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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香糖

2009-04-10罗尔豪

长江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口香糖工友

罗尔豪

从棚子屋里窄小破烂的窗户望出去,越过空阔的广场和几幢待拆迁的房子,就能看到翠苑小区院墙上爬满的紫藤。棚屋里的女人把身子往上挣了挣,弄得脚链子哗啦啦的一阵响。

正埋头收拾工具的男人注意到女人的动作,走了过来,把头伸到窗前。窗子的下面,是一块地,上面种着玉米,虽然草长得几乎要遮蔽了庄稼,但这并不影响玉米的茁壮成长。男人看了一阵,说,“再过些天,就要收玉米了。”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又向前面望了望,看到了翠苑小区的房子,就说,“我知道你为啥总喜欢趴在窗户上了。”

男人说完,拉开门,刺眼的光线射了进来,原本阴暗的屋子仿佛撒满了黄金,躲在空气中的灰尘有些不自然的扭动着身子,几只簸箕虫在阳光里四散奔逃,有一只差点跑到她的脚上。男人看了女人一眼,犹豫了一阵,还是把门关上了。

棚子屋的外面是一大片空场,现在变成了菜地,上面种着丝瓜,南瓜,西葫芦,菜豆角,小白菜等一些常见菜,还有几株向日葵。男人干了一阵,太阳晒得头上直冒汗,有些气喘吁吁。男人就骂自己,这身子骨是咋的了,以前在家里一干就是一个整天,气都不喘,中午还是送饭到地上的,可自己这才到城里几年,这身体可就不行了。还咋回去伺候那几亩地呢!

虽是这样想的,男人还是歇了下来,他坐在锄把上,锄是自己制造的,把一个铁片嵌在一根木棍上,就像原始人的工具。年初来的时候,本想从老家带一把锄头来,但考虑到上车下车,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而城市里是不可能有卖锄头的。他只在一个商店里见过一个类似锄头的东西,但非常小,倒像是一件凶器。没有办法,他只好自己想办法,制造了这么一件粗糙的东西,但还算实用。就是靠它,把这片地弄出来了,而且种上了很多菜,这些菜足够他吃的了,如果有剩余,他还可以利用闲下来的时间,拿到市场上去卖,赚些小钱来。去年就卖了五百多,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如果再加上吃菜节省下来的,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他甚至想,如果不是这片地,他或许早就卷铺盖回家去了。

他坐在锄把上,四下里看,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这地也种不了多长时间了,人家说来就要来的。两个月前,人家就已经来通知了,让他抓紧时间搬走,说工程马上就要施工了。但也说不准,城里人说话似乎总没个准,就像这个地方,开始自己和工友们一起住,这些工棚虽然简陋但不用掏钱,还是让人兴奋的不得了。一年过去,人家来人催他们搬走,说要盖房子了,原来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工友们都搬走了。他因为回家,没有及时搬,回来后还住在这里,房子也没见盖,也没有人再来催,他就这样住下来了。所以,他们上次的催促,也是不必当真的。现在这里只剩下自己,除了有些寂寞,男人觉得其他都是挺好的。

他坐了一阵,觉得有些渴,就进屋去倒水,看见女人坐在床上,直直地看着那抹耀眼的阳光。屋子里的潮湿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想了想说,“你想到外面去?”

女人嘴里塞着毛巾,点了下头,他想了一阵,摇着头说,“那可不行,让人家看到就麻烦了。”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可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女人正在看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说,“那你就坐到门边,看着我干活!”

他说着先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搬了一把破藤条椅放到门边,把铁链子扣在门槛上。女人坐下后,他把毛巾重新堵到她嘴上,“你看我干活不用说话的,再说,你真喊起来,那可就麻烦了。”他说着亮了亮始终缠在他手腕上的那个铮亮的小铲子,那本是用于清除地上污物的工具,现在却成了威慑的凶器。

女人挣了几下身子,嘴还是被堵上了。

男人重新在地里忙碌起来,因为热,他的上半身赤裸着,汗水顺着脊背流下来,仿佛一条小溪,一只土蜂落在他的肩膀上,翅膀随着他胳膊的甩动而上下左右地扇动着。

干了一阵,他停下来,把身子俯在锄把上,看着她,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些菜足够我吃一年的了,南瓜吃不完可以切成南瓜片晒干,冬天再拿出来吃。冬瓜、西葫芦和丝瓜这些东西无法保存,吃不完的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至少能卖好几百元钱,几乎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呢。”他说着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直直落在远处的某个地方,似乎对他的话没有兴趣,他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住在那个小区的人都不会在乎这些,我去过那里,去看一个朋友,知道那里的人都住着别墅,男人出门都有自己的私家车,女人没事就在家里看电视嚼口香糖,”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转过头,“口香糖真的很好吃吗?”

