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伟大的狮子
2009-04-13王祥夫
王祥夫
在秦皇岛,则臣带了一本新版的《托尔斯泰画传》,这本书我一直还没有见到,托尔斯泰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是个“神”,他的伟大对我而言始终都是一种感人的力量。每隔一两年我都会重读一下他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每读一次都会被其伟大的博爱和忏悔所感动。我以为,托尔斯泰最好的作品就是这两部,虽然托尔斯泰一次次对人说到他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是《战争与和平》,我想,能解释通的可能是作者在这本书上下的功夫最大,是作家的偏爱。就像齐白石老人总是说自己诗第一,印第二,画第三。我和则臣说到托尔斯泰,他当然是喜欢托尔斯泰,但他说,托尔斯泰就是长得丑了一些。我当即说,托尔斯泰就是应该那样长,那是一种真正的漂亮!你试着把托尔斯泰的像放在所有的伟大的作家的像之中,托尔斯泰会一下子从人们的视觉里跳出来,简直是压倒一切。简直是势不可挡无可替代!长须深目巨鼻的托尔斯泰真是有几分像狮子,我认为他就是一头狮子。小时候,我家住在公园的东边,几乎是天天夜里或清晨都能听到狮吼。狮吼,是一声,一声,又一声,浑厚而对听觉有极大的冲击力,你觉得狮子在那里是一下一下把胸腔里的愤懑直呼出来,好多年,我在睡意蒙眬中听着狮子在吼,在天将亮还没亮的时候,天上有一两颗寒星,这时候狮子的吼声真是让人无法忽略。搬离那个大杂院后,狮吼离我远去。佛说法的时候,有人说佛是在那里做“狮子吼”——是狮子吼,而不说做虎啸。虎啸是昂昂的一声又一声,而如若和狮吼比,则没有那吞吐八荒的气概。古人用字十分讲究:狮吼、虎啸、狼嚎、猿啼,真是好!
托尔斯泰在我心中是头狮子。他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就是狮吼,用文学在那里做狮子吼!有一次我在学校里,有学生问我“思想”和“精神”的区别,我突然就又想到了托尔斯泰。比如,卡夫卡用他的作品向人们传导的是思想,如他的《变形记》,有人说,卡夫卡是以锐不可当的想象力闯入我们的生活,我觉着,还不如说是他那锐不可当的思想让我们一次次感到了震惊,——是冰冷而又十分炽热的思想,卡夫卡是冰冷的,而同时又是炽热的!在中国,有一道菜是拔丝冰激凌,这是一道令人赞叹的菜,外边是滚烫的糖汁,而里边却是冰,卡夫卡是反了过来,外边是冰凉冰凉,而里边却是一派炽热!而在托尔斯泰,却是精神,是建立在思想之上的那种精神让我们感动,是一种更伟大的存在。在那次讲座上,我打了一个比方,我说,思想也许只能是整座建筑中最低那一层,而精神却也许已经是二层楼三层楼也许是几十层乃至这座楼房的最高层!这就是思想与精神的区别!这也是许多作家如巴尔扎克、卡夫卡、海明威在高度上永远不及托尔斯泰的所在。在我的心里,托尔斯泰永远是我的文学之父,我常问自己,我,我们,生活在当代的作家,我们的精神在哪里?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把文学变成了诠释政策和政治的工具?而不是像托尔斯泰那样让精神和道德在其作品中大放光芒。我们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失去了精神?几十年来我们絮絮叨叨都说了些什么?述说我们的不满?我们的愤怒?我们的恍惚?而我们所要向世人讲述的这一切为什么总是恰像深秋清晨结在枝枝叶叶上的点点霜花,太阳一出来马上就消失殆尽!几乎没一点点价值!我们必须知道,文学的力度永远来自生活,但精神却需要一颗坚定的星球般的头颅!读《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再次读一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夏·勃朗特的《简·爱》。就像一个人在那里享受美味,闭着眼在那里仔细品品,品品作品的厚度、质感,品品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呼吸和心跳——托尔斯泰绝对是狮吼,一声,一声,势不可挡无可替代,托尔斯泰真是伟大。
托尔斯泰有一个中篇小说《暴风雪》,当年读这个中篇的时候,我为托尔斯泰的写实功力感到吃惊。我学着写,写了一篇《三月纤》发在当年的《青年文学》上,说来可笑,我的那篇小说软弱而不堪一击,我现在明白了,文学作品中的那种读来让人觉得好像被什么猛地一击的东西永远不可能是技巧所能完成的,“伟大”如果是一棵树的话,思想是它的根须,精神是它盛开的花朵!
我的阁楼上挂着一幅托尔斯泰的照片,我觉得列宾画的托尔斯泰像远没有托尔斯泰本人的照片好看,每看到托尔斯泰的照片,我就想,这真是一头狮子!一头伟大的狮子!
(选自《随笔》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