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绝
2009-04-10王欣
王 欣
季娴看看表,已经两点多了。
这餐饭吃得冗长而乏味,他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偶尔说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慢慢吃吧,我得上班去了。”季娴看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先提出来。“等等,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他像是醒过神来唤住她,眼光闪烁:“季娴,我恐怕以后不能经常和你吃饭了。”
季娴的心往下一沉,可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剩下的话季娴没有听清,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声波撞击她的耳膜。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么清雅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来接受一个男子轻率的背叛。
那边,他终于说完了,嘴角留着一丝浅笑,像是考试作弊被捉住的学生,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姿势。季娴心里涌起一股愤恨,当初他是怎样信誓旦旦柔情款款,竟然都是假的,竟然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世上当真有薄情的男子,为什么偏偏缠上她,为什么她竟然还信了他的虚情假意,竟然,还爱过他。
她的胸中燃起一阵复仇的火焰,有那么一刹那,她真想和他同归于尽。但是她忍住了,抓过提包向外走,头脑里空白昏乱,天旋地转。她以为自己伤心过了头,产生了幻觉,然而不是。天旋地转,吧台的酒瓶纷纷坠地破裂,人们惊恐地尖叫呼喊,季娴下意识地往门口跑,一阵烟雾扑面而来,然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在她肩头,眼前的世界顿时塌陷。
醒来的时候,只有一片黑暗。
季娴不知身在何处,待明白过来,忍不住大声惊呼。恐惧在黑暗中弥散反射,像一群乱飞的黑蝙蝠。终于她听到一个声音:“你怎么样了?我在这里。”刹那惊喜之后,是更尖锐的疼痛。他还活着,但是,已不是从前的他了。往事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曾经有多沉迷,现在就有多痛悔。她止不住地锥心怨恨: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要她来陪葬?为什么地震不早不晚,非要让他们一起毁灭?
是啊,早一刻,她仍当他是亲密爱人死而无悔,或者,他们齐心协力逃出生天。晚一刻,她走出大门义无返顾,他死于非命罪有应得。可是偏偏,他们被埋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近在咫尺,却是世上最遥远的两个人。
季娴不敢再想,她怕自己崩溃。那边断断续续地说,他的脚被压住了,得赶快想办法出去等等。季娴突然想到她的包,万幸,提包就在她的手边。她掏出手机,没有信号,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这夹缝只有一尺多宽,几乎不能转身,四周的水泥板坚硬厚重,地上还有不少碎玻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过一秒,死亡的恐惧又增大一分。季娴曾以为自己不怕死,看到邻居大妈们满脸皱纹的样子,她就希望自己不要活得太久。死亡应该是安静的、诗意的、有尊严的回家,她一直这样想。可是现在,死亡如此强大、冷漠、黑暗而狰狞,要将你的血肉之躯、你的灵魂和意志,一寸寸吞噬。
心有不甘啊,季娴,你还没有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生命中总该有一些值得盼望的事吧?比如某天下午你走在街上遇见那个人,神采暖暖似曾相识;比如你刚买的那条美丽的白裙子,你还不曾穿过;比如你最喜欢吃的咖喱和巧克力……巧克力,季娴下意识地翻开自己的提包,那里面有她刚买的两条巧克力,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大片希望,她要活下去,她一定会活下去的,一定会有人来救她,她一定会等到!
