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稻作起源证据的讨论与商榷
2009-04-09刘莉李炅娥蒋乐平张居中蓝万里著蓝万里译刘莉校
(澳)刘 莉 李炅娥 蒋乐平 张居中 蓝万里著 蓝万里译 刘莉校
按:最近几年,在中国水稻驯化研究方面,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也代表两种不同的研究方法和视角。分别以本文和被本文批评的傅稻镰先生的文章为代表。本文是回答傅稻镰等人最近对中国关于水稻驯化研究不重证据、对野生植物采集忽视的批评。同时也对他们提出的水稻驯化4000BC始于长江下游的论点进行讨论。文章首先概述前人有关中国从野生稻采集到水稻驯化过程的讨论。然后分析水稻形态学。考察早期的水稻遗存及其考古学文化背景。文章主要关注三个方面:长江流域水稻驯化起始的时间;长江和淮河流域最早的栽培稻;考古样品中稻粒大小发生变化的意义。本文还讨论了傅稻镰等人用于区别野生稻和栽培稻的三个标准。即遗址中未成熟稻粒的遗存、谷粒尺寸增大及总体粒型。根据已发表的资料和作者对稻米遗存的新研究.作者认为在全新世早期(9000 cal_BP).中国南方和北方新石器时代的人们可能已在收获野生稻并开始种植栽培稻,最终导致水稻的驯化。水稻起源是一个国际性的研究课题。最近几年有关中国早期水稻起源研究的最新进展。正可以通过本文得到比较全面的了解。(陈星灿)
摘要:本文是对傅稻镰等人最近的文章批评中国栽培水稻起源研究缺乏证据、提出长江下游水稻栽培开始于公元前4000年这一观点一文的回应。我们首先考察中国从野生稻采集到水稻栽培过程研究的相关文献,进而从水稻形态学和考古学的角度对早期水稻遗存加以研究。讨论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长江流域最早水稻栽培的时间;长江下游和淮河流域初期栽培水稻的遗存;考古遗存所见水稻粒形态大小变化的意义。我们也考察了傅文用来区分野生水稻和栽培水稻的几个标准:考古纪录中所见的未成熟稻遗存、水稻粒的增大和水稻粒的形态。根据已经发表的资料和我们对水稻的研究.我们认为到全新世早期(距今9000年前后),南北中国的新石器时代居民就可能已经收获野生稻并开始水稻栽培了。
关键词:野生稻收获水稻栽培水稻形态学新石器时代早期农业上山贾湖中国全新世
前言
近年来中国早期稻作遗存的新发现引起了关于东亚栽培稻起源问题的争论。关于水稻驯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如何发生的讨论有助于理解人类历史发展这一重要的环节。最近傅稻镰等对迄今在长江和淮河流域一系列早期聚落中的栽培稻与野生稻的鉴定工作提出了质疑,并提出一个关于野生稻的采食与水稻驯化起始时间的新理论。他们的主要论点可归纳如下:(1)在东亚农业起源的考古学研究中,研究者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将水稻的驯化看成是毫无疑问、理所当然的现象,而野生食物的采集却被忽视了。(2)在长江下游地区.上山和跨湖桥遗址的水稻遗存都是采集的野生稻,河姆渡的水稻是栽培的野生稻,在跨湖桥和河姆渡遗址出土的似籼稻的稻粒为未成熟的野生稻。遗址中大量未成熟的稻粒的存在反映了野生稻的采集行为。(3)在淮河上游的賈湖遗址发现的小粒稻米属于一种野生型。与后来的栽培稻并无关系。(4)完全分化的栽培稻出现在大约4000BC,这主要是根据淮河下游的龙虬庄遗址中出土稻米在粒型大小上出现的明显变化①。下文我们将一一讨论这些观点。