女人仍然没有说话,有些呆滞的目光越过杂草丛生的空地,越过欢畅的人流、车流,落在翠苑小区里,落在那些宽大的阳台上。那里,每天下午都会有女人坐在宽大的阳台上染脚指甲,今年新流行的一种紫色蔻丹成了这个城市上层女人最为推崇的一种颜色,用这种颜色染脚指甲更成一种时尚,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口香糖,她一定和她们一样一边讨论着这个季节最流行的时尚,一边染着脚指甲,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可我最讨厌口香糖,我讨厌人们把口香糖随意吐在地上,那些口香糖粘在地上,脚一踩或者车一碾,变成一团污渍,怎么都弄不掉,即使我们用铲子都铲不下来,一个口香糖就需要我们忙活半个钟头,我看见嚼口香糖的女人就生气!”

丝瓜秧伸着胳膊,随便抓住什么就搂到怀里,嫩绿的头眼镜蛇一样的昂着,寻找着新的攻击目标。几株南瓜花半隐半藏在粗大的枝叶里,恣意地笑着。

他看着她,突然说,“你种过庄稼吗?”

她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有种过庄稼的,城里人咋会种庄稼呢,种庄稼都是农村人干的活,种庄稼累死累活,一年下来也收不了几个钱,所以农村人都出来了,都想到城里来,可城里有啥好的呢,挣的钱少,还要受气。说实在的,我真是受够了,受够了,我真的想回家去,和那些庄稼,麦子,玉米待在一起多舒心哪,它们是我的朋友,它们不会骂我,不会威胁扣我的工钱,不会朝我的脸上吐唾沫。跟你说句实话,有时候晚上做梦我都想着回家了,早上起来眼睛都是湿的,真是啊!”

女人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说,“你想说话吗?”

他看到女人点了点头,可他跟个暴君似的武断地摆了摆手,“那可不行,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你都跟我说不下十遍了,你和她们一样惹人讨厌,你那天追着我骂,从广场一直追到我这里,骂得好凶啊,骂得我藏都没地方藏,如果有个地洞的话,我一定会像蚂蚁一样钻进去,不就是因为一个口香糖,我真的生气了,那一刻,不瞒你说,杀人的心都有了,我就是想,你凭啥骂我呢,我只是在干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把广场打扫干净,阻止你们把广场和街道弄脏,阻止你们把口香糖随地乱扔,可你们做了错事不但不认错,反而要骂人,我就真的想不通,现在你知道错了,是不是!”

他说着转身回了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看着她,她也正在看他,他回去又倒了一杯,递给她。她呜呜了几声,脖子往前伸着。他放下杯子,把她嘴上的毛巾取掉,她呼呼地喘着粗气,把杯子里的水一下子喝光了。

“你说那究竟算不算个事,我真弄不懂,”他擦了把汗,“昨天,我又因为这被队长骂了一顿,扣了十块钱,就是因为一个女孩子把一块嚼过的口香糖吐在广场上光洁的大理石上,我去阻止她,要她把口香糖捡起来放到垃圾桶里,可她眼一瞪,说你管得着吗,你个乡巴佬,你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咋就说出这样的话。这事正好让我的队长发现了,他指着地上的口香糖,不容商量地说,罚十块钱。我们的队长就是这样,和那些扭屁股嚼口香糖的女人一样霸道,根本不给你辩解的机会。”

太阳已经很高,地上蒸腾的热气浓烈起来。她的脸上布满了汗珠,她用力四下里看,希望寻找到一个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可她失望了。其实,她不用看就知道,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人的,也不会有人来的。在那些舒适的日子里,她躺在自家宽大的阳台上,慵懒的目光会在这片空地上逡巡,那里生长的茂盛的庄稼曾引起她的注意,它的空旷和浓郁在她的心头掀起一点点的涟漪,但也仅是一瞬间的感觉。她从没有想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会和自己有什么联系。在这个地方,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她看着前面的小区,突然哭了,她说,“你就把我放了吧!”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平静地看着她。

她轻声哭着,“求你了,我以后再不会骂你了,真的。”

“不行,”他干脆地说,“你现在说不骂我了,可你那天咋不说呢,如果你那天说了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你让我放你,”他摇头,“那不行,你出去就会说我强奸你的,那天你就是这样说的,你不但骂我,打我,还说我强奸你,你会找人打死我,还会报告派出所,如果你回去真那样去说,我可就真麻烦了。”

“我不会那样说的,”她哭着说,“我那天也是胡乱说的,你就放了我吧!”

他摇摇头,“我不会信你们的,我咋会信你说的话呢!”

