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特殊的牵手
2009-04-10法力
法 力
提要:废墟之上,失去亲人的北川人等待牵手;面对已逝爱人和新的家庭,他们究竟该如何度过这个特殊的时期?
41块钱的婚礼
“三张照片12块钱,办结婚证花了9块钱,回家以后到华兴超市买了20块钱的水果糖。一共算起来,还不到41块钱。”张建均面对记者,算了一笔账。
张建均,40岁,北川羌族自治县曲山镇人。他算出来的41块钱是两个多月前他娶媳妇的花费。和张建均结婚的人叫母贤碧,他们的结合被媒体称为“北川首例地震破碎家庭重组”。
面对镜头,老实巴交的张建均显得很腼腆。他告诉记者,如果不是“5•12”汶川大地震,他和母贤碧做梦也不可能想到他们会成为一家人。因为地震前,他们两家原本是远亲,10多年来,大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但一场大地震,却改变了一切。房子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从生死边缘爬出来的他们都失去了“另一半”。
张建均在记者面前翻看以前的相册,“这真是我第一次看,20年的夫妻了,前妻她对我挺好的”。
谈及和母贤碧的结合,张建均说称得上是家庭内部组合。
2008年9月,也就是震后的第四月,经亲戚撮合介绍,同样都在地震中丧偶的他们走到了一起。尽管彼此相识10多年了,但真正的“交往”只有一个月。
10月27日,他们登记注册,组成了北川首个真正意义上的“重组家庭”。面对他们的结合,亲人们表示出了支持和祝福。因为即便这是一场没有婚礼、来不及恋爱甚至连酒席都只能用泡菜来充当的婚姻,对于地震后的灾区人们来说,都显得弥足珍贵。因为北川人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延续灾难后人们对生活的渴求。
对于这样一场婚姻的组合,张建均感到很幸运,同时也很高兴。
回忆起和现在妻子母贤碧前后交往的一个月,张建均说并非一帆风顺,因为来自两边子女的强烈反对是当初交往时最大的障碍。
张建均回忆说:“我的儿子思想工作做通了,母贤碧的儿子挺反对。当时,他回家跟他妈妈大吵大闹,气得他妈妈一个晚上都没睡着觉。”
因为之前两家沾亲带故,孩子们或许不知道该如何改口称呼曾经的“姑爷”、“舅母”,不知道该如何融入新的家庭,所以,他们选择了抗拒。
面对不被理解,张建均说,唯一的办法只有通过亲戚来给子女做工作。因为在大人们看来,破碎的家庭再迅速重组一定利大于弊,尤其是对于孩子们。如何能在地震过后,继续给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无论是解决眼下实际生活困难,还是心理重建都是至关重要的。
张建均的妻子母贤碧也向记者表明:“这些也都是为了儿女们。”
最终,张建均和母贤碧得到了孩子们的理解,同样是40岁的年纪,同样都带着一个儿子,张建均和母贤碧完成了家庭的重组。
除了子女的因素外,对于他俩来说,如果没有这场婚姻的组合,大人们该如何有勇气各自生活下去,谁也无法想象。但对于这个双方丧偶,最快速度重新组建起来的家庭来说,外人的流言蜚语成了张建均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我最怕别人说,你张建均这么快就结婚了,对得起你的前妻吗?但我认为,大地震后,前妻先我一步走了,剩下我和儿子。”张建均说,“只要我以后把儿子抚养成才,就对得起我的前妻了。”
张建均和前妻结婚已有20年了,他和母贤碧在一个月内完成了“闪婚”。外人拿两者进行比较从未间断、停止过。但面对记者,不善言谈的张建均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洋溢着新婚的幸福。他告诉记者,这场地震过后,除了拿出前妻的照片,他还从废墟中的家里背出了一件同样珍贵的东西。
他指着新房内床上铺着的鲜红的被罩,告诉记者:“这个被套是我背出来的,是我和前妻盖的。现在的爱人也知道,她说这个挺好看的。”被罩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红心,“现在,我们领取了结婚证,算是合法夫妻了。被子上有一颗心盖在上面,如同心心相印。”
张建均告诉记者,他最大的愿望是等到有一天攒够了钱,“补办一场酒席、补照一次婚纱照”,因为在他看来,41块钱的婚礼实在太过简陋,实在亏欠妻子母贤碧太多。
生命的延续
和张建均41块钱的婚礼不同,来自北川擂鼓镇的何蓉显得要富足很多,因为刚刚完婚的她,不但第一次穿上了婚纱,拍了成套的婚纱照,而且在板房的新家里,和重组家庭的丈夫贾德军一起置办了必要的家具电器。
