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真爱在银川
2009-04-08李方
李 方
1
毛线的质地很不错,是恒源祥牌,颜色是青灰。青灰俗称鹁鸽色。这种颜色看上去如烟似雾,有特别飘逸与飞翔的品质,一般很难穿出上佳的效果来。当然现在这件手工编结的、图案繁杂的高领毛衣穿在做着各种舞蹈动作的潇妍身上,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因为我感觉,这件毛衣跟穿着它的人一样,弥漫成一片飘忽不定的灰影。
你能切实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你很难真切地把握到它。
每一次当潇妍的脸转向台下时,我都能看到她脸上的微笑。
恋爱中的女人不光美丽,而且呈现出一种神奇。不仅表现在她表情丰富的脸上,也体现在她充满激情的肢体上,更外在地泄露在她的衣着上。
第一次见潇妍,她竟然在夏天穿着一袭新婚时才会穿的镶着蕾丝花边的大红套裙。不紧身,松松垮垮,裙子下摆上有明显的褶皱。如果不是午睡时就穿在身上,至少也说明她对这件衣服的不够珍惜。
一个女人对自己衣着的态度,准确无误地反映着她的内心。
她可能对自己的新婚并不满意。这是我对潇妍的第一印象。
但是她说:好。感谢京生,借京生的面子请到了你。今天总算是见着了。江湖上的客套话就不说了。我们现在开始吧。给,这是节目单。
惯常的程序:确定晚会的主题。讨论节目的内容。形式。人数。演出顺序。舞台造型。灯光布置。调试音响效果。最后再由我撰写策划书和主持词。
前面的事情进行完了。潇妍疲惫着脸色说:策划书就不用写了吧,所有的内容不都明确了吗?就写个主持词得了。就是我们企业自己搞的一台自娱自乐性质的文艺演出,又不是中央台的春晚。当然也不敢把你这样的名家太劳累。
我说:我不是名家。京生叫我来不就是干这些事的吗?
潇妍用手掌抚着裙子下摆上的一条褶子说:是。是这样的。但策划书上要写的内容你都已经指示过了,我们照办就行了。当然。你的报酬不会因为没写策划书而减少。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感觉这个看上去刚刚结婚的少妇虽然对自己的婚姻并不满意,但并没有将心中的不如意带到工作中来。而且心细如发,善于体察,能看透我的心思。
我说:那好吧。让我见一下主持人。主持人的相貌性格决定主持词的写作风格。
潇妍的脸在我的面前第一次生动起来,是平稳的笑意中渗透着淡淡的羞涩,羞涩促生着潮红,淹没了脸颊两边的酒窝。
女主持人……就是我,你看行吗?她说。
你知道的,我们是企业,没有专门的文艺人才,都是打着鸭子上架硬开弓,我只好自己上。男主持人……还没有人选。她急急慌慌地补充。
这使我有理由近距离端详这张脸。皮肤细腻白皙。鼻梁端挺,嘴唇紧张地抿着,似乎在极力地控制着张开的欲望。眼睛很细。睫毛密长。但我能感到从眸子里透射出的期待的光芒。
不是恭维话,我觉得你是最佳人选。我说。
哈!她紧抿着的嘴快意地张开,笑出声来。说真的,我怕你刚才那样仔细地看我,怕你说出我不能胜任的话来。你不知道。办这么一台晚会,从定节目,选演员,搬音响。扫场地,到定制服装,租借道具,编排舞蹈,全都是业余时间,全都是我一个人张罗,前后一个月,我都快散架了。不怕你笑话,脸都不太认真洗了。
我笑。再加上忙着结婚,真够你受的。
你怎么知道?
我指着她身上的衣裙。
她收敛了笑意,低了头,说:你……并不知道。好,不说这个。关键是男主持人,找谁啊?我们单位上除了烧锅炉的是男的,其余全都是女的。真是,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揽这个烫手的……
洋芋。我说。
对。我差点说成土豆了。
你不是本地人。对不对?