本文首先概述以往学者研究水稻驯化过程的主要论点和证据。然后我们主要讨论三个方面的问题:长江中下游水稻驯化起始的时间;在上山、跨湖桥、河姆渡和贾湖遗址早期栽培稻出现的可能性:以及龙虬庄遗址稻粒大小出现变化的意义。
在进行比较研究时数据规格的不统一会给分析带来困难。以往发表的大部分文章通常只提供谷粒大小的平均值和变化范围,而我们自己的数据则包括了每个稻粒个体的测量值。因此我们使用了两种方法来说明粒型大小及其变化范围。对于谷粒总体大小的计算,我们只采用所测样品的个体粒长乘以粒宽的值来表示,不使用已发表的长宽范围值;而对于粒型,通常用长宽比的形式表示,我们既使用所测的个体数值,也使用已发表的范围值。表一提供了文中讨论所依据的稻米遗存的测量数据和样品量.图一显示了主要遗址的地理位置。
有关全新世早中期长江流域野生植物采食的研究
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就有不少文章强调长江流域野生稻及其他野生植物的重要性。张光直特别提到了河姆渡和马家浜文化的先民除了栽培水稻外,同时也是获取丰富野生动植物资源的采集渔猎者。跨湖桥、河姆渡、八十墙和贾湖等发掘报告也都清楚地提到在这些水泽地区遗址出土的丰富野生动植物遗存,表明当时采集渔猎生业模式占有的重要地位。张恒等根据浙江嵊州小黄山遗址19000-8000eal.BP)大量储藏坑的发现。丰富的石磨盘、磨石的出土,及动植物遗存的发现推断采集狩猎是小黄山先民主要食物来源,同时也已利用水稻。
不少学者对长江中游地区的野生植物的利用也进行过讨论。例如,克劳福德(crawford)和沈辰提出在八十墙和河姆渡遗址,先民广泛利用水生植物.而不仅仅局限于水稻的种植。赵志军根据吊桶环洞穴遗址植硅石的研究提出了在晚更新世(12/11,000BP)已经出现了野生稻的采集,随后在10000—8000BP.是早期水稻种植与野生稻采集共存的混合生业模式.大约在7000BP时栽培稻已占主要地位。张文绪根据古稻植硅石的微型态特征。认为在更新世晚期全新世早期存在着一个水稻种植的原始阶段。仙人洞和吊桶环遗址人类骨骼的同位素分析结果也说明在更新世晚期到全新世早期的过渡阶段存在着对水稻的利用,尽管骨骼的年代可能比估计的要晚。
上山、跨湖桥、河姆渡的水稻是野生还是驯化的?
按照傅稻镰等人的说法,东亚学者在过去的研究中把所发现的水稻都认为是驯化的并把它们同农业相提并论.这不免是夸大其辞。张居中等曾强调水稻的驯化是从集约采集,人工选择特殊种,到完全驯化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在历史上这一过程还可能重复过多次。克劳福德和沈辰也告诫过,在无法确定栽培型小穗轴(保留有折断的小枝梗残部)存在的情况下,如八十垱的水稻样品,要判断水稻遗存是野生或是栽培是很困难的。
我们要强调的是水稻的驯化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因此早期种植的水稻在形态学上可能表现得既不像完全的野生稻,也不像是完全驯化的栽培稻,驯化的程度由人类对水稻生长周期干预行为的程度决定。我们不仅要问“早于4000BC的水稻遗存是否都是野生的?”还要通过反映在考古学记录上的信息.探寻上山、跨湖桥、河姆渡的水稻到底有多少人类干预的成分在内。