早上,他上班前,把洗净的便盆放到床前,又把一个小收音机放到她面前。做完这些,他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一本没有封面的杂志,然后说,“我走了。”

随着门嗵的一声响,屋子里又陷入一片黑暗。她闭着眼躺了一阵,目光才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她用力挣了挣,绳子拴得很紧,带动着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她四下里看,也没有找到可以解除束缚的工具,她绝望得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一切都静下来后,喜欢黑暗的动物开始活动起来,先是两只老鼠在地上跑来跑去,然后是蜘蛛,把丝线扯得老长,就悬在头顶不远的地方。它的网织得细而严密,它的劳动很快就得到了回报,一只苍蝇落到网上,翻转着,挣扎着,它得到讯息,迅速爬过来,把苍蝇紧紧搂在怀里,就像是它的孩子。然后她听到老鼠的尖叫声,向地上望去,只见一条菜青色的蛇从墙角游了出来,迅疾咬住一只老鼠的脖子,活活吞了下去。边吃边往这边看,小眼睛定定看着她。她惊恐地扭动着双腿,拴在床上的链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蛇又看了她一眼,重新游回墙角,消失了踪影。

她坐了一会,又爬到窗子前,从这里望出去,就能看到自家巨大的阳台,还有上面种植的绿萝、朱蕉和白鹤芋。她喜欢绿萝,细软的萝径,娇秀的叶片,常使她爱不释手。每天下午,她会在阳台上浇浇花,然后躺在绿萝下宽大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日子过得慵懒而且舒适。如果不是这件事,她想,她的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的,这种想法使她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试着把头探出窗外,但窗子太小,头伸出一半就被卡住了。出不去,也缩不回来,脸都憋红了。最后还是男人回来,除去一根撑子,她才把脑袋缩了回来。

“你想逃跑。”男人看了看窗子,又看了看她。

她喘着粗气,逼仄的窗户差一点没把她憋死。

“如果不是我及时回来,恐怕你就被憋死了。”

她双手捂着脸,肩膀不时耸动着。

他看着她,又说,“别想着逃跑了,你根本跑不出去的。”

他拿过来饭菜。午饭是盒饭,从便当店里买来的。他吃了几口,突然说,“你家人在找你了。”

她停下筷子,嘴里发出短促的啊的一声。

“我看见了找你的寻人启事,就贴在路旁的电线杆子上,还有附近的墙上,和那些小广告贴在一起。”他放下筷子,“那上面有你的照片,你的名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上面只是说你失踪,我估计,你的家人恐怕也跟派出所的人说了,那就麻烦了。”他显得忧心忡忡。

她拨拉着碗里的饭粒,目光从碗沿上看过去,注视着他的表情。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那我就有大麻烦了。”

她的心紧了紧,忍不住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他把筷子在碗里划来划去,“事情咋会弄成这样,”他说着回过头看着她,眼里仿佛充了血,“你那天为啥说我要强奸你,还说要把我送到派出所,我本来就想把你放了,可你为啥要那样说,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你跟派出所一说我就完了,我不但要丢了工作,甚至还要被送进监牢,你那天为啥要说那样的话!”

她的脸涨得通红,顿了一下,她试探着说,“如果我出去,我就跟他们说我出去玩了,我不把在你这儿的事说出来的。”

他看着她,突然笑了,“你又想骗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他说着用力摇头,几乎要把脖胫摇断了。

她忙说,“是真的,那天我都是跟你说着玩的。”

“玩的!”他笑了,“你知道你那天好凶啊,你打我的耳光,打得噼啪直响,跟炒豆子似的,说我一个臭出垃圾的,凭什么管你,那是玩的吗?你都把我吓傻了,我是真害怕啊,我们村子里最凶最难缠的婆娘也做不出来的。”

她低下头。

她说,“是我错了。”

他收拾好碗筷。转去收拾他的收音机,收音机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说,“这话你要是那天说该多好,那天我也就想,你骂我一顿,打我几个耳光,出出气就是了,可你竟然一直撵到这里,还说我强奸你,要把我送到派出所。那时,我真是害怕极了,我看见你那金色的小手机鬼火一样在我眼前跳动,我知道我要完了,你把电话打出去我就完了。”

她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收音机里终于发出一个清晰的声音,他说,“你那个样子可不是吓唬我,如果你那时手里有把刀,你一定会捅死我,我看得出来的。”

她的眼泪流下来,“那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他抬起头,想了会儿说,“如果你那时不说报警的话多好啊!”

“你就放了我吧?”

“那可不行,如果我这时放了你,他们一定会以为我绑架了你,那我就完了。”

“我不会说的,”她急切地说。

他摇摇头。

她突然跳了起来,往门口冲去,大声喊着,“放我出去,救命啊,救命啊!——”一边奋力往前挣,带得脚上的链子哗啦直响。

他淡淡地看着她,说,“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她挣扎了一阵,捂着脸,蹲在地上,轻声啜泣起来。

他还是起了小心,再上班时,把她的双手也绑了起来,还把她的嘴巴堵上,他一边做一边对她说,“你不要乱动,不要惹我生气。”他说着亮了亮拴在手腕上的铲刀。

铲刀的利刃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出冷冰冰的光!