对。父母都是上海人。但我是在这儿出生的。我不会说上海话而说普通话。但也应该算是本地人啊。
哦。我点头。我明白她这种人。年轻,有能力,有活力,有才艺,总想在同学、同事、领导眼中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卓尔不群。而恰恰,她不知道,在任何一个集体或者单位中。像演讲啊、竞赛啊、操办文艺演出啊等等与本职工作并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领导只会跟你交代一句。剩下的,你怎么操心费力那是你的事,弄好了,皆大欢喜;弄不好,灰头土脸的是你,别人对你是冷嘲热讽,领导只会拍拍你的肩,说一句下次好好干而已。
怜香惜玉的劲头就这样上来了。我说:如果你不反对,男主持人我愿意友情出场!
真……真的?不骗我?我会照付演出费的。
别提钱。我说过了,是友情出演!
那……真得好好谢谢京生!今晚我请你俩吃烧烤。
2
毛线的质地果然很不错,不愧是恒源祥出品的,真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好的眼光。尽管颜色是青灰。他可笑地把这种颜色叫鹁鸽色。这种颜色看上去如烟似雾,有特别飘逸与飞翔的品质,一般很难穿出上佳的效果来。尤其是男人穿。当然现在这件自己亲手编结的、坠满了毛疙瘩、蕴藏和寄托了自己浓浓情思的高领毛衣穿在静静坐着的他身上,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因为我感觉,这件毛衣跟穿着它的人一样,给我一种无以言说的温暖和真切的踏实。
当初,看到他穿的毛衣袖口开了线。不知道为什么,心也就像跟着裂了一条缝,异样轻柔地酸了一下,继而却是持续不断的疼痛,一阵比一阵强烈和深刻。也许,是因为已经远离了的他吧!上学四年,织了四件。每年一件。可是他不懂得珍惜。他不知道在如今,一个女孩子还能为心爱的男孩动手操劳编织毛衣已经是多么难得的事情。现在,那些毛衣早已成灰,飘散在风中了。而这个男人,既是和妻子离婚了,既是袖口开了线,既是在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约会,却依然把前妻织的毛衣穿在身上。
为了我,你能不再穿这件毛衣吗?
我会为咱们两个人各织一件。
情侣毛衣。
我亲手织。
我的话成了下酒菜。我每说一句,他就大口喝一杯啤酒。不说话。
第二天,他就将毛线送来了。青灰色。恒源祥出品。
编织这两件毛衣,不是容易的事。尽管,曾经编织过四件。技术上是不存在问题的,主要是心情不同。这才想起,在和他的四年中,从来没有想到过为他编织的时候,同时给自己编织一件。那是真的情侣啊。应该有一套情侣装的。为什么没有编织呢?是天意吗?可是为什么在和这个人仅仅认识和交往了不长的时间,就提出来编织两件情侣毛衣呢?是的,我只能承认,我爱上了他!那晚,请他和京生一起吃烧烤,京生滔滔不绝地讲他们之间的故事。而他,只是那样沉默着微笑,而且大口地喝酒。偶尔,抽出一棵烟,拿在手里,并不急于点燃,转过来转过去地看着。我曾经为他打着了火,他却将烟揉在了手心里。京生为我解尴尬,说,他抽烟并不凶。不信你问他,一周最多抽一盒。而他却偏偏自己点燃了一根烟。我喜欢看他抽烟的样子,就那样漫不经心地叼在嘴上,任由香烟自燃着。过一段时间。把烟从嘴角那儿取下来,拿在手上,仔细地看那微微颤抖的白色烟灰。那些飘散起来的烟雾。将他的脸面罩起,他的眼睛微微地闭着。在那一
刻,我看出了他眼睛里深深的忧郁,也看出了他内心饱满的酸楚。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在心里原谅了已经远去了的男友,也才彻底地将他忘掉了。我的心。从破碎的状态里慢慢地平复。像电影中的特技镜头,河水上涨,将两岸残破的崖壁缓慢地淹没。
那,你们为什么非要离婚呢?当我们两个人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我小心地问他。
他以他一贯的姿势和方式抽烟。然后说:没有孩子啊。
是谁的原因呢?
