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对中国启蒙运动的悲观预言
2009-04-08王旭东
在《<呐喊>自序》中,“寂寞”一词反复出现,鲁迅先生对自己生活经历的叙述揭示了他陷入无边寂寞的主要原因——年轻时梦想的相继破灭。作者在文章开头说:“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然而,经历了幻灯片事件及《新生》的夭折,鲁迅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和“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悲哀与寂寞,“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如果说是“梦”的幻灭带来了寂寞的感觉,那么在决定“听将令”,开展“遵命文学”的创作之后,对自己的文艺创作和启蒙运动的前途就是倍感振奋而不觉“寂寞”,坚信成功而毫不悲观了吗?在文章的最后作者没有再做叙述。如果能联系课本中出现的鲁迅作品,对其中具有启蒙和革命色彩的内容进行系统解读,互相参照,就不难发现,鲁迅先生对自己亲身投入的启蒙运动不同于其他启蒙先驱者的昂扬、自信,而是带着彷徨、矛盾心态的:狂人在病中确曾疾呼礼教吃人,但他最终病愈并赴某地候补;夏瑜被杀了头,鲜血做了人血馒头,成为华小栓治病的药;阿Q为了生计,更为了争回做人的面子企图混入革命,最后糊里糊涂被杀头。所有这些都揭示了作者在投身启蒙运动之初就已洞见了启蒙的悲剧命运,“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一直都“未能忘怀”。
铁屋子万难破毁的绝望
鲁迅认为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大可不必“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之承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显然,鲁迅对毁坏铁屋子并无十足的确信与乐观,言语间分明流溢着深层的消极与悲观。当年那种真理在握,理想必能实现的自信及学医从文以救天下的雄心已为诸多人生失败感所淹没,自信的言说与行为已让位于铁屋子“万难破毁”的绝望和对于这绝望不甘沉沦的悲剧性的抗争。因此,鲁迅是带着绝望中的希望开始启蒙实践的。他的作品既有对启蒙必要性的叙说,也揭示了启蒙的悲剧性。尤其是后者,如一组不谐和音在作品中时时萦绕盘旋,挥之不去。参照其它课文,这种情绪包含以下几个方面:启蒙成功的渺茫,启蒙者与民众沟通的障碍,民众的劣根性,启蒙者自身的能力局限。
鲁迅对启蒙可能性的怀疑由来已久,正是为了排遣由此而来的苦闷,他才埋首于抄录古碑。其后,与钱玄同关于铁屋子的一段对白,预见了启蒙的悲剧命运及其原因。在其作品中,这种悲剧况味更不断弥散开来。狂人洞穿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试图劝转那些吃人者,然而他的见解不仅不为人接受,反而被视为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最终他没能拯救庸众,相反却被庸众当做精神病人救治,且在病愈后赴某地候补。狂人由“病态”而恢复“常态”,看似清醒了,其实已被强大的现实同化。而他曾经发出的“礼教吃人”“救救孩子”的呐喊,就只是精神病患者的狂乱呓语了。因此,小说的外在意义是思想必须启蒙,但结论却是悲剧性的:个人越是清醒,他的行动和言论越是会受到限制,他也越是不能对庸众施加影响来改变他们的思想。
启蒙者自说自话的孤独
在鲁迅的笔下,启蒙者都是“寂寞的猛士”,启蒙者与民众之间缺乏沟通,启蒙者的言说在民众无法理解的境况里根本就是自说自话。狂人对食人者的劝说不仅未产生任何效力,反而被视为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狂人的清醒成为对其存在的诅咒,注定他要被那些他想转变其思想的人们所疏远、所拒绝。《药》就凸显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华老栓一家自始至终关注的是小栓的病及治病的药,至于治病的血馒头浸染的是何人的鲜血,其人因何牺牲,却根本不加深究。康大叔关心的是能从夏瑜身上得到怎样的好处。夏瑜被杀,夏瑜的一条生命,在康大叔们的眼光里是不值钱的,他关心的是如何从一个死囚那里获得好处,“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夏瑜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的行为,在康大叔的叙述中是为了衬托“榨不出一点油水”。《药》揭示了愚昧麻木的国民不理解革命,“既表现革命者为群众牺牲而群众不觉悟的悲剧”,又表现了“对脱离开社会思想变革的单纯政治革命的否定”。(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烈士以生命为代价,都不曾唤醒民众的觉悟,牺牲的意义与价值何在?启蒙者被视为疯子,先驱者的言说被当成疯话,这在鲁迅作品中并不鲜见。民众的冷漠,甚至残忍又最终窒息了先驱者救民于苦难的热情和希望。这实际上是对启蒙者悲剧命运的形象概括。