再次下班时,他抱回来一个十四英寸的电视机,他兴奋地搓着双手,“这下你一个人待在屋里,就不会再寂寞了。”

他开始忙碌起来,用铁棒焊了一个简易的天线,爬到房顶上,用根棍子撑了起来。然后他开始调台,把脸紧凑在荧屏前,两眼闪闪发光,“这是我用五十块钱买下来的,那家人非要一百元钱,我不同意,已经跟他们磨蹭了两天了,今天她终于答应卖给我了。机子还是好的,我注意过的,他们一直在看。这个屋子,有个电视,就真像一个家了,我很早就想拥有一台电视了,一个人下班回来,像城市里的人一样,看看电视,才舒适呢!”

电视里发出嘶嘶的声响,荧屏上出现一片片雪花,偶尔显个影像,也模糊得看不清。他重新爬上房,摆动天线的方向。最后,他索性把她嘴上的毛巾拽掉,说,“我上去活动天线,如果清晰了你就答应一声。”

她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电视画面还是不太清晰,但总算可以看了,他搬个凳子在电视前坐下来,手里拿着遥控板,一个台一个台的调换,遇到有很多女人的就稍微停一下,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晚上,他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拎了一块猪肉,脸上满是喜悦的表情。

“我们也该庆贺庆贺,”他搓着手说,“晚上你想吃点啥?”

她没有说话。

他想了下说,“有了肉,做啥都会好吃的,我就做‘肉面,‘肉面你吃过吗,就是把肉炒了,兑在面条里,好吃得很哪,我们那地方过节了都喜欢这样吃。”他说着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要流口水的样子。

说着话,他就开始捅炉子,等火烧旺了,在炉子上放上炒锅,萝卜和肉早已切好了。很快,浓浓的肉香味就弥漫过来,她用力吸几下鼻子,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咕噜声。他看了她一眼,说,“很快就会好的。”

她想把目光从锅上挪开,但目光却像黏虫,牢牢粘在炒锅上。

虽然极力掩饰自己的食欲,但她还是连吃了两大碗,好像这是她这一辈子吃得最好的食物了。她吃饭的时候,他悄悄看着她,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表情。

再上班时,他就把电视打开,把遥控板放在她的身边。有时,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电视里的人仍在说笑,可她浑然不知他们在笑些什么。

晚上,他会陪她看到很晚,主要是睡不着觉。他喜欢看电视剧,尤其是犯罪方面的电视剧,一边看一边啧啧感叹,“那些人可真胆大,连富翁的女儿都敢绑架,”电视里这时正在演一个关于绑架的电视剧,富翁的女儿被绑架了,绑匪要很多钱,警察们一个个束手无策,他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些警察可真笨,绑票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竟然都不知道。”可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她正紧张地看着电视。

他突然说,“我这算不算绑架?”

她扭过头,看着他。

“不能算的,”他急切地说,“我又没有向你家要钱,绑架都是要要钱的,是不是,我只是怕你叫警察来抓我,才把你绑起来的,如果你当初不说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把你绑起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你说是不,我这不能算是绑架!”

她把目光重新投向电视,电视上的女主人公的命运让她牵肠挂肚。而过去,她是从不看这些肥皂电视剧的,看电视容易使人发胖,她的多余时间都打发在美容中心、健身中心和夜总会,那里有很多和她一样的女人,尤其是晚上,她们相约一起去高级会所,看那些男人做裸体表演,真是让人兴奋。而电视里是根本看不到那些的。

电视上,绑匪最终被警察打死了,倍受折磨的女子被救了出来,她长出了口气,甚至想笑一声。可她很快就感觉出自己的不妥,转过脸,看见他也正盯着电视看,枪声响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他的身子侧歪了一下,脸色也灰暗下来。

他关了电视,把席子铺在地上,早早睡了。

半夜里,她做了一个梦,睡梦中,她被一个拿刀蒙面的男人追着,她拼命的跑啊跑啊,可男人还是追上来了,举起手里的刀,狠狠砍了下来,她啊地叫了一声,就醒了,睁开眼,看见他正站在她的面前,黑暗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看,她下意识的啊了一声,身子往墙角挪,一边举起手护住自己的脸。

他站了一会,又躺下睡了,后半夜,她再也没闭上眼。

电视带来的喜悦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这天晚上,他们坐在屋子里看电视,电视上插播了一条寻人启事,大意就是某女已失踪多日,有知其下落者请与某警官联系,定酬谢。后面是酬谢的标准,提供有益线索奖励一万元,找到人(发现尸体)奖励三万元。启事是当地派出所发布的,连播了三遍。他突然上去把电视关了。

屋里静寂下来,他定定地看着她,然后颓然低下头,“连派出所都知道了!”