黑暗中没有回答,但是希望像风中之火不断闪烁,季娴有时候幻想她已经逃了出去,外面的阳光照在绿树上熠熠生辉。有时候她觉得爸爸妈妈就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拯救她。等出去了,她就带他们周游世界,住最好的酒店,看最美的风景,好好享受世上的快乐……这样的想象,有时让她忘了身陷樊笼,甚至微笑起来,但当它们像肥皂泡一样破碎的时候,她就觉得更加的残酷。
那边偶尔传来他的呻吟,他的自言自语。她在心里冷笑一声,知道他也不想死,他那么一个人,有的是世俗的欲望和志气,倘若现在死了,真是壮志未酬啊。当初怎么会欣赏他的?她原本和他不是一个类型,是他的甜言蜜语让她心软,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她以为他是真的爱她,她只是不能够辜负爱。
真的,假的,又有谁知道呢?这个城市里到处是速成速朽,无疾而终的爱情。在爱的时候,她看不到他的悭吝,他的轻慢,一切都会有一个美丽的借口。非要等到那玫瑰色的烟雾散去,她才能够苏醒,能够看清。
季娴学过逃生的知识,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持冷静、保持体力。她尽量不去想他,只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她已经感到饥饿,但并不准备吃那两块巧克力。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和安慰,是上天给她的一线生机。小时候,外公常常从北京带巧克力给她,那甜甜苦苦的味道一直留在童年的记忆里。还有一次,爸爸到欧洲出差公干,每餐饭后都有一大块巧克力,他偷偷积攒下来带回家……她的家境并不特别宽裕,可是有关巧克力的故事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拥有某种香醇可人的魔力。
在黑暗之中,时间无比漫长。她在支离破碎的记忆和盼望中不知熬了多久,突然被一阵铃声惊醒。她欣喜若狂,但随即明白那不过是每天早晨设定的闹铃声。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信号,她又一次体会到疼痛、恐惧和绝望。
“季娴,季娴!”那边传来他的喊声:“有消息吗?有人来救我们吗?”她简短地说了一声“闹钟”,那边是长长的叹息。过了一会,他迟疑地问:“你那里有没有水,有没有吃的东西?”季娴吓了一跳,怕他来抢,再一想他的脚被压住了,稍微放了心。
他怎么好意思问她要吃的?季娴恨恨地想,要死也得他先死——可是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这样活着才是惩罚。季娴想起曾经看到古代的一种刑法,是把杀人犯和被他杀死的人绑在一起,让他看着那死者慢慢腐烂,在恶臭和恐惧中死去。当时的季娴不寒而栗,这刑法如此公正又刻毒,想想那杀人犯实在比被杀的人痛苦百倍。
现在,他们是谁杀死了谁,谁该承受那最重的刑罚?如果他死了,她要闻着他的尸臭死去,即使侥幸活下来,她也永远忘不了那里的阴森恐怖。季娴突然可怜起他来,他和她,都是身不由己的两个人,爱与不爱,死与不死,都做不了主。
“我只有两块巧克力,给你一块,慢点吃。”季娴摸索着把巧克力递给他,一触到他的身体,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缩回来。“谢谢你。”他的声音有一些颤抖:“季娴,等我出去了,一定买一大箱巧克力送给你。”季娴没有出声,承诺之不可信,她早已明白。何况,就是一车皮的巧克力,又怎么抵得上手里这一块的分量。
一切又归于沉寂,季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神明,也不知道死后有没有魂灵,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请你让我活下去,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想好好活下去……
饥饿、伤痛、恐惧一次次袭来,有时她对自己说,我已经死了,现在的一切不过是过程,痛苦就要结束了,可是生存的渴望又像砖缝里的野草一样止不住地探出头来,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开始产生幻觉,看见麦田,看见星星,看见死去的外祖父。有时她又无比清醒,听见自己血流和心跳的声音。