何蓉指着大幅的结婚照,告诉记者:“以后有自己的家,再把它挂起来。因为在板房结的婚,这也算是一个纪念,大灾大难后的结婚,也得有个纪念。”
在北川擂鼓镇板房区,何蓉的这间板房是最喜气洋洋的。但面对着整间屋子的新家当,何蓉说,唯独有一件不是新的,是她地震过后,冒着生死危险从原来的家中搬出来的,那就是他们的婚床。
何蓉告诉记者:“现在的老公说把这个床换了,我说不准换,我就要睡这个床。因为,这是儿子用过的,看着它,感觉儿子就在身边。有时间,我还想抱着枕头哭,儿子在身边多好啊!失去了,这一件东西很不愿意丢。”
因为“5•12”地震,何蓉原本令人艳羡的三口之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在北川中学读高一的17岁的儿子没了,结婚20年疼爱自己的爱人也走了。回忆起地震刚刚发生后,自己寻找家人的一幕,尽管过去了7个月,那一刻的情景何蓉仍然历历在目。
“我们夫妻共同生活了有一二十年,反正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说随便你们怎么刨,我都要把尸体掏出来。我真的在那里掏了5天,掏出来的那天,蚊子特别多,我脸上全都是被蚊子叮的疱。”何蓉告诉记者。
亲手挖出来爱人,再亲自默默埋葬了爱人,何蓉究竟在这场灾难中经历了多少苦痛,外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看着只剩下一个人的家,何蓉说她一度无法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因为她的世界已经随着两个挚爱的人离开,早已没有了色彩。
在随后的两个月时间里,何蓉开始选择用一种极端的方式逃避,整日整夜陷入在痛苦的回忆中。
“我一个人关在屋里,看着我娃的照片和老公的照片,可以一坐坐到黑夜,不吃饭,也不出门。”何蓉回忆。
只剩下一个人的家该如何继续,何蓉看不见未来。但很快,很多人看中了何蓉没有任何负担,来找何蓉说媒的亲戚朋友越来越多。起初,何蓉根本无法接受,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但慢慢地,何蓉开始有了变化。
“我今年39岁,考虑以后一旦老了,想儿女怎么办?成天晚上一个人坐在屋里,就剩胡思乱想了,精神上容易出毛病。”何蓉用了很长时间才一点点地说服了自己。
谈及和现在丈夫的组合,何蓉显得精神焕发。她说,现在的丈夫和她一样,也是在地震中丧偶并失去了一个女儿。或许是相同的命运,也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让他们第一次见面,就走到了一起。
11月20日,在相处两个月后,他们登记结婚了。他们的结合,也成了擂鼓镇第一对领到结婚证的重组家庭。
婚后的何蓉体重由原来的90斤长到了100多斤。在她看来,这是婚姻带给她的。
和张建均一样,对于新组建家庭,何蓉也遇到了来自别人的质疑声。但在何蓉看来,这次重组尽管迅速,但并不意味着草率。
对于未来,何蓉说她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搬离板房,住进自己的房子。眼下的愿望是和现在的丈夫再生育一个孩子。
她告诉记者:“丈夫的女儿失去了,我的儿子失去了,我们想把用娃的生命换来的12万元钱,再用到娃的身上,让娃的生命得以延续。”
在采访中,记者没有等到何蓉的丈夫贾德军回来。在灾后重建中负责安装电力设备的贾德军通常在野外工作,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试婚”盛行北川
在北川灾区采访时,记者发现已经重组的家庭中,要么是像张建均那样,为解决生活困难而选择重组,要么是像何蓉那样,出于情感孤独而选择重组。
对于更多没有重组的家庭来说,记者在调查中发现,此时的北川出现了一种现象,叫“试婚”。北川擂鼓镇的老顾和乔大姐就是一对,地震后3个月,他们经人介绍走到了一起。现在,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四个月。
对于两个人什么时候结婚领证,老顾说他们两家人特意召开过家庭会议。为了对前面去世的爱人负责,他和乔大姐都同意在办好双方孩子的婚事后,才考虑他们自己的婚事。
老顾说:“我和老乔都是两个孩子。她把女儿的事情办了,我把儿子的事情办了,我们才领结婚证。”
因为处在试婚阶段,老顾和乔大姐面对记者显得很腼腆。老顾说,眼下他们要面对的不光有子女关、双方情感关,还有财产关等一系列的考验。即便是结婚了,但只要一天没有闭眼,重组的婚姻就存在着问号。