她看得出他的惊慌,她的心里闪过一丝快意,可仅仅是一瞬间,立马被更深的忧虑所代替,她试探着说,“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他重复了一句,神经质地抓着头发,“如果让派出所的人知道了你在我这里,他们一定会以为我绑了你,那我就死定了。可我该咋办呢!”他在屋子里转着身子,“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是的,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他不住声地重复着。

她恐惧地看着他。

“可我咋能让他们知道你不在我这,”他说着盯着她看,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寒光。

仿佛受了袭击,她的双手抱住肩膀,身子蜷缩起来。

“你就放了我吧,我不跟他们说我在你这儿,真的,我会跟他们这样说的。”

他摇头,仿佛从梦魇中醒来,可他坚定地说,“我不能放你,我不会相信你的。”

她哭了一会,突然抬起头说,“那你要多少钱,我让他们给你钱,十万,二十万,怎么样,不行,三十万,好不好!”

他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仿佛被针刺了,激烈地摆着双手,“我说过,我不是绑票,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可你还是把我当绑票了。”他说着突然哭了起来,“我真的不是绑票,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他惊慌的样子使她稍稍镇定下来,她说,“不是绑票,你就把我放了,让我去跟他们说。”

“你会这样说吗,”他说,很快又提出一个问题,“他们会相信你的话吗?”

她仿佛从他的话里看出了一线光明,忙说,“我会把情况说给他们听的,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地上吐口香糖,更不该骂你,打你,还威胁你。我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我跟你说过的,你让我出去,我不说在你这儿,就与你无关了。”

“你真的会这样跟他们说?”

她急忙点点头。

“你说我会真的没事?”他又说了一遍。

她不住点着头,热切地看着他。

他看着门外,想了想说,“让我考虑考虑。”

又是一个星期天,他照例在忙自己的菜园。菜园里并没有多少草,可他仍用力锄着地。她看着他,几天时间,他的背似乎竟有些驼了。

她仍坐在门口,她的目光在翠苑小区留恋了一阵,又落在面前的那些瓜瓜菜菜上。那些南瓜、丝瓜秧已经遮蔽了地面,也遮蔽着他的身躯,很多次,他把身子隐在秧蔓里,她都以为他是消失了。

“你种菜倒是一把好手。”她说。

他从枝叶里探出头,看她一眼,说,“农村人没有不会种菜的。”

“能在这里种点菜,城里乡下的日子你都过上了。”她讨好地说。

她的话仿佛触动了他的心事,他停了下来,看了看他面前的那片青菜,它们就跟一群听话的士兵似的整齐地站在他的面前,他想了想说,“我还是喜欢乡下,我想回家。”

“家里很好吗?”她说。

“不好,”他说,“没有钱花,可我还是想回家,在家里没有人训我,那些庄稼呀,青菜呀,不会训我,不会扇我的耳光,不会扣我的工钱,那些猪呀羊呀不会看不起我,我给它们准备了吃食,它们就会在我面前拱来拱去,牵牵我的裤脚,我知道它们是在感谢我。”

他又说起自己的遭遇,队长又骂了他,原因是下水道堵塞,污水流到街面上。“现在队长又给我指派了一份工作,就是清理广场这一片的下水道,可没有给我加一分钱的工资,我跟他们说,可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我很有意见。那天,污水流到街道上,队长把我骂了一顿,还不许我顶嘴,说顶嘴就要撵我回家。”

她有些愤愤不平,说,“那队长也太可恶了,多干活当然要多加工钱。再说,他凭什么不让人说话。”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有温暖的东西在荡漾,“昨天还发生了一件事,一个人打了我一巴掌,可这次不是女人,是一个老男人。”他说着摸了摸脸,似乎现在还感觉疼。

“为什么呀?”

“还不是为了口香糖,我不让他吐在地上,他偏要吐,我让他把口香糖捡起来放进垃圾桶里,可他却用脚把口香糖踩在地上。我跟他说广场上的管理规定,他一个劲地骂我乡下佬,然后就抽了我一个耳光,好多人都在场,可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他们站在边上只是哧哧笑。咋会是这样呢!”

她的脸木木的,眼光移向了别处。

“你说,城里人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啊!”

她没有说话,一只蝴蝶飞了过来,在她的头顶盘旋,然后落在她的肩膀上,扑闪着翅膀。

脚下,扔着一枚发锈的小铁片,她悄悄捡了起来。

再次抬起头时,远远地,她看见从公路那边下来一个人,径直向这边走来。他也看到了,急忙把她推到屋子里的床上,重新把她的嘴堵上,用被子盖起来。

来人是他的工友,是来通知他去加班的。工友说完并没有马上走,而是把头探进屋子,说,“这几天是不是嫂子来了?”

他说,“没有啊。”

“没有?”工友笑了一下,“前一天我从你这过,听见你屋子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不是嫂子会是谁。”

他额头上的青筋暴了出来。

工友看着他笑了,说,“我知道了,好你个家伙,你竟敢干这事,把女人召到家里干,看我不回去跟嫂子说。”

有汗从头发丛里钻出来,他用手抹了一把,强笑着说,“胡说呢,我咋能干那样的事,一定是你听错了,我这咋会有女人呢!”