上山(大约11000-8600 cal.BP):在浙江上山遗址出土的夹炭陶片和红烧土中发现的炭化稻壳和叶片.是长江下游发现的最早的水稻遗存。根据对上山水稻遗存植硅石特征和稻谷形态大小的研究,郑云飞等指出陶片中绝大部分的植物掺合料是稻粒脱壳后留下的糠壳,也有部分的茎杆。稻壳和稻叶的同时存在说明了水稻极有可能是使用刀具带稻杆收割的.而不是像有些民族志材料记录的将稻粒敲
打落至盛器中的方法。上山出土的一些石刀石镰有可能是收割的工具.尽管还需要进行微痕分析来确定用途。连根拔或是用手镰割稻杆的收获方式都会促使人工选择带有坚韧小穗轴性状的稻粒,而淘汰晚熟以及带有易脱落小穗轴性状的稻粒。这种收获方式有可能导致包括水稻等谷物的最终成功驯化。在一个种植并收获野生稻的实验中,oka和Morishima证明了通过使用刀具收割。只需要种植五代,就能使水稻粒重和稻粒数目都有增加,而稻粒的脱落率则降低,这是对不脱粒基因的人工选择的结果。这个实验说明水稻形态学特征在“栽培压力”下能够相当快速地产生变化。
上山出土有一例可测量的炭化稻粒.提供了水稻形态的信息。相比于该地区更晚出现的水稻遗存。上山稻米比较大,长宽比也比普通的野生稻要小(图三。表一)。因为水稻遗存大多是短碎的。只有很少一些保存较好足以观察小穗轴的结构.得以鉴定是野生稻或是栽培稻。由人工脱粒的栽培稻谷通常会在小穗轴的末端保留一段小枝梗的残部,这一特性在粳稻特别明显;而野生稻谷会自然脱粒,在小穗轴位置留下一个圆滑的脱落疤。显微镜下观察发现上山水稻同时存在着野生稻和栽培稻的特征.而后者显示类似粳稻的特征多于籼稻。对来自运动细胞的植硅石研究也表示上山水稻的植硅石形态与热带粳稻的相似。以上列出的证据似乎都暗示着上山水稻远不是仅仅来自采集的野生稻这么简单。然而。上山水稻遗存均来自陶器掺合料中,对小穗轴特征进行观察分析的难度较大,无法做进一步的定量分析。根据Hillmlm和Davies的研究,野生的小麦和大麦群体中天然存在极少部分栽培型小穗轴(如不易脱落)。因此,目前很难判断上山稻到底是野生稻群体中包括少量栽培稻型的籽粒呢,還是已经经过人工栽培.首次出现突变型的初期阶段栽培稻。至少我们不能排除上山先民已开始人为干预水稻生长周期的可能性。不管是哪种情况,上山水稻都为人们对其进行所需的栽培稻型加以选择、进而改变整个稻种的平衡结构提供了基础。
跨湖桥:傅稻镰等人以跨湖桥发现的水稻有相当大的比率是秕谷稻粒为证据,认为这是采集的野生稻。以我们的观点,这并不能作为野生稻采集的充分证据,因为它不能排除另外几种可能性。这就是.这些秕谷是成熟谷粒脱落后仍留在稻穗上的未成熟谷粒;这有可能是坏年景的结果;这也有可能代表了水稻的原始栽培性。稻穗上的谷粒不能同时成熟并导致产量低下。早期稻田里栽培稻种和野生稻种间的基因交换有可能就是我们目前在考古样本中观察到具有这种中间型特征的原因。另外,我们不能根据考古遗存中秕谷的比例来判断古代人当时收获稻谷中秕谷的比例。这个道理很简单:大部分成熟的稻谷都作为食物消费了。而大部分秕谷却可能作为垃圾保存在考古遗存中。
