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上的国家
2009-04-08熊育群
熊育群
圣马力诺有意思的时候,是不完全是圣马力诺的时候,因为那天的夕阳迷惑了我。夕阳是圣马力诺之外的事物,但它落在圣马力诺之上,它又似乎是圣马力诺的了。迷人并非来自天空,而是一座山——山上的房子、房子上的墙和玻璃窗、墙和玻璃窗上的夕阳——最后还是回到夕阳上,回到非圣马力诺的地方。于是。这个小小山国与浩茫宇宙连在一起,与苍茫与辽阔与无边时空联系在一起。也与我已遥远无踪东方的时空连结为一体。镜头去抢拍的就是圣马力诺的房屋、圣马力诺的黄昏、圣马力诺折射的飘飘渺渺的虚空,像记忆模糊中的事物,回忆之上的回忆……暮色下暗红瓦片陈旧色彩紫色斑杂的光,是飘忽不定瞬息变化而又梦幻的凝视,是陈旧屋脊之上已逝岁月的暗示,是圣马力诺古老的呈现。
山脉在黯然的天际里是大地不二的起伏姿态:亚平宁的群山连绵一片,在蓝色剪影里失去土地沉重的本象。东西方没有区分的景象,不只是群山的涌动,不只是黑夜的来临,还有人情绪的晦黯不明。突然感受小小山国的孤独,一千多年里,靠险要地形与危崖上高耸的堡垒守住的岁月,是只能长眺夕阳低头短叹的人生苦度,小国之君该如何自处?
中国古人云“治国如烹小鲜”,圣马力诺真的就像一道小炒,站在这座惟一的山头,眼底尽览自己的臣民,所有人都有一试小国君王的冲动,就像真的临厨掌勺的冲动一样。看自己能炒出一盘什么样的菜来。圣马力诺是否会因此而经常发生内讧呢?我想,如果有,这样的冲动一定是一个“原凶”。权力的欲望也是人的本性之一。若再加上一个阴谋家“皇后”在一旁怂恿,热血男儿哪个不会振臂一呼?也许,小国比大国更难得安宁。
但圣马力诺几百年间主旋律却是和平。在寻找和平原因时,我分出“内”因与“外”因。内因呢,是家族与民主的原因,让这样的纷争变得有序。它拥有自己的法律,并以单一的法律来调整、监督国家的民主生活。外因呢,中国智者在二千多年前就说过一个道理,那是借樗树说的故事:樗树没有什么用处,它才没被砍伐。长久地活在世上。无用之用正是樗树最大的用处。圣马力诺的和平也应是这个道理。一座贫瘠的山,再加上悬崖高耸,易守难攻,攻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于是,它成了一个有着1700年历史的最古老的共和国。王国与王国间的战争它还够不上级别,意大利统一成一个国家时,还是让圣马力诺像一棵樗树一样遗世独立。
国中之国的圣马力诺泰然自处,除了无用之用的缘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宽容——古罗马培养的西方民主精神也能让“异类”和平共存。偶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一棵“树”,如果移栽到中国,在儒家文化的土壤里。它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水浒》里的故事也许算得上一个版本。
也许,战争不是不可避免的:和平是可能的:军队或者残忍的力量并不一定意味着至高无上:圣马力诺的史实证明了另一个道理:少数和多数之间的和谐取决于法律的好坏和对法律的尊重。
圣马力诺的小,使它声名难彰。甚至它的历史,在外也有不同的流传。其中一种说,圣马力诺是一个人的名字,公元1世纪,圣马力诺信教,遭到迫害。他是一个石匠,在山下干着繁重的苦力,终于有一天他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揭竿而起,带领一帮人占山为王。另一种说法是:中世纪一个叫马力诺的神奇人物,在意大利半岛以种种善举普惠民众,深得人心。意大利皇太子深为嫉恨,欲加害马力诺。但太子不仅加害不成,自己还得了怪病。皇后请求马力诺为太子治病。马力诺不计前嫌,欣然答应,以非凡的医术将太子的怪病治好。以德报怨的马力诺得到意大利皇帝的领土赏赐。哪一个说法是正确的呢?从选择如此险峻的山峰而不是平畴良田来看,似乎第一种说法更接近历史的真实。何况圣马力诺并非没有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从它石头的城墙和山头三个高耸的堡垒,可以看得出当年的浴血奋战是多么酷烈凶险。第一号古堡瑰塔(Guaita)内有一口水井,还建有小礼拜堂,这是持久战的标志:围墙大门对着碉堡的一个炮口,这已是考虑到攻破城墙后最糟糕的打算了。高耸的塔楼十分厚重,全由石头垒砌;一层一层木楼板,只要梯口盖一封,下面的人就无法上楼,这是最后坚持的据点。悬崖边一座塔楼连门也没有,上去只能架梯。堡垒每一步设防都作出了最悲壮的打算。小国圣马力诺在过去年代生存之艰险由此可见一斑,可以说得上是枕戈而眠。我想,这险要的地势一定强过水浒梁山千百倍。