“可我分明听见女人的说话声。”工友不依不饶地说。

他突然想了起来,“那可能是电视机的声音,你不知道,我买了一台电视机,一定是我走时忘了关电视,电视上女人的说话声让你听到了。”

工友哦了一声,脸上有些遗憾的样子,探头往屋里看了看,看到了那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可他似乎仍有些不相信,说,“你这小子这几天可有些不对劲,听工友说你现在中午还要回来,有时还买两人的饭,你小子究竟是在搞啥鬼。”

“能搞个啥鬼,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不就是活多了,容易饿,中午要睡会觉,不然,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谁受得了!”

“这倒也是的,”工友说,又往屋里看了看,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工友说,“那我们还是快点走吧,队长在等我们呢。”

晚上,他没有回来,第二天见到他时,他显得又累又乏,他放下塑料袋里的食物,把她的双手解开。然后歪在椅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给她带回来的是过桥米线,她很快就吃完了。吃了饭,她有了些精神,活动一下仍有些酸困的手腕,拖着脚上的链子走到他面前。他睡得很沉,眉毛紧紧攥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不时跳动,仿佛在睡梦中仍有不顺心的事在困扰着他。她顺手抓起身边的一个小板凳,高高举了起来。

她还是把凳子放了下来。

外面传来沙沙的声音,原来是下雨了。她看向门外,细密的雨丝如织一般落下来,天也变暗了。她静静坐了一会,看着手腕上被绳子勒出的印痕,她想起前天藏的那一截铁片,急忙从被子下面拿出来,在铁链的环上剜起来。

雨越下越大,石棉瓦开始漏雨,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坑。他的身子正好处在一个漏子下面,漏下来的雨水悉数浇在他的身上,他只是把身子动了动,又睡去了。

有一阵子,他仿佛被梦魇住了,肩膀不时抖动,嘴里发出呜呜的痛苦的声音。她不得不停下来看着他。

剜了一阵,一只脚链上的卡扣被她捅开了,她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赴下身子,剜另一个脚上的链子。

就在她快要成功时,他醒了,她急忙把脚藏在身子下面。

她的异样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身子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抬头看了看屋顶,说,“该修房了。”说着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然后对她说,“我去做饭,中午你想吃点啥?”

她操心着即将捅开的铁链,就说,“随便。”

她说话的口气使他禁不住看了她一眼,他说,“那我就去下面条了,还有一点肉,也一起炒了。”

饭端上来了,是捞面条,她吃了一口,肉已经有些变味,但他吃得很香,两大海碗面条进了肚,他抹了下嘴唇,说,“真把我饿坏了,也把我累坏了,有饭吃有觉睡就是好啊!”

他跟她说起昨天晚上的事,“广场下面的下水道堵了,污水流到了街面上,把路都给淹了,队长让我们去清理,虽然不愿意,可也没有办法。这是我第一次进下水道,说实在话,开始进去,还真把我吓坏了,根本没想到外表光鲜的城市下面竟然是这个样子,一条又一条通道,就跟鸡肠子似的,连接在一根大通道上,那根大管道,有三间房子那么大,开始我们不知道堵在哪里,就沿着蛛网一样的下水道往前走,脚下都是淤积的污泥,和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成群的老鼠吱吱叫着从我们的脚边跑过,它们长得几乎有猫一样大,一点也不怕人,由于吃惯了死猫死狗的尸体,眼睛有些发红,直直地看着我们,随时准备扑过来,咬我们一口,我们不得不挥舞着手里的铁锨,把它们赶走。再往前面走,污水越来越深,很快就漫住了大腿。水上面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就是我们每天扔掉的那些垃圾,口香糖包装纸,塑料袋,废纸盒,还有避孕套,粪便。还有一些死猫死狗,它们的肚子泡得雪白,肿胀得像个气球。一些毛落下来,松散地连在皮肤上。它们的上面,站着那些讨厌的贪吃的老鼠。我们趟着水继续往前走,你知道接下来我们看到了啥,”他说着突然抬起头,目光有些恐惧,“我们看到了一具尸体,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尸体已经腐烂了,但我仍能看出,她很年轻。我想,她一定是被人谋害了,扔进了下水道,在这里,是不用怕被人发现的,即使发现了,人已经腐烂得认不出了,也不会认出是谁来,那些罪犯可真聪明。可我当时被吓坏了,我没想到,光鲜的城市下面竟有这样肮脏的地方,我捂着嘴跑开了,我蹲在一个地方呕吐不止,几乎要把胆汁吐出来。”

他们相互看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她突然说,“你会不会也把我杀了,然后丢进下水道里?”

