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的乡愁
2009-04-10艾子
艾 子
沙海浩瀚,驼铃悠扬。内蒙古腾格里沙漠上,一支胡汉掺杂的队伍正在艰难地行走。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沙漠里顿时飞沙走石,打得人连连后退。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惊呼道:“保护好文姬夫人,保护好文姬夫人!”
这是距今1800年前的一个镜头。狂风中,端庄的文姬坐于马上,神情落寞。十几年的边塞生活早已让她不惧狂风飞沙,但是离别之痛却将她的灵魂撕成碎片,扬弃在北国的上空。她的心跌落在无边的悲凉里。一边是勾魂的乡愁,一边是噬骨的离情,但她却只能选择一种。她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坐在马背上,内心却翻腾起情感的滔天巨浪。这些浪花冲撞,咆哮,哀号,苦吟,含着血,带着泪,汇成《胡笳十八拍》的旋律,穿越一千多年的时空,至今仍激越地回响在我们的耳畔……
一
在今天的河南省杞县圉镇,有一个文保单位——“蔡家花园”。约1830年前,蔡文姬就出生在这里。她的父亲蔡邕是当朝的一代宗师,集文学家、书法家、音乐家于一身,曹操、王粲等众多才子都曾在他的门下求学。名门望族,宅院壮丽,良田众多,仆人穿梭,可以想象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的女孩儿该是多么让人艳羡!
但少年文姬并没有享受到名门带来的幸福生活。公元178年,尚在襁褓中的文姬便随父母一起被流放五原郡,地域大致在今天的包头市南部一带。流放到这儿的“劳改犯”们通常不分男女,都要从事极其繁重和辛苦的体力活,修路、筑城、挖地、砌墙……很多娇贵之躯受不了这种折磨,不几日就早早地结束了生命,“流放者难回十之三四”。文姬一家狼狈地上路,忐忑不安地等待命运的煎熬,却没有想到当地的县令竟是蔡邕早年的学生,这让绝境中的一家人多少看到了一点希望。
文姬两岁时,当一家人在父亲学生的偷偷照料下苟且偷生到流放期满,父亲因为言语不慎,得罪了一个宦官,一纸圣旨又将他们流放到江南会稽,不得已“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往来依太山羊氏,积十二年”。文姬在会稽一呆就是12年,直到长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才终于结束流放生活,随父母回到杞县故里,在“蔡家花园”里开始了一段安宁幸福的生活。
3年后,文姬远嫁,再次离开故里。只两年,丈夫去世,18岁的文姬再回娘家独居。23岁时,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
或许命运注定文姬总是与故土无缘,23年的时光,她在故乡只呆了9年。23岁后,文姬远去胡地,离故乡渐行渐远,故乡成了她心中的一种不能愈合的伤痛。
在文姬的故乡,流传着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许多传说,把这个天才少女渲染得神奇无比。故里传说文姬是母亲梦见一个托钵僧送她一颗兰花籽受孕而生。文姬百天正逢重阳节,家中便插茱萸、吃花糕、饮菊花酒消灾避邪。人们在桌子上放了许多东西让文姬“抓前程”,文姬好奇地看着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白银铜镜等,胖乎乎的小手一下子抓住了毛笔,大家一片欢呼,蔡邕更是激动不已。
文姬出生时,蔡邕已经45岁,他在此之前一直没有生养。中年得子的蔡邕就把满腔的爱都寄托在文姬身上,纵使在十几年的流放生涯里,他也不忘发掘文姬的天赋,对她进行文学、书法、音律等方面的系统训练。据宋代朱文长《琴史》记载,文姬10岁时,蔡邕中秋之夜在室外弹琴,室内文姬听到父亲的弦断之音,马上说,是第二根弦断了。蔡邕非常吃惊,又故意弄断了第四根弦,文姬马上又分辨了出来。蔡邕震惊于女儿的天分,开始教女儿学琴,两年之后,文姬琴艺学成。此外,针对文姬显示出的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蔡邕也倾其所能,教她诗赋文章,文姬很快学有所成。蔡邕是当时的书法大家,文姬自小耳濡目染,也学得父亲隶书书法,多力丰筋,神韵相似。
文姬十几岁时,已继承了父亲的不少才能,成为当地有名的神童,并且声名远扬到朝廷和士族中间。文姬在文学殿堂上已不需要借助父亲的光芒,而是与父亲的光芒交相辉映,成为继班彪班昭之后的又一对父女强档。
二
公元192年春天,文姬十六了。天才少女,美貌如花,怀着满腔柔情,按照父母的意愿,文姬远离故土,嫁到河东郡城卫家。史料记载,这是一对年貌相当的小夫妻,彼此情深意浓,恩爱甜蜜。但文姬的幸福日子刚刚开始,夏天,就传来惊天噩耗,她的父亲受政治迫害被王允杀害,母亲从死。