不是谁的原因。那么。你呢?
我什么?
新房,新床,婚礼服都穿上了,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怎么说呢?我现在理解他了,也原谅他了。他是山东人。我们在西安上的同一所学校。毕业后我回到这里工作,他当然也随着我来固原了。但是他在这里既没有亲戚又没有同乡更没有熟人,所以也没有工作。他也是男人。可能他感觉由我养活着他,使他很不舒服也很自卑吧。可是他不说这些,却说他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如果我不放弃这里的工作随他到山东去,我们只能分手。
可以将他父母接到固原啊。只要两个人相爱,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做到的。
我也是这样说的,但是他说……他父母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这明显是借口。他其实是不愿意在无所事事和自卑中生活罢了。所以。在婚礼的前一天,他留下了我曾经给他的所有东西,不辞而别。但没有毛衣。四件毛衣,他都烧成了灰,给了我一包灰。我精心编织的四件毛衣成了一包灰。一包灰!我什么都能原谅,就是这一包灰让我无法再回到他身边。
也许他是对的吧。他抽了一口烟。又说:他是男人啊!他当然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才能和你了结。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给他说了为我们织情侣毛衣的话。
他的毛衣上,是一个挨一个的凸结。而我自己的毛衣,是在对应的地方结一个凹坑。这样。当我们拥抱的时候,我们就是一个整体。严丝和缝。
3
灯光,千奇百怪的灯光。没有办法分辨它们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它们就像是长胳臂上的大手。不断地抽过来扇过去,在所有人的身上,哗哗哗地留下巨大的光斑,而后,很快地,全集中到天花板上,开出各种图案。马上。又分散开来,快速地扫到舞台中央,变幻了多种颜色。砰地一下,雾喷起来,灯光消失了。就像雾把灯光淹没了。舞台中央的光柱里,领舞的女孩开始扭动。她的黑色绸缎般的长发里藏满了爵士鼓、长笛、萨克斯。黑发一甩,这些东西就都碎成无数能量巨大的音符,钻进耳朵,散发到细胞里,鼓荡着全身的血液,把心房抬起来。所有的人,就这样被点燃。所有的屁股,就这样被勾引,开始了摇摆。
每到这个时刻,方花就会戳我的腰,大了声喊:走吧,吵死了。我举着弯曲的双臂。摇着头,扭着屁股,不出声,装做没有感觉到她的戳或者听到她的喊。
从她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康复后,我就每晚带她到这里来。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给她说说这个节目下来是什么节目,后来就懒得再说了。但她是勤奋的。每次都要问。
走吧,真的吵死了。她又在戳又在喊。
我摆过头,对她喊:等一等,马上就出来了。
持续不断地轰鸣的音乐,没法停下来的摆动。
领舞女孩粉色的乳罩。黑色镂空的内裤。光洁的双臂。肥美的大腿。
一片黑暗。纯粹的寂静。
我给你说心里话,我的心脏无法承受这里的音乐。也无法接受这里面的人。我不清楚,你一个写字的人。原本是喜欢清静的,现在却偏要到这种地方来。而且,你我的年龄,好像已经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出现了。
你要是心脏没有问题,子宫没有被切除,能够早早生出这样的一个孩子来。我用得着到这种地方来吗?咱们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就行了啊!