对跨湖桥120例稻谷的显微镜下观察显示.有42%的样品具有类粳稻的小穗轴.而58%的样品则是代表野生稻特征的圆滑脱落疤的小穗轴。具有如此高比例的栽培种型小穗轴的稻种不可能像傅稻镰等人说的那样是野生稻种。根据澳大利亚民族学资料,当收割野生谷物时,一般的方法是在少数籽粒开始成熟时就收割新鲜茎杆。这样可以保证大部分尚未成熟的籽粒仍保留在茎杆上。这样割下的茎穗一般置于户外让其自然干燥。籽粒会自然脱落。然后再用石器去壳。实验考古研究显示未成熟野生籽粒经晒干而自然脱粒后,留在小穗轴上的是普通的野生型脱落疤。因此,考古遗存中发现的已经炭化的谷物中。不太可能把栽培型和野生型搞混。这也就是说,跨湖桥出土的高比例有栽培型小穗轴的稻谷不可能是未成熟的野生稻。跨湖桥水稻这种野生型和栽培型混合的特点有可能就是人类干预的结果。另外。跨湖桥中期地层发现十几株稻秆,其上稻穗还带有秕谷粒。这些稻杆不见根部,说明水稻可能是通过割秆方式收获的。如前述,这种收获方式最终能导致水稻的驯化。由以上的观察研究可以确定,至少在跨湖桥时期水稻已有相当部分向栽培稻方向发展。即使没有完全驯化,至少也在驯化过程之中了。
根据焦天龙的分析,跨湖桥的陶器有不少因素与湖南的皂市下层文化相似,这一现象可以解释为长江中游史前从事稻作的人群向东方迁徙的结果。他进一步指出,这一观察符合近年来考古学家所提出的长江中游稻作农业人群曾向东和向南方向扩散、最终形成原南岛语族和南亚语族的观点。。皂市下层文化向东方的扩散是否和南岛语族的形成有关这一问题姑且不论,但这一现象说明,我们不应孤立地看待长江下游稻作的起源和发展(如傅稻镰等的研究方法),而应该将其置于整个长江流域的范围内。
河姆渡(c.7000 6500 cal.BP):根据Harris的定义,“野生植物生产”有一系列的特征,包括野生植物的管理,向新环境的传播以及土地改造(耕地)。尽管Harris没有明说.这个定义意味着对即将要向栽培化方向进化、但仍表现为野生形态的植物的管理。傅稻镰等人为他们的理论提出了两个假设.即河姆渡生业模式表现为“野生植物生产的开始”,以及河姆渡野生稻在1000-1500年之后发展成不脱粒的栽培稻。这些观点是有问题的。
通过扫描电镜观察稻谷表面能在一定程度上区分栽培稻和野生稻。佐藤等在扫描电镜下观察了来自河姆渡的25个样品。其中一半是无芒的,这是栽培稻的特征之一。另一半有芒,大致上归类于野生稻。有芒的样品中,4例有着像普通野生稻那样的长而密的刚毛。在25例稻谷中,有部分带有基部小穗轴残余,说明是在收获时从稻穗上人工脱粒的,而3例有芒样品则显示是成熟时自然脱粒的痕迹。汤圣祥等对8l例稻粒进一步的研究显示,只有4例被认为是野生稻。其特征为瘦长的粒型、芒上小刚毛长而密以及具有自行脱落痕迹的小穗轴。根据这些观察结果.汤圣祥等人认为河姆渡的广谱性生业模式包括野生稻的采集和栽培稻的种植。
郑云飞等人最近对长江下游两个水泽遗址罗家角(c.7000 cahBP)和田螺山(7500-6500 cal BP)的水稻遗存的研究.也得到了与上述河姆渡水稻研究相一致的结论。在来自于罗家角和田螺山的451例稻粒中.51%表现为栽培型的坚韧小穗轴。另外49%则是类野生稻的易脱落小穗轴。拿它们与跨湖桥水稻来比较.我们可看到栽培型的比例从42%变到了51%.在8000到7500BP的500年间增长了9%。如果把这一数字当作驯化的平均速率.那么驯化的开端应该发生在10,000BP以前。这一计算也说明.水稻的驯化过程从最早的栽培(栽培型比例接近0%)到完全驯化(栽培型比例接近100%)也许需要超过5000年的时间。这比起傅稻镰等人毫无来自考古水稻样品定量数据而作出的臆测(1000-1500年)要长的多。不过。郑云飞等人的论点还需要经过来自更多遗址的更大数量样品的检验。
值得注意的是比河姆渡还要早5000多年的玉
蟾岩洞穴遗址出土有稻壳和水稻植硅石。尽管玉蟾岩水稻遗存的年代还需进一步确定。但我们不能排除人类在晚更新世就已开始利用野生稻。