不知是什么时候,在一片寂静之中,传来一种奇异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像绣花针穿过绷紧的丝绸,发出裂帛的轻响。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贴近,季娴忽然领悟道:难道是下雨了吗?这时她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到无比干渴,多么盼望那雨点能落到身上,落到唇上,浸润她即将枯萎的肉体。潮湿的空气里终于传来了水流声,水珠从她身上滴滴答答地淌落,季娴把捧着手心里的一汪水喝下,她从没有觉得如此的甜美和沁凉,尽管那里面带着尘土的味道。
季娴听见他也在喝水,竟有一些高兴。他毕竟是一个人——就算是负心的人,绝情的人,去掉那些形容,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也知道向往生,也知道畏惧死,也有饥渴顿踣,也是血肉之躯。
“你听,雨声这么清楚,我们离上面应该不远。”他对她说:“我们想想办法,能不能顺着水流,向上挖一个通道。”
这话提醒了季娴,她从提包里摸出一支笔,向着水流汇集的地方试探着挖掘,碎石砖块果然一点点松动。等待破土的蝉奋力做着地下的苦工,她顾不得粗糙的石块划破手掌,不停地挖啊挖啊,忽然哗啦一声,泥沙俱下几乎埋住她半边身体,但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道光线,一道明亮的光线照了进来,在四周的昏暗中,那道光如此璀璨,像来自天堂的信使,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神圣光芒。
阳光如此美丽,季娴忍不住哭泣,她伸出手,触摸它的温暖,它的鲜活。寻常的日子她何尝在意一缕天光呢?好像那是和她无关的东西,或者是理所当然应得的东西。寻常的日子里有太多的东西被忽略,被漠视,如今想来,竟都是造化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也兴奋地叫了起来:“有光了,太好了!你快看看,我们离上面有多远。”
季娴屈身在那道光下,她看见一道狭长的缝隙,一直通到外面。用手摸索了好一会,她说:“可能有一米吧。可惜很窄,钻不出去。”
他想了一想,问:“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木棍之类的东西?我们至少可以送个求救信号出去,外面的人看见了,就会来救我们。”
季娴翻开包:“我包里只有手机、钱包、钥匙、本子、笔、口红,对了,还有一把水果刀。”
“你有刀真是太好了。”他说:“我这只有手机和钱包,还有皮带……有没有办法把皮带弄直呢?”
他们商量了一会,决定往皮带里插入硬的东西。季娴小心翼翼地在皮带两面做了一道道小横切口,再把割成长条的银行卡鱼鳞状地往里对插,相互交叠卡住,竟然那软软的皮带真像有了脊骨一般挺直了。她又撕下一块白色衣襟,上面用口红写了SOS,画了箭头,绑在笔杆上做成旗子。再用布条把那旗子缚在皮带上,沿着狭缝伸出去,皮带下端就插在水泥板的裂缝里。
季娴完成了她创造性的工作,躺下来喘息。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偶然听见一些声响,每每以为是有人来救,可是没有。这个世界怎么了?是末日到了吗?还有活着的人吗?季娴多想脱离沉重的身体,跟随那道光,到外面看一看啊!可是她不能,那跟随了她二十多年的躯壳,牢牢地裹住她,用伤痛时时刻刻证明着它的存在。
多少次,季娴握紧她的小刀,死亡的冰锋从眼前划过。但是与此同时,生命那强烈的不屈的意志,推开重重迷雾的封锁,把希望之火再次点燃。冥冥之中她像是和上帝立下契约:如果我死了,请让我光荣地死去,因为我已经战斗到最后一刻,把你曾赋予我的生命,完完全全地,进行到底。
第三天,她吃完了那块巧克力,开始用手机写短信,给父母、给朋友、给她还牵挂的人。然后她对他说:我要是死了,你还活着,就把手机送到我家里。人在最悲惨的境地里,至少还有最后一样选择,就是选择他的态度。现在,她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放弃了仇恨,放弃了怨尤,余下的只有等待,等待着生,等待着死,等待着上帝的安排。
……
在半睡半醒之中,她听见嗡嗡的声音,还有说话声,搬动石块的声音。她嘶哑的喉咙无力呼喊,只能把手机铃声放到最大。人们惊呼起来,光线一点点照进来,他们不停地叫她坚持。她虚弱得像一片落叶,说了一声“下面还有人”,就昏睡过去。
三个月后,季娴坐在另一个城市的阳台上,给她新买的植物浇水。地震和那段感情,遥远得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纪。曾经,她听说有一种爱,是以倾城来成就,现在她知道还有一种幸福,竟是在倾城之后,才能明白。
责任编辑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