有意思的是,窄窄的公众大楼广场,自由女神像也手握一杆标枪。这说明圣马力诺人还懂得另一个真理:和平离不开武力。这个世界只有武力的平衡与牵制,和平才会降临。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多极世界。
晚上,住在山上一家大宾馆,说它大是因为它是圣马力诺国最大、也是最高档次的宾馆。但如果从规模来讲,中国内地许多县城的招待所比它还大。这里的大与小是不能以原有的概念来理解的。就像你不能把它当成一座普通的宾馆,因为许多国家的元首来访也下榻在这里,中国的钱其琛就在这里住过。如果时间凑巧的话,你完全可能与“首脑人物”在不很长的走廊内擦肩而过,彼此礼貌地点头微笑。大家到了一个小国,连拉开身份的空间也没有了,只得平等。只得彼此彼此。
我们上山的时候,就有一辆警车开道。国宾车队跟在我们的车后。大家一路同行,但却不知身后那位来访的人物是哪国政要。我们的车停下,他们也在同一个大门停车。这也算得上小国旅行的一种乐趣。我曾暗自揣度,圣马力诺的首脑与大国的首脑坐在一起会谈是个什么样的心态呢?从国家规模来说。他不比中国的一个镇大——面积61平方公里,人口2.4万。中国倡导的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的原则,得到全世界的响应,但同是国家首脑,心态会相同吗?会不会有让人忍俊不禁的时候呢?因为圣马力诺的小,它的官员也是平民化的官员,每天从别人屋檐下走过,前往公众大楼处理国务,它就没有办法不平民化。
换一个角度想。要与大国领袖平起平坐,你就去成立一个国家好了。
回到家里,我饶有兴味找到了钱其琛访问圣马力诺的新闻稿:“新华社圣马力诺1月16日电(记者袁锦林)圣马力诺执政官路易吉·马扎和马里诺·扎诺蒂16日上午举行仪式,热烈欢迎中国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钱其琛访问圣马力诺。”
“圣马力诺执政官在致辞中说,钱其琛对圣马力诺进行的这次正式访问,是圣中两国紧密友好合作的证明。两国建交近27年来,双方关系得到了发展和巩固,合作范围非常广泛。执政官说,中国对圣马力诺的重视和友谊对圣是至关重要的。这证明。国家无论大小,完全可以根据各自的能力,为和平与进步进行合作。”
“执政官说:‘我们敬佩中国的历史及其几千年的文化,钦佩中国近年来在经贸方面取得的发展。尤其是在香港回归后,中国更加成为国际大市场中积极和充满活力的主角之
一。”
“钱其琛在致答谢辞时说:‘自1971年中圣建交以来,两国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合作关系,交往日益增多。中国重视发展同圣马力诺的友好关系。一贯主张国家不分大小、贫富、强弱,都是国际社会的平等成员,都能够为世界的和平和发展事业作出自己的贡献。各国应当相互尊重,平等合作,共同进步。”
“钱其琛说,圣马力诺是欧洲最古老的共和国之一,有着悠久的历史。中圣友好关系和中圣人民友谊是大国与小国合作与友谊的典范。”
“钱其琛是15日晚抵达圣马力诺进行访问的。晚上,他同圣马力诺外交部长加蒂举行了会谈。”
从以上报道可以看出,大国与小国政要会见,主要内容是在反复强调、重申大国与小国平等的原则。他们坐在一起,大家面对面,各自以什么语气说这番话呢?面无表情、自顾白话肯定不行。从个人来讲,他们彼此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除去国家的背景,是个人与个人的相见,个体与个体平等地坐在一块。我想。除了职业外交的“模式化”表情,一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从脸上掠过。因为他们彼此郑重其事强调的话,在这个世界还不完全成其为事实。