“杀你!”他摇了摇头,“不过,那些家伙可真聪明。”他说着对着她笑了一下。

他的笑使她感到恐惧。她的手仍在脚上摸索,然后她听见嘎嘣一声,另一个卡扣也被解开了。

趁着他出去小便,她跑了出去,但脚上没有完全除去的铁链妨碍了她的行动。磕磕绊绊跑了一阵,回过头,看见他站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她一下子蹲在地上。

他拉她起来,她挣扎着,突然摸出口袋里的小铁片向他的脸上划去,小铁片划过的地方,血流了出来,她看着他被血染红了脸,慌乱地把手里的铁片扔到了地上。

他捡起地上的铁片看了看,然后扔到了门外。他找来了止血药,敷在伤口处,又用水把脸上的血污洗去。做完这些,他向她走去,她蜷缩在床脚下,瑟瑟发抖。他捡起铁链看了看,手摸着裂口的地方。然后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说,“看来不是我要杀你,而是你要杀我了。”他说着摸了摸脸,疼痛使他的面容有些扭曲。

“不,”她哽咽着说,“你就放了我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说过不能相信你的,城里人永远不值得信任,城市里女人更不值得信任。”

他重新把铁链套在她的腿上,把她的胳膊用绳子绑上,嘴巴也堵上了。临走时,他突然回过头,“本来我是要放你的,差一点又被你骗了!”

他开始修理屋子,他说要把屋子修得跟城堡似的,谁也别想跑出去。他说这些话时看着她,她木然地别过脸。看着他跟蚂蚁似的屋里屋外的跑来跑去,心里的晦暗又增加了一分。

说是修房子,不如说是加固门窗更合适,由于没有原料,他只是找来一些木棍,在门上横一道竖一道的钉上去,咯吱咯吱响的声音改变不了,但比过去确实是牢固多了。他还想把窗户也封起来,可看到她的眼神,他停了下来,只是在上面加了几根木条。他还爬到房顶,把漏了的石棉瓦拆下来,重新换上好的。一切都妥当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这就好了,就是警察来也不用怕了。”他说着把门关上,做个撞门的姿势,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仿佛是迎合他的话。上午刚吃过饭,他坐在门槛上,看见从公路那边下来一个人。

他急忙进了屋,把她的嘴巴堵上,让她躺在床上,警告她不要弄出声响。他做这些时,手不住发抖,她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他把门重新掩好,站在门边,那人已经走到门前。这个警察他认识,就是他们这一片的片警,平时就在这一带转,这里的人大都认识他。

“你在忙啥呢?”片警说。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然后指了指门前的菜地,嘴里咕哝一声。

“你的菜种得真不错,不过,天太热了,可要小心中暑。”片警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说,“你最近见过这个人吗?”

他拿过照片,认真看了一阵,正是她的照片,他感觉到热气一股股地从脊背上冒出来,额头上汗津津的,他抓了把汗,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没见过。”

这话似乎在片警的意料之中,他擦了把脸上的汗,骂了句这该死的鬼天气,随手拉过一个小凳子,坐了下来,说,“现在的事真是奇怪极了。”

他用附和的目光看着片警。

“就说这女人吧,”片警接着说,“晚上出来倒垃圾,然后就消失无影踪了,她丈夫亲自看她出的门,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都找了半个多月了,也没有一点消息。说是劫财劫色吧,人也该回来了,说是绑架吧,总该有个消息,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仿佛就没有这个人,也没有发生这件事似的,真是奇怪极了。”

他说,“也许是出门玩了,比如说出去旅游了。”

片警说,“出门玩也该给家里个信,至于说出门旅游,哪有晚上出门的,不可能的。”

他试探着说,“是不是被绑架了?”

“这倒最有可能,”片警说,“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住在那个小区的人都很有钱,犯罪分子整天都在盯着他们呢。可奇怪的是,现在人都没影半个月了,绑匪连个电话也没有。”

他说,“也许人家还没想好呢!”

片警把照片当扇子,呼呼地扇着,一边说,“真是烦人,这么热的天,一个突然失踪的女人,让我上哪儿去找她!”

他没有顺着片警的话题说下去,突然问,“如果抓到那些绑架犯,该咋处理他们?”

“咋处理,”片警鼻子里哼了一声,“起码判他个十年以上,后果严重的,像撕票了,还要枪毙他们呢!”

他擦了把脸上的汗,说,“也是的,把人都绑了,肯定要杀头的。”

片警又坐了一会,起身去推门,随口说,“大白天的,你关着门做什么?”