如果说来自玉蟾岩、吊桶环和上山的水稻遗存代表了野生稻采集的初始阶段.那么到河姆渡(c.7000 cal.BP)时期水稻已被人类利用了5000多年。在9000 cal.BP。中国北方已经比较成熟地利用水稻。比如淮河流域的贾湖遗址。到了8000 eal.BP。水稻向北扩散到黄WF游流域。以山东月庄遗址出土后李时期的稻米为证。在6000-5500 eal.BP,水稻扩散到黄河中游流域,例如河南的南交口和灰咀遗址仰韶中、晚期稻米。随后在5500-5000 cal.BP进一步扩散到黄河上游.见于甘肃的庆阳仰韶晚期稻米(稻米测量数据和参考文献出处见表一注)。另外,早在6500-6300 cal.BP,长江中游地区的城头山就已发现了稻田和相关的灌溉系统。
总而言之。野生植物食物生产从河姆渡时期才开始的观点不能解释9000-8000 eal.BP水稻已在中国北方分布的现象.也不能解释6500 eal.BP已在长江中游流域出现的稻田设施。
关于考古学堆积中大量空稻壳的解释:在考古学地层中出现的大量空稻壳可以从多方面进行解释,不一定非和野生稻的采集相关,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早期未成熟谷物的情况。在种植业开始的早期阶段.考古堆积中的水稻可能由野生的、驯化的以及处于中间型的混合组成。大量的空稻壳也有可能是成熟谷粒脱粒后的丢弃物,或者是有意收集此类材料做某些特殊的用途。
河姆渡以它位于最下层(第4层)的稻谷堆积地层而闻名。这层稻谷堆积厚20-50厘米,位于第4层上部,分布不连续,面積约有400平方米。水稻遗存主要是空稻壳,夹杂稻秆,稻叶和炭化谷粒。谷粒大多是未成熟的。稻谷堆积的下面是大量的小木片。这一层的底部有木构建筑遗迹,芦苇席碎片,石器,陶器等。说明是居住区。大部分的稻谷堆积看起来应是脱粒过程的副产品。
作为河姆渡的发掘者之一。劳伯敏推测稻谷堆积很有可能就铺在居住面上,是居住期间家庭的生活资料,而不是倾倒在居住面下的生活垃圾。水稻副产品可以做特殊的用途,也许用作燃料,陶器掺合料。或是和苇席一起当卧具0。河姆渡这些谷物遗存很可能就是用作特殊用途的,这一现象值得将来进一步的研究。
如前所述,值得注意的是在上山陶器中掺入的大部分水稻遗存是脱壳后的碎糠,而不是未成熟的谷粒。新发掘的田螺山遗址,与河姆渡同时期,相距仅7公里,也发现了较厚的稻谷堆积,绝大部分也是脱壳后的碎糠。这些情况看来与傅稻镰等提出的野生稻采集所形成的大量空稻壳的理论相矛盾。另一方面.与河姆渡稻谷堆积相似的例子是韩国西南部的一个史前晚期遗址。光州新昌洞遗址,处于青铜时代晚期(c.200 100 BC)。也发现了一厚层稻谷副产品,包括糠和空谷壳。在11平方米的发掘范围内发现一层厚达150公分的稻糠,还有许多木质农具。南韩地区最迟在青铜时代早期(e.1400 800 BC)人们便开始利用水稻,至青铜时代晚期已形成了完善的稻作农业。因此考古堆积中大量的空稻壳并不一定能说明这些水稻的成分是来自于稻田中的收获、还是野生稻的采集。新昌洞也发现了相当丰富的橡子(Quercus sp.)及其它的野生植物,说明在稻作农业已完善建立起来后很久,野生植物采集仍旧是生业模式的一部分。因此也不能根据遗址中野生植物采集占主要成分就怀疑农业的存在。
综上所述,大量稻壳的存在完全不能作为确定只存在野生稻采集的充分证据。对于河姆渡生业模式的最佳解释就是.它是一个野生稻采集和早期栽培稻种植的混合体。
贾湖水稻是药用野生稻吗?