方花不走了。转过身来,双臂抱在胸前。
我知道自己的这些话说重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到干旱土地上的水,是没有办法再收回来的。说出口的话。也并不能像这夏日午夜的风,就那么容易飘走。它却更像是一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撒到最适合的土壤上,一秒钟都不耽误地就会长出你非常担心的苗。
你一个人回去睡吧,我回娘家去。大街上不要拉拉扯扯。如果你不放心,可以送我到门口。
第二天,苗上长出了果实:方花把离婚协议书递给了我。
三个月后,经京生介绍,我到潇妍她们公司里去写晚会的主持词。
4
第一次,最初两个人都是尴尬的。甚至,我感觉,他的神态是犹豫和迟疑的,动作是笨拙的,不像是一个有着十七年婚姻和家庭经历的男人。他解开我衬衫纽扣的时候,连手指都是颤抖的。胸罩的连扣在后背。我自己弯过胳膊都能够自如地摘掉。而他俯在那儿,半天了竟找不到环扣。我有些少女固有的羞涩和后悔。这么快地就将自己交出去,无论如何都不能使自己信服。但是,和他相知相伴相爱了五年,最终的结果不还是一包灰吗?时间的长短并不能保证最后的结果是你所梦想的。那么,把已经绽放过的身体交给现在所爱的他,又有什么不甘心、不信服的呢?
男人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动物。他那时候每一次做,都是心急火燎的,慌里慌张的。迅猛地扑上来,粗鲁地剥掉衣服。然后,像夏日海边的阵雨,哗啦一声就过去了,结束了,只留下沙滩上被雨打湿的麻点让你看着发呆。
但现在的他不是。当他一旦进入,他原先的犹豫迟疑和颤抖都变成了锋利的大刀和长矛,是英勇善战的士兵带着仇恨冲进了敌阵!而自己这个敌人,却乐意承受他的肆意攻击,迎合他的花样翻新的杀戮。像花被清风拂过,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绽开。
那么久。那么久。漂浮在微风荡漾的湖面上,飘浮在洁白云端的感觉那么久。
从来没有过的全身心被打开的感觉。
终于平息了下来。
他不易觉察地叹息了一声。
他肌肉结实的胳膊。胸肌隆起的胸膛。粗壮圆润的双腿。现在都属于我。带给我前所未有快感的身体,在我的手掌下平静着。
为什么叹息?是不是惋惜我没有把第一次给你?
他不说话。眼睛盯着我房间墙壁上的一幅画。
你是知道的,我谈过四年的恋爱,我都快要结婚了。
他还是不说话。手却从床头边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棵烟。
你想,我可能做到守身如玉吗?我能知道最后的结局是和他分手吗?我怎么知道会遇上你?我能把二十三岁的身体完完整整地交给你,不对,是献给你吗?
哧——他擦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烟。他依然不说话。眼睛依旧盯着我房间墙壁上的那幅画。
如果你耿耿于怀我不是处女,或者感觉我配不上你,就请你说句话,我们可以结束。
你们以前做的时候,也像今天这样采取措施吗?你没有怀孕过吗?他的脸是那样模糊,像我以前看过的那样。被遮掩在烟雾里。
我傻了。我懵了。
我有必要回答吗?那是以前的事,是我和他的事。我如果怀了孩子,你没有现在这样的机会的。
他欠起身。把烟头摁死在烟灰缸里。
我不清楚我的手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
的身体。
那么。他转过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问:那么,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叫呢?她虽然年龄比你大很多,但是非常有激情,也是经常叫的。
去你妈的!经常叫的那是妓女!
我房间墙壁上的那幅画,是已经远离了的他在布置我们的新房时买来贴上去的。那是一个坐在地上、虎头虎脑、双手举着气球、张开嫩红小嘴呵呵笑的小男孩。现在看他,那双手举的,竟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要投掷过来,砸毁他所看到的一切。他的那张稚嫩的脸上,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不怀好意的表情,嘲笑着世间一切想要生出他的言谈和行为。
5
正如所有在恋爱期间闹别扭的男女一样。他们很快就和好如初了。并且,他果决地退掉了租住的房子,把所有离婚后从家里搬出来的东西,全都搬到了她的房子里。
为了纪念他们认识一百天。他们去了银川。
在不分黑夜白昼、不辨东西南北的三天里,他们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把各自累到软成一团肉泥,乏乏地躺在宾馆的床上。
6
这时候已经是暮春,天气暖和到不用穿毛衣了。在脱下毛衣换羊毛衫时,他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毛衣上的一个线疙瘩掉了。掉了疙瘩的毛线头,像被摘去了果子的柄,空荡荡的,硬茬茬地戳在那里,完全没有毛绒绒的感觉。
他说:掉了一个毛疙瘩。你过来看看。
她说:掉了一个什么?