老顾有所顾虑:“到六七十岁、七八十岁,娃娃不管了,可怎么办?这是最担心的。我们组合家庭中的80%都有这种顾虑。”
同老顾介意面对记者不同的是,很多正在试婚的家庭对记者的采访都很欢迎。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提到了一个问题,地震后重组的家庭,和离异之后再婚的家庭有着很大不同,需要更加谨慎小心。而现在的“试婚”,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考虑。
究竟试婚的方式是否有效?在北川震后重组家庭的问题上,还有没有一些隐忧?带着这些问题,记者走访了北川县妇联和民政局的相关负责人。
北川民政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我们最担忧的是灾区的群众受到伤害。在地震中丧偶本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倘若在灾后家庭重组过程中,发生上当受骗,甚至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
民政局的负责人解释说,地震后,除了试婚的方式外,还有很多外地人听说北川出现大量的单亲家庭,纷纷打来电话,希望能通过他们在北川帮忙介绍对象。很多外地的单身女性也找到北川妇联,希望能找到丧偶的男性为伴。
究竟地震后,北川会产生多少个单亲家庭?又有多少人面临单身?妇联表示,他们现在已经请了志愿者在板房区展开调查。调查结果出来之后,他们将考虑举办相亲会等形式的活动来帮助灾区群众重建家庭。
北川县妇联的负责人告诉记者:“等调查出来后,我们想依托一个婚介公司,然后,由他们来发布一些婚介方面的信息,我们妇联把好一些关口。这个婚姻公司不能利用我们来搞诈骗,欺骗一些人的感情。”
任重而道远
记者在北川调查的过程当中发现,现在那里有很多征婚启事。而与此同时,面对着一个又一个的重组家庭,北川似乎又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到底有关部门的担忧是不是有道理?未来这些重组家庭真的有可能遇到问题吗?应该怎么来对待北川这些重组家庭?
带着这些疑问,记者采访到了国家社科基金研究项目《唐山地震灾区社会恢复与社会问题研究课题》的课题负责人、河北理工大学经管学院教授王子平。
记者:当初唐山的重组家庭,后来家庭解体的多吗?
王子平:唐山地震当中一共有15000多个家庭破裂。重组以后,根据我们的调查,有20%是相当稳定的,大约也有20%是又重归于分离了,大概有50%到60%是处在一种既不是十分和谐,但是也能维持的状态。
记者:家庭重组后一般会在多久出现问题?在这次四川地震之后重组家庭当中,这些问题会暴露出来吗?
王子平:出现问题的时间,大概会在重组再婚后的一年左右。从重组家庭内部的关系来说,怎么度过重组以后的适应期,能够使家庭比较快地走向稳定和和谐,这是共同遇到的。在如何实现这里面,你比方说家庭财产问题,再有亲子女和继子女关系问题,再一个就是周围社会环境、社会影响、社会舆论这些问题,都会对重组家庭的状况产生巨大影响。
记者:您觉得面对这些未来可能出现的矛盾,需要这些家庭以及政府部门做些什么呢?
王子平:首先是夫妇双方。因为重组家庭都有一个和前妻或者前夫感情上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灾后的婚姻重组并不是离婚,那种难割难舍的感情怎么面对,新人往往又没有那样深厚的感情基础。所以,在这个时候,双方都要谨慎,对对方表现出来的对前妻或者前夫的那种留恋、念念不忘的心情要理解、要尊重、要度过这个时期。这是一个过程,要承认这个过程。
唐山大地震时,我国的法制不像现在这么健全。当时人们的私有财产、个人财产也不像现在这么多、这么复杂。但问题是,财产纠纷并不因财产多少而发生。况且,如今的财产关系很复杂,所以,这些现实问题确实需要法律上的帮助来解决。
对于重组家庭来说,未来他们要走的路很长,并且这条路不如想象当中那么好走。但是今天,当这些灾后重建过程中丧偶的人走到一起、勇敢地牵手时,人们给他们的应该是更多的关注、更多的祝福。所以,政府部门需要做很多事情,法律服务工作者需要做很多事情,心理服务者需要做很多事情。
(与央视《大家看法》栏目联动)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9年3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