上山时导游的口吻也蛮有意思,她在离圣马力诺国境线还有一段距离时,就不断强调这里是圣马力诺,现在已经进入圣马力诺国界线,我们已经到了另一个国家。她惟恐别人不相信这是一个国家,而只是把它当成一个景点,只是过一道普通的门(那门也只是象征性的)。别的景点可能还要买门票,进圣马力诺可长驱直入,你不留神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别人的国土上。
进了旅馆,卸下行装。放松心情,罗曼蒂克的情绪就弥漫了这个傍晚。以小国为背景,你会发现自己有浪漫的冲动。中国人如我也许浪漫只是内心的感受,来自美国的人就会把它变为行动。有人把电话打到了我的房间,是同行的一位美国小姐从大堂打来的,她说在总台好不容易找到我的房间号,她约我一起去吃晚饭。
我们在一家小餐馆要了意粉、比萨饼、咖啡和啤酒,没想到圣马力诺的比萨饼这样薄,而且坚硬无比,那顿晚餐。我的主要精力就是拿着刀叉对付它,又切又割,无法把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弄成口能容下的一小块一小块。她望着我,不好意思帮忙,我也不好意思用自己的手来撕,更不好意思弄出声响,让餐厅所有的人来给我行注目礼。肚子已经饿了。我又不能不吃。
结果。我们是餐馆最后出门的顾客。
在若有若无的灯光里,钻过古老山石铺就的巷道,石头房屋挤得小街窄而曲折。爬过斜坡和石级,一路往山顶上走。山下呈出一片灯海。如繁星一样闪烁,是夜编织的梦,显得这个悬在半空里的山顶寂寞又凄冷。谁能耐千年寂寞。不为山下生活所诱呢?只有成堆的岩石。
走近一块巨石。下面是万丈深渊,一门古炮架在两个铁轮上,炮口指向山下的万家灯火,一摸,铁的炮身冷得咬手。它也守在时间的深处。锈在流风巉岩之上。
山的主人呢?他们很早就呆在自己的石头房里了,让山顶独自承接黑夜和随同黑夜一起降落的寂寥。他们在山上守了已近二千年了。也许他们不愿隔着空间的距离俯瞰别人的繁华与富庶,感受自己与岩石一般的天荒地老。也许。他们都有一颗超凡脱俗之心——甘于寂寞,甘于清贫,只让生活在一片安宁和温馨里如水一样漫过自己的岁月——幸福人生的真谛就全在这一份写意之中。他们的确没有离自己的传统很远,没有现代人的浮躁,更没有匆迫的心态。
仰望浩缈星空,圣马力诺又不是孤立的。在无穷的时空里,它获得了一种永恒的感觉。
取出相机,支起三角架。守在镜头旁边:一只猫走过,一个少女走过,又一群人走过,它们都走进一张底片里,收藏在圣马力诺这一个夜里。衣衫单薄的美国小姐冷得发抖,她在另一个角度支开了三角架,不停地问你冷吗、你冷吗。后来她在一首诗里。把这天晚上的意象写成了星星、倾斜的道路、幽暗的灯光和穿过高天的罡风,还有我的关切和她对关切的渴望。这时我却在太虚幻境里体味一个人独自远行的滋味:我怎么到了这里呢?中午还在威尼斯,黄昏时突然就有一座山呈现在大地,它向着东方倾斜,山尖像鹰嘴一样伸向亚德里亚海,突兀的尖嘴后是一道蓝色山脉。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山势,像童话一样不可思议。以为是一晃而过的路上风景,想不到自己会站到这个鹰嘴上来,在这样一个夜晚俯看沉沉大地灯火明灭,更想不到这个鹰嘴之上竟是一个国家。所有发生的一切是人力能为的吗?
黑暗中的城堡碉楼,它显示着一种虚幻的存在。过往的历史像被石头一样保存了。又像水落石出,历史的水逝去,现实的石头留下。圣马力诺第一个以山为家,我想象他当初上山的情景,怎样独立,怎样建国,那一定是非常艰难的抉择。古堡,引发并鼓励着我的妄想。站在它幢幢暗影下。觉得这一刻不完全是圣马力诺的了。想象,是圣马力诺现实之外的事物,但它落在圣马力诺之上。它又似乎是圣马力诺的了。
迷人并非来自夜色,而是这座山——山上的堡垒、堡垒中的墙与垛、墙和垛上的古老时空——最后还是回到想象上,回到非圣马力诺的地方。于是,这个小小山国与历史交融为一体了。像黑暗与大地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