傅稻镰等认为贾湖稻米非常小,更像是药用野生稻,与以后出现的栽培种没有相承关系。这更是一种毫无依据的臆测。且不论研究者早已通过稻壳的观察得出贾湖稻米在形态上与药用野生稻完全不同的结论.单就稻粒的大小来鉴定稻种是很不妥当的。
贾湖遗址年代上分为三期(c.9000 7800 cal.BP),出土了中国北方最早的稻米遗存。在红烧土块中发现有10例稻壳印痕和外稃片。通过扫描电镜在这些稻壳印痕上发现了与栽培稻的相同之处,它们都没有芒,也没有断芒的痕迹。
我们最近测量了566粒完整的贾湖稻米,这些稻粒来自于贾湖最近一次发掘的7个单位(灰坑和房址)。与以前发表过的关于贾湖水稻的研究发现相比。新的测量数据显示贾湖稻米并不小,但大小分化程度很大。而且在从一期到三期的大约1200年中.存在这样一个大体的趋势,即稻粒的尺寸逐渐变小。但大小分化程度逐渐降低。以前的测量数据可能由于取样量过小。
为了判断贾湖水稻是否与此后东亚的水稻不同.我们将它与中国北方和韩国数个遗址出土的水稻相比较,这些遗址年代从新石器到青铜时代都有(6000 1500 BC)。我们的测量数据与这些晚期的遗址的结果相似。贾湖稻米的长、宽的平均值和范围值,以及长宽比和长宽积都落在晚期遗址的水稻的范围内.或者有所超过。对于用长宽比代表的总体粒型.贾湖与其它遗址的稻米遗存难以区分。
值得注意的是,贾湖出土了45件石镰,有一些有锯齿刃口.有可能是用于收割水稻的。尽管这一假设还需要进行微痕分析来验证,但贾湖这些石镰的存在显然不支持傅稻镰主张水稻栽培地区直到3500BC才出现真正考古学上的镰刀的观点。
龙虬庄水稻:考古学背景的重要性
龙虬庄遗址位于淮河下游地区。在一个探方内。通过浮选法发现了总共5038粒稻米。测年为6600~5500cal.BP。在下层(6到8层)发现的稻米相比于上层(第4层)的要小0。基于这一在稻米大小上的增长,以这些来自第4层的稻米为证,傅稻镰等认为稻米形态上的驯化过程发生在4000 BC左右.或者更晚些。
为了理解这一变化,我们需要考察龙虬庄遗址的文化背景。龙虬庄文化.年代为7000到5000 cal.BP,分布在江淮流域东部靠近黄海海岸的地区。遗址内文化堆积可分为三期。一期表现出独特的文化特征,与周边地区的本土文化不同,但在葬俗。工具类型,陶器组合上与贾湖类似。说明这两支文化有积极的互动关系。淮河上游的贾湖文化在大约7500BP之后从考古记录中消失.原因可能是洪水等自然灾害。这一事件可与龙虬庄文化大约7000BP出现于淮河下游的时间大致相嵌接。龙虬庄文化很有可能是一支从贾湖地区迁移过来的文化。它的水稻也可能是由移民从贾湖带到他们的新家园。
在龙虬庄二期晚段出现了来源于太湖地区的新文化元素,包括工具、玉器及陶器。这个时期太湖地区经历了一个显著的社会复杂化发展过程。龙虬庄稻米的大型化.也许可以归功于从太湖地区迁来的新移民,他们带来了原本生长于长江下游的稻种。因
此。龙虬庄水稻在稻粒大小上的突然变化可能是由于长江下游稻种的传播引起的。当然,这个论点还需要根据太湖流域年代大约在4000BC的考古遗址出土的稻米测量数据进行检验。
另外,所有的龙虬庄稻米都出土于一个大小16平方米的探方,从如此有限的取样面积观察到的稻米大小变化是否能够代表整个中国水稻的进化趋势,是很值得置疑的。
稻米大小及粒型上的问题
