合《阅微草堂笔记》有意识向笔记杂录靠拢的整体风格,但我们从有关的篇什中也体会到,对类人生物的描叙语言质朴,细节描写生动,这为作者表现出人性关怀提供了有效载体及空间。
※ [基金: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7SJB750006)]
参考文献:
①盛时彦《阅微草堂笔记》序,孙致中等校点《纪晓岚文集》第二册[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
②胡奇光、方环海撰《尔雅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4月版,第392页
③参见张辉《新疆有野人吗》[J],帕米尔,2006,第1期,第114页及【清】袁枚《子不语》,齐鲁书社2004年1月版,第23页,101页,130页
④何光岳《僬侥考》[J],广西民族研究,1998年第4期,第74页
⑤吐娜《清代塔尔巴哈台额鲁特蒙古十苏木的戍守和开发》[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2 年第1 期,第55页
⑥余梓东《论清朝的民族政策》[J],满族研究,2005 年第3 期,第41页
⑦来仪:《略论清政府民族观及民族政策对促进各民族“多元一体”化的影响》[J],青海社会科学2004 年第4期,第93页
韩希明,南京审计学院公共语文教学部教授,从事明清小说研究;黄培,南京审计学院公共语文教学部副教授,从事明清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