他说:掉了一个爱蛋蛋。
她扭过头,看着他手上的毛衣。说:快叠好放进柜里去。转转身,让我看看羊毛衫合身不合身。如果不合身,就拿去换。
他三两把脱了羊毛衫,把毛衣重新穿上身,指着掉了毛线疙瘩的地方说:你看一看。这儿的疙瘩掉了。
她说:我看见了。掉了就掉了,现在又不穿它。脱掉脱掉。换羊毛衫。
他顺从地脱掉了这件毛衣。但是他并没有顺从地穿上她刚买的羊毛衫,而是从他拿来的那包衣服里,找出了那件袖口开了线的旧毛衣穿上了。
她手里举着羊毛衫,瞪大了双眼,看着他穿。说:你这不是诚心跟我找别扭吗?新新的羊毛衫买来了不穿,又穿这?
他不说话了。开始抽烟。他希望她能想起来。
穿不穿?不穿拉倒!她并没有想起来。
但是很快,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她脸上有了一丝轻浅的笑容:哼,我知道了。你,你是旧情难忘!
唰!羊毛衫甩过来,盖在了他的头上。
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弹着裤腿上的烟灰,指着她说:你忘了!你忘了你说的话。我毛衣上的每一个疙瘩都是你爱我的每一个蛋蛋。我们拥抱的时候……时候……
她愣了愣。说过这样的话吗?当初编织两件毛衣的时候,真是这样想的。因为那是情侣毛衣啊。但是她说:如果人真的都按照说过的话,作出的承诺去做,那还怎么去生活?你当初和她结婚的时候,一定给过她承诺。要和她白头到老吧?结果怎么样?我和他也有过山盟海誓,但现在又怎么样?对,我是说过那每一个毛线疙瘩都是爱的蛋蛋,但是它确实也就是毛衣上结的一个毛线疙瘩啊。不结它并不影响美观,结上它也并不能增加保暖。真是臭文人,就喜欢抠字眼。我们搞企业,并不看重过程。就看一个结果。能不能盈利,盈利了多少。怎么,你现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了?要抽出去抽,抽得满屋子烟味!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还有从头上掉下来堆在脚边的羊毛衫。他想着她。她从来不和他争吵。哪怕错全在他的身上。即便是和他离婚。也是心平气和的。就那样的一纸协议书。一切都显得那样波澜不惊。掉了的扣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重新缀上。脏了的衬衣,在他进入梦乡后洗净甩干熨平。饭菜,也总是在他下班后安静地摆放在餐桌上,散发着热气和香气。除了没有孩子,她可以说什么都做到了最好。但是,他三世单传。到了他这里,竟然连根断掉了。他们结婚的时候,根本没有婚前检查一说。等结了婚她身体不舒服去检查,才知道她因为心脏有问题不敢怀孕。多少人。家人,亲戚,朋友,同事,都希望他能做出选择。但是他不。他一直怀有希望。努力治疗了将近十五年,心脏完全有能力承担孕育另一个生命的时候。她的子宫里却长满了肿瘤,只能连子宫一起切除。
那么,那样的一个未知的生命真的会那么重要吗?迪厅里那个唱结束曲的男孩异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的地板上。他惶恐地转头去看房间墙壁上的那幅画。
那里是一片方正的刺眼的空白。和整面墙壁的颜色完全不一样。那幅画,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她拿下了。
他疲惫不堪地起身。他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是那样沉重,沉重如铁,沉重到他自己都不能掌握和驱使的地步。
他沉默着收拾他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很少,就是两个包。一个包里是他所有发表的作品的原件:另一个包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他问:能把你织的那件毛衣给我吗?