粮食颗粒的增大常被用于指示人类对植物生长周期的干预以及某些作物的驯化的标志。这是帮助我们观察和判断物种是否已被驯化的标志之一。它可以应用于某些植物驯化过程,如起源于北美洲的菊科植物(Iva annlla spp.macrocarpa),南瓜(Cucurbita pepo)以及向日葵(Helianthus atinllll$var.macrocarpa);还有起源于东亚的粟。但这一标志并不能应用到所有作物的驯化过程。比如说,黑麦在驯化后颗粒大小就没有发生变化。傅稻镰等把稻米尺寸的增加作为水稻在4000BC左右被驯化的主要标志,而把跨湖桥和河姆渡的稻米粒型(长宽比)作为未成熟稻米的证据,认为是野生稻采集的结果。这些标准,在下文将证明是有问题的。当有着个体测量数据的样品(图四中第2到13为样品)经过方差分析检验时.各样品在所有数据的测量上都有着统计意义上的不同。长,宽,长宽比,长宽积的F值在19到213间变化。这些明显的不同驳回了傅稻镰等的假设。再次证实了这些稻米样品在大小、粒型方面存在巨大的分化,代表了6000多年中存在的各种不同的野生稻,原始栽培稻和栽培稻。水稻的驯化表现为一个持续变化的过程,而不是在某个瞬间点发生的一个剧烈而绝对的分化。
稻谷大小的比较:先前的研究将河姆渡的稻谷分为栽培稻和野生稻。因此我们把被定为栽培稻的数据放在一起来显示这一稻种的全范围。如图3所示,河姆渡稻米在长、宽和长宽比上有很大的变化范围,而跨湖桥和罗家角在同样的变量上变化范围则小的多,也许是由于它们的样品量小。在长和宽的比较上,跨湖桥和罗家角稻粒落在河姆渡稻粒的范围内。比较起总体大小(长乘宽),跨湖桥和罗家角稻粒都比河姆渡野生种要小。考虑到河姆渡稻粒在长和宽上反映出的巨大分化.可以认为跨湖桥和罗家角稻粒大小落在河姆渡稻粒大小的范围内。
通过这些比较,我们只能说被傅稻镰等认为是野生的跨湖桥稻谷,落在河姆渡野生稻和栽培稻混合分布的大小范围内。
稻米大小的比较:为了理解龙虬庄稻粒大小的变化,我们将第4和第6层的稻米数据和中国北方及韩国其他遗址的数据进行比较。贾湖(2—4)和跨湖桥(6)的稻米,年代早于4000BC许多.在长度分布上与龙虬庄4层稻米长度范围大致重合。月庄的稻米与龙虬庄4、6两个地层的平均值也都有较宽的重合区。相比之下,来自晚期遗址(8—13)的稻米绝大部分都比龙虬庄4层的要短。对于宽度,龙虬庄6层稻米大部分都落在4层稻米宽度范围的下半部,其他遗址的稻米显示了很大的分布范围。越过并超出了4、6两层的范围{图四B)。这些分析样品源于广阔的地理分布,有很强的跨区域代表性。这些对比说明傅稻镰等主张的把龙虬庄粒型大小的突然变化作为野生稻进化成栽培稻的标志,是站不住脚的。事实上,测量的稻米数据越多,粒型大小的分布范围越大。
为了从时间轴上来纵向考察稻米总体大小的变化,我们使用长宽积来表现不同水稻样品间的变化。中国南北早于4000 BC的遗址,包括贾湖、月庄和跨湖桥,出土的稻米,并不一定比中国北方那些晚于4000 BC(7~10)的栽培稻小。考虑到这些晚期遗址的时间空间分布,无法用野生稻的存在来解释它们的小尺寸。稻米的小粒性可能是由于环境的原因。或是包含有未成熟的稻米样品。再或者就是一个小粒的变种。后者可以参见青铜时代大嘴子遗址稻谷的例子(c.1300~1100 BC)。
一个来自韩国的例子也与傅稻镰等关于小粒稻代表野生稻的主张相悖。在韩国历史时期早期的遗址广泛出土大量的小而未成熟谷粒。而在文献上详细记载了这个时期已存在着发达的稻作农业。例如,韩国中部的宝正理遗址的一个窖穴出土了约36公斤的炭化稻谷,测定年代处在三国时期(AD 300~600)。对这个样品的谷粒测量数据显示了一个宽阔的分布范围,与早期测量的显示为小粒稻的贾湖测量数据范围重合。在韩国从未在考古遗存中发现野生稻,且在考古学和历史学记录上都可看到.在三国时代之前发达的稻作农业已经确立。宝正理的稻米肯定是一个栽培种。这一对比说明,甚至到了历史时期,农民仍在收获相当数量的小粒稻米,也有可能是未成熟的。因此,稻粒的大小.特别是如果样品量较少,不能做为可靠的区别野生稻和栽培稻的标志。