他急忙说,“我也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进屋呢,就看见你过来了。”

片警噢了一声,说,“本来是想进屋弄杯水喝的,你连门都没开,恐怕也不会有茶了,算了。不过,你以后有这个女人的信息,立马告诉我,”片警说着抖了抖手里的照片,“忘记告诉你了,有奖励的,最高三万元,数目很可观呢。”片警说完就走了。

他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他生病了。在地上躺了半天,他摇晃着出去打了个电话,大概是请了假,买了点药,又在地上躺了下来。

到了中午,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做饭,两次都把水盆打翻了。

她看着说,“让我来做饭吧。”

他看了看她,没有说话,解开她手上的绳子,趔趄着把身子让到一边。

还有一些米,青菜是现成的,考虑到他的身体,她煮了米汤,炒了个茄子。他只喝了半碗,剩下的饭菜她全部吃光了。

以后的几天,饭菜都是由她来做。他看着她拖着脚上的铁链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扭过头,仿佛不忍心看似的。做好了饭,她先给他盛一碗,然后才是她自己的。就仿佛是他乡下的婆娘。

他突然说,“你为啥要嚼口香糖呢?”

她端着碗,愣愣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嚼口香糖,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她未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不嚼口香糖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头慢慢垂了下来。

在她的照顾下,他的病渐渐好起来。

病稍好一点,他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怀里抱着几本书,立刻趴在桌子上研读起来。

她侧过头看,竟然是法律方面的书,其中有一本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

他看得很下工夫,下班一有时间,就拿出书来看,有时正看着,他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眼神呆滞,仿佛刚从坟墓里走出来的僵尸,简直把她吓坏了。他看了她一阵,摇摇头,又把头埋在书本上。

有时晚上一觉醒来,发现他仍在看,瞌睡时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的表情随着看到的文字而变换着。更多的时候,他的表情阴郁,做啥事都心不在焉,那上面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的消息。

城市的东边还是雨雾蒙蒙的,这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雨滴挂在嫩绿的枝叶上,在阳光下晶莹闪烁。他从屋角拿起锄头,向门外走。她小声说,“能不能也让我坐到门外?”

他看她一眼,犹豫了一阵,拿了一把椅子,放到外面,然后把拴在床腿上的链子移到门框上。他说,“你可不能再想着跑掉。”他说着晃了晃绑在手腕上的那把小铲子。小铲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小铲子引起她的好奇,她说,“为什么要把小铲子拴在手腕上?”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小铲子,随手甩了甩,“这样用来方便,用了一拉就出来,不用了就随手放进口袋里,也不用怕丢掉。”

她活动一下身子,甩了甩手。现在,她已经有了些自由,他不再绑她的手,堵在嘴巴上的毛巾早已拿开了,她甚至可以拖着链子在地上走来走去。

其实,地里也没什么活,又刚下过雨。他拿着锄头在豆架下钻来钻去,瓜秧下有些泛黄的青草,他随手拔掉了。他的头上戴着乡下人常戴的草帽,一边的帽檐扯了,松垮垮地下垂着。

“你买那些书干什么?”她突然问。

“随便看看。”他回过头看她一眼。

“你不用担心的,如果我出去,我什么也不会跟他们说。”

“可你还是想方设法从这儿逃走?”他不相信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早点从这儿回去。”她说。

“我也想回去,我早就想回去了。”

“回哪里?”

“回我的家。”

“那你就回去好了,谁会阻拦你!”

“可我现在恐怕回不去了!”

她看着他。

“我看了那书,书上说,绑架至少要判十年刑,警察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你这不能算是绑架,你又没跟我家里要钱。”

“可书上都是这样说的。”

“至多也就是限制人身自由,再说我也不会跟他们说的。”

“谁知道呢!”他扯着手上的兔丝草,青绿色的汁液把他的手染绿了。

“我真的不想坐牢,”他想了想说,“我坐牢了我媳妇咋办,我的孩子咋办,还有我的父母,他们都六十多岁了,还指望我给他们养老送终呢,如果我坐牢了,他们还能指望谁呢!”他说着捂住了脸,汁液把脸上弄得一道一道的。

“你不会坐牢的,你按我说的去做,就一定不会坐牢的。”

他没有说话。他有些累,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手里抓着一枚叶子,神经质地攥在手里。

“让我来帮你忙吧。”

他看着她,犹豫了一阵,还是走过来,打开她脚上的链子,她忍不住踢了踢脚,做出一个奔跑的姿势,但她立刻把这个危险的姿势收回来了。

警察围过来时,他正在地里松土。他听见周围有声响,抬起头,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察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围住他的小屋。立在警察身边的,是他的工友。

两个警察冲进屋,把她从屋子里架了出来,向外走。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只看到了她散发中那目光的一瞬,有庆幸,有怨恨,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他的手下意识地插进口袋,摸出一把东西,突然向她的方向跑过去。他的手直直向前伸着,绑在手腕上的小铲刀左右摆动,在阳光下闪着冷艳的光。他把晃动的小铲刀攥在手里,就像攥着一把凶器,直直向她冲去,警察的厉声呵斥和鸣枪他都没有停止,他的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疯了似的向她冲去。

警察的枪口直直地瞄着他,就在他的手要触到她的身子时,枪响了,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手也松开了,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连同小铲子落了下来。

那是一把口香糖,是她那天晚上吃剩下的口香糖!

责任编辑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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