庸众们蒙昧麻木的悲怆
启蒙者与民众沟通的障碍在很大程度上缘于民众的蒙昧、麻木。这是一个不觉悟的群众集体,鲁迅称之为庸众。他们是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的盲目维护者,任何违背惯例习俗的言行必然遭到排斥、围攻直至毒杀,能用庞大的人数和传统的力量挤死异己者。这些庸众“有给知县打过枷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他们真正恐惧也更为恨之入骨的,不是欺侮他们的奴役者,而是有可能使他们失去奴隶地位的先觉之士!他们长期生活在封闭的小农经济和专制统治下,形成了极端顽固的惰性心理,循规蹈矩,安守老例,稍有变动就惶恐不安,仿佛天下会就此毁灭。鲁迅在《灯下漫笔》里感叹:“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而庸众的行为则正如鲁迅在《随感录三十八》一文中所说:“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庸众攻击的矛头不仅指向“独异的个人”,而且对准了同类中更为弱小、不幸的个人。在咸亨酒店,他们肆无忌惮地撕开孔乙己的旧痛新伤取笑逗乐,毫不顾忌孔乙己的困窘、落寞、颓唐、哀恳;在鲁镇,他们咀嚼鉴赏着祥林嫂的悲哀,一旦失去新鲜刺激,又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在未庄,他们不满于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遗憾于死囚的表演不够精彩。这是一群有着残暴恶癖的无聊看客,他们希求的是满足与快感,追逐的是消遣和刺激,需要的是看戏和表演。他们沉睡得失去意识,麻木到失尽怜悯,残忍到只有戏弄,无聊到无可救药。面对他们超越一切的扼杀力和窒息力,深刻、冷静如鲁迅的精神界之战士又怎能不领受铁屋子万难破毁的沉重与悲哀呢?
启蒙者自卑自惭的彷徨
鲁迅对于启蒙的质疑不仅源于他对严酷的社会现实的认识,而且源于对启蒙主体自身精神弱点的反思:对社会、人生过于乐观的预设及理想破灭后的彷徨、颓唐;热衷于理论和主义,缺乏直面现实的战斗精神和韧性;面对被启蒙者既优越、自信又自卑、自惭的矛盾。在《呐喊》与《彷徨》中仍然敏锐地揭示出启蒙者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及面对被启蒙者的自卑、自惭。
狂人在创痛酷烈的灵魂炼狱中怵然发现“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一个为民生奋力呐喊的启蒙先驱,在着力揭露和批判封建礼教的罪恶时,却敏锐地洞见自己未必就不是吃人者。“中国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会被吃。但我现在发现了,我自己也帮助着排筵宴。”救人者原来也是吃人者,要推翻历史而自己却在历史之中,拯救民众的命运却发现自己也在沉沦中,启蒙者本人尚需自救,又如何奢谈拯救民众?启蒙者的自信与优越就此湮灭。
《祝福》更在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直接对话中凸现出前者的软弱无力。祥林嫂为了寻求精神上的安慰,满怀期望、信赖与仰慕地向“我”探问灵魂的有无,“我”却只以“说不清”这类模棱两可、空洞的回答掩饰内心的尴尬与困窘:“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这是一个启蒙者对自己话语力量的深刻反思。确实,如果自以为掌握了话语力量的启蒙者连启蒙对象一个属于话语范畴的问题也回答不了,又怎能担当改变启蒙对象生存现实的重任呢?
从慷慨激昂到彷徨颓唐,从自信、优越到自惭、自卑,一代精神界之先驱经历了从理想到现实的残酷转变,使他们对自己的素质产生了质疑,而启蒙实践又增加了他们的无力感,并由此导致他们产生了寂寞感。狂人对封建礼教的抨击不可谓不猛烈,却不得不颓然面对自己四千年的吃人履历。启蒙者为民众而战、为民众而献身却被民众所拒斥、所疏远,他们不仅没有唤醒沉睡的庸众,反而遭遇了空前的寂寞、孤独、悲怆、痛苦,甚而最终被庸众所毒杀、所吞噬。启蒙者面对庸众的麻木、蒙昧陷入绝望、虚无,而庸众安守着死水一般的生活成为最后的胜利者。钱玄同所预言的希望甚为渺茫,铁屋子也毫无毁灭的迹象。鲁迅先生对启蒙运动悲剧性的预见是如此的超前和深刻,远远超越了同时代的启蒙思想家,这也就决定了鲁迅先生永远是一个“寂寞”的思想家。
王旭东,湖北荆州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