稻米粒型比较:依照傅稻镰等的观点.未成熟稻谷的长宽比比成熟谷粒的要大,因此较大的长宽比值可用来表示未成熟稻粒的存在,因而作为野生稻种群的标志。基于這个假设,他们提出跨湖桥有相当大部分的未成熟稻粒,因而是收获野生稻的结果。
而根据我们的数据,各遗址的稻米长宽比分布有很大的不同。来自于贾湖的556例稻米数据显示这些稻米的长宽比恰好的落在其他遗址栽培稻数值的范围内。跨湖桥稻米有一部分的长宽比值超出了其他遗址的栽培稻范围,但是来自韩国历史时期的宝正理遗址的栽培稻数据也超出了这一范围。如果我们使用傅稻镰等人的长宽比模式,那将得到贾湖稻米比那些来自跨湖桥和韩国历史时期早期的遗址的样品驯化程度还要高的结论。总而言之,认为大的长宽比值代表了野生稻的看法令人无法苟同。
结论
长江流域新石器时代富裕的采集者的概念.在中国考古学上早已有人提出。用英文和东亚语言发表的大量文章已经讨论过在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广谱性生计形态,包括对野生和栽培植物(包括水稻)选择。而傅稻镰等人认为是自己的新贡献的关于稻作农业起源和野生植物利用的观点,事实上已在前人的著作中讨论过了。
傅稻镰等提出的关于水稻驯化的迟发性的假设.基于对材料带偏向性的选择和采用了有问题的方法,在对相关资料的仔细推敲下根本站不住脚。以下是特别突出的几个漏洞:
(1)贾湖稻米不能简单地从中国北方水稻的驯化过程中排除,上山和跨湖桥稻米也确实表现了原始的栽培特征。(2)河姆渡稻谷堆积是否主要包含的是未成熟的稻壳。应该看作是一个研究的问题。而不是一个事实;这些遗存应当看作是稻米加工副产品,而不是作为判断是野生稻种植的标准。(3)尽管龙虬庄第四层稻米粒型变大这一现象的考古发现比较重要,值得在栽培稻起源演化研究时加以高度重视,将来可对这一样品做更深入的分析.但不考虑考古学背景和采样范围的大小.就把龙虬庄稻米当作水稻从野生到完全栽培种的全部进化过程的标志是很有问题的。(4)来自于许多中国、韩国晚期遗址的栽培稻粒和龙虬庄被傅稻镰等认为是野生稻的样品一样小。这一情况表明,稻粒的大小,特别是那些炭化稻米粒型的大小,不能作为可靠的判断水稻驯化与否的指标。
我们采用“野生形态植物管理”(management of phenotypically wild plants)这个概念。不同于傅稻镰等使用的“驯化前栽培”(pre-domesticationcultivation)一词。管理暗示着一系列的行为,包括田间管理,收获,耕地。以及/或是为获得野生植物进行的播种。如前所述.至迟在全新世早期,长江流域已经开始了这种对野生稻的利用。
水稻经过了长期且非线性的驯化过程。在全新世早期(9000-8000 cal.BP),中国南方和北方的人群可能已在收获野生稻并开始种植水稻。如果没有人类对水稻生长周期的干预.它不可能在8000 cal.BP扩散到黄河下游.在6000-5500 cal.BP到达黄河中游地区。
关于水稻的驯化还有许多问题未能解答。在研究中.要想得到一个合理而可靠的解释,需要对所有能获得的资料进行仔细考察分析。同样,在作出结论前.也要对研究方法的局限性作好充分的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