这件事与东汉末年董卓之死有关。董卓被诛,万民欢庆,蔡邕却抚尸痛哭,让时人大感意外。蔡邕这种惊人之举,缘于董卓对他的敬重。董卓为了笼络人心,十分敬重一代文宗,对蔡邕三天里连升三级。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董卓一死,蔡邕自然作为同党被“肃清”——文章等身的蔡邕并非糊涂之辈,可惜造化弄人,权利的诱惑,让儒生再一次被政治戏弄。家庭的变故给了文姬极大的打击,但上天并不放过她,灾难接踵而至。刚一年,恩爱的丈夫病死,大山般沉重的痛苦和悲伤再次狞笑着将文姬逼上生活的悬崖。
我在史书中读到这里,脑海里便交错出现另外几个声名赫赫的女子,一个问号缓缓升起:为什么青史留名的才女都有这样不幸的经历?班昭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失去兄长,李清照中年丧夫、国家破亡……是上天的意旨,让她们只有经历苦难才能更坚强地成长?才能更勇敢地担当起上天赋予的责任吗?
回到圉镇的文姬,在时光流逝中慢慢抚平了心灵的创伤。青春本身就具有强大的修复能力,她才19岁,如一朵蔷薇花正灼灼开放。但她不知道,她命运中的苦难还远没结束,更大的灾难正像一团巨大的黑云从北方朝着她快速地移来。公元195年,南匈奴马踏中原,大肆烧杀劫掠。军队到达圉镇,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
这段与胡人纠葛在一起的生活,一下子把文姬推进生活的肮脏的泥潭,让她全身涂满痛苦和耻辱的印迹。12年异域生活的时光,旷世才女一定会有许多跌宕起伏的故事,可是史书无力于文字,因为这是大汉族的隐痛。但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文姬彼时承受着怎样巨大的精神折磨!“乱世女子命如纸,离乱之人不如犬”。吹寒风,踏冰凌,着毡裘,食羯羶,不仅是严酷的自然环境、野蛮的生活习惯带来的生存压力,更严峻的事是,一个在最纯正的正统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中原大儒的女儿,却必须日夜经受着异常的灵魂屈辱——作为汉人,她成了敌人的俘虏;作为女人,被迫嫁给敌人,以色事人。“志意乖兮节义亏”,生活没有选择,文姬苟且偷生,生不如死。父死母亡,唯一的精神支柱——家乡,却远隔万里。“无日无夜兮不念我故土”,“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倾耳细听,萧萧北风中,胡笳声声,孤雁哀鸣,像天涯游子的声声哭泣。对故国的思念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常常将她的心片片凌迟。大雁来了又去,故乡没有消息。是故乡忘了她吗?没有!历史老人一定是要把文姬打造成一个“悲情公主”,让她的生命一次次与正常的轨道偏离,带泪,和血,制造一段旷世的悲情。
公元208年,扫平北方群雄的曹操当上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忆及与蔡邕一家的交情,决定把流落在胡地的文姬赎回来。他派出一个使团,带上“白璧一双,黄金千两”前往胡地与南匈奴王交涉。
故乡越千山涉万水地来接自己回家了!这还用犹豫吗?南匈奴不敢得罪曹操,你上马就可以踏上归程!但且慢!且慢!你已是一位母亲,你可以不理会那个男人的感情,但孩子却是你的骨肉,是你亲手养大的。十几年了,他们就是两匹永远围着你撒欢的小马驹,从来没有与你分开过。他们不懂得政治和争斗,他们是中原女儿的孩子,但辽阔的中原,却容不下他们!“儿呼母兮号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劳乾,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心但绝兮死复生。”儿子上前抱着文姬的脖子,泪眼迷蒙:“妈妈你要往哪里去呀?大家都说妈妈要走了,还会有再回来的时候吗?妈妈你平时那样爱我们,今天为什么不再爱我们了?我还未长大成人,为什么就不疼我不顾念我了?”文姬几乎要发疯,她痛哭着用手抱住孩子,临上车了再跑回来。孩子和她,紧紧地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在汉使的不断催促下,马队出发了。文姬端坐马上,她的内心翻腾着情感的滔天巨浪。想着此一去山高水远,两个孩子永难再见,绝望之情使文姬强烈感觉到自己再次被生活抛弃。她悲切,号啕,痴呆,她即将回到中原故地,但却要离别孩子的故乡;她把自己的身体带回去,却把生命的根脉留了下来;她要复活,但又要死去。家乡近了,家乡又远了,何处是家乡?何处可归根?