她说:你是要走是吧?我们之间结束了是吧?你是要回到她的身边呢?还是回到出租房里去呢?我知道,你心里还装着她。毛衣我不会给你的。毛线是你买的,但毛衣是我织的。即便是掉了毛疙瘩,掉了爱蛋蛋的毛衣。我宁可把它烧成灰,烧成灰,也不给你。你走吧。
室外暮春的阳光,好像也并不怎么明媚。
7
九月。大连。老虎滩。
他躺在烫脚的沙滩上,看着碧蓝的海水中如煮熟的饺子一样上下翻滚的游泳的人。他想起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人是从海洋里出生。最后走上陆地的物种。是的,只要吸一口气,你就能在海水中浮起来,而如果你吐出这口气,喝一口海水,身体就会沉下去。那么,是否可以说,人就是活着这样的一口气?是的,只是这一口气。一呼一吸之间,就是生命的界线。人的生命,可以简单到一口气。
他开始打开手机,一字一字地写短信。
看着蔚蓝的天空,听着海涛的声音。感受生命的意义……
手机短信的铃声那么轻微地响了一下。或许没有,只是他的意识里有了那个声音。但他还是停止了输入。开始查看。
果然,那个沉寂了整整三个月的号码,异常清晰地出现在手机收件箱里。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是我,正在去往银川的直达快车上。
银川?是的,是银川。他想到了他们在银川的那不知黑夜与白天、不辨东西与南北的三天。
去银川干什么?
工作调动。我要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那么,我只有祝福。
对于你,也许只有这么多。但是对于我,却要复杂得多。我要卸掉从前所有的负担,扫除以前的一切阴影,包括流产掉我们的孩子。
他腾地从沙滩上跳起来,好像是那沙子太烫。烫伤了他的屁股和后背。他已经来不及一字一字地写短信了。直接拨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但是被拒接。
再拨。
还是拒接。
不必打电话。我们最后在一起的时候,我决定怀上他(她)。但是三个月来,我知道我们没有结果了。所以我决定处理掉他(她)。
你是个混帐!你竟然说处理?你纯粹是个魔鬼!
紧接着,他又一次拨了电话。没有打通。便又赶忙发了一条短信:求求你接电话!
还是短信:作家,你写了好几个错别字。可见,感情使人冲动,冲动使人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会变得疯狂。而人在疯狂的状态下最容易做出错误的事情。
滚吧!
我会在女子医院做人流。在我们曾经疯狂过的宾馆房间里疗伤。我已经到达银川,无论你在哪,都无法阻止我了。
去你妈的!他大叫一声,跳起来将手机狠狠地甩出去。对于大海来说,这手机远不如一块沉默的石头。
导游……导游……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作家采风团的导游跑去。
8
她的头发因为疼痛出汗而贴在额头和脸颊上。脸色变得蜡黄。整个身体蜷缩着,看上去特别疲惫,但是非常平静,如同一个真正经历了分娩过程的产妇。
尽管他是那么幸运,向采风团打过招呼后直接去了机场,而且顺利地上了飞机。马不停蹄地奔向了女子医院,而后直扑他们曾经住过的宾馆。但是,正如她所写的那样,无法阻止!他所看到的,只有放在床头柜上面的一个圆形的铝盒里的那一摊血水,还有混合在血水中的那一个大如蚕豆的胚胎。
他扭着脑袋,瞪着眼睛。出神地望着铝盒。他不相信一个鲜活的生命怎么可能会由这样的一个类似于蝌蚪或者是鱼苗的东西孕育而成。这一摊血水要经过怎样的过程。在隆起的腹部内里,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发育成一个四肢健全、五官齐整的胎儿。最后像果子成熟那样,破浆而出,伴随着一声响亮的、代替母亲的痛苦啼哭着来到这光明的世上的生命。
那纯粹是一个奇迹。
他轻轻地、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铝盒的盖子。
他坐到床边。双手轻柔地拂去了她额头和脸颊上的头发。他看到。她紧闭着的眼角,那清亮的眼泪,泉水一般滚涌而出,接着,她蜷缩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将这颤抖承接过来,连成一体,使两个不同的身体,具有了相同的颤抖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