家乡总在远方。
三
和文姬命运相似的同时代女子当然不只她一个,但青史独独青睐文姬,誉她为文学家和音乐家,这除了她不凡的家世、被曹操救赎这段特殊经历外,还因为她在《胡笳十八拍》里展露的旷世才情。
《胡笳十八拍》是文姬用胡人的民乐胡笳,按照它的旋律自编自奏自唱的曲目。这部由18首歌曲组合的声乐套曲,其音乐部分大抵已经随着文姬的离去而消逝,但它的诗句,也就是歌词却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这一组歌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被评价为“自屈原《离骚》以来最值得欣赏的长篇抒情诗”,是它为文姬赢得了文学家的殊荣。
在这首长篇抒情诗里,作者倾诉了对故乡的思念和惜别孩子的悲怨。至于和匈奴王的情感,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女人的沉默本身也许就是最有力的表达,文姬这样一个情感丰富、饱读诗书的女子,闭口不提左贤王,是她不愿面对这种情分。但在文姬最隐秘的情感深处,是不是真的对左贤王那样漠视,甚至决绝得拒绝回头看上一眼呢?
京剧《文姬归汉》里有一句唱词:“错把恩爱当恶辱。”这句唱词却是对文姬的心理的一种深层揣摩。民族间的战争,让女人沦为生育工具。对于文姬来说,虽然和左贤王做了夫妻,但她的心却是骄傲的,认定左贤王只是一个蛮野之人。蛮野之人,自然不通道理,但没料故国有人来接自己时,这不通道理之人竟然答应放自己走——他的心竟如大漠一般辽阔,他的爱竟如云朵一样沧桑——他爱得是多么委屈和艰难。从来是得到的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觉得珍贵,临分别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一直深爱着自己的人!
这是怎样的一对夫妻,肉体厮守,灵魂隔膜,感情中交织着误解、自恋、单相思。可惜什么都明白时缘分己尽,文姬由此才真正了解一个男人。所以《胡笳十八拍》里那些对孩子的思念里何尝没有那个人忽明忽暗的身影?没有对昔日幸福的追忆?文姬的情感表达是隐晦的、遮蔽的,但唯其隐晦和遮蔽,你才能透过深邃的时光长廊去感受到她的不幸和无力,去感受到民族纷争带给人们的创伤和灾难——生命的意义高于一切,人性的光辉远远比政治更有生命力。
文姬,一经迎回故乡,便成了被文人注目的焦点。作为旷世才女,她比别人更懂曹操,更关注文化,更眷念曹氏父子领导下的建安文坛,更愿意为文化做一些事情——
公元218年的一个秋日,曹操曾对蔡文姬说:“听说你家有许多古书文集,还记得吗?”蔡文姬说:“先父给我留下四千多本书,因为战乱,已经没有什么书保存下来了,现在我还能背诵记忆一部分。”曹操说:“我派十个人,把你记的抄下来。”蔡文姬说:“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请求您给我准备纸笔,楷书或者行书听从您的吩咐。”于是,在邺城曹操府第的松涛馆,四壁堆满图书,壁间悬有蔡邕像及焦尾琴,文姬席地而坐,伏案疾书,默写出父亲藏书中的四百多篇文章,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化资源。
文姬完成了曹操和时代交给她的工作,但她未曾完成的是对自我痛苦的超越。生命中最深刻的体验必定也是最无奈的,巨大的苦难永远藏在沉默的深渊里。她生命中最茂盛的华年抛掷于北国,她血脉的延续永远滞留在北国,但她却不能回望,无法抵达。对于聪慧、细腻的文学家和一个母亲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片无边的乡愁?
2008年夏天的这个下午,我再次读到文姬的诗句:“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这样的文字,既令人震惊慨叹想高歌畅饮,又令人哀伤悲怨想痛哭一场。我放下书卷,想象她在大漠旷野中独立,胡笳声声,搅动她刻骨的悲愁;我想象她在中原邺城松涛馆的竹简书卷中徘徊,焦尾琴上的音律,无数次撩动她无归的亲情。
她的乡愁,已不是一片土地所能安置下的。
责任编辑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