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智慧

梓　桐

人哪，何必拼命地把聪明拿出来，晾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怕谁看不见似的……

因为自己的一个天才闪光的计划又被否决了，这天，技术骨干林屹冬终于和自己的主管老闻干了起来。他摔摔打打，表示对老闻的压制忍无可忍。其他员工都停下工作，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争吵，直到老板黄恺把两人叫进了办公室。

奢侈型天才

其实通过老闻的方案、否决林屹冬方案的，正是黄恺自己。他也认为林屹冬的主意可行性不高，属于看上去很炫，但与现有市场并不搭配，要操作的话成本也高。

可不等任何人开口，林屹冬就抢着说话，力证自己的想法才是最佳方案，相对的，老闻的东西“就一大众流水线产品”。

但越是大众产品，越有销路，越是上规模的产品，总利润越可观，开公司得考虑赚钱，没钱更无法支持所谓的创意了。

何况，虽然这两年软件业发展迅猛，但是黄恺总觉得种种迹象表明，“冬天”快来了。现金为王、收缩战线都是必要的准备。黄恺作为老板，好比坐在过山车的前排，他已经看到了谷底，后排的林屹冬却刚好在顶峰。所以他无法让林屹冬理解自己未雨绸缪的打算。

而这位人才就因为不理解，准备不执行——林屹冬态度颇为坚决，等于在说，如果上老闻的项目，那他是不会接手的。

黄恺再一次觉得，我不要天才，只要一些中等智力并且肯干的人就可以了。林天才对于公司，就像上好的红木家具配在简洁装修的现代居室里，横竖不合适。

本来黄恺很欣赏林屹冬的强硬，那是一种靠实力支撑出的自信。林屹冬刚进公司时，公司接了区政府下属机关的单子，开发一套人力资源管理软件，要得急，只收了很少一部分订金。林屹冬临危受命，交出了漂亮的活儿。可是那机关的负责人拖着不付余款。还是林屹冬对那负责人说，10天以后，那个软件会自动爆炸，除非，把余款打过来。负责人听得傻了。余款果然在10天内到账。

有技术又有急智，所以黄恺给林屹冬的工资比主管老闻的都高。

黄恺一边安抚林屹冬，一边也开始考虑，企业做大了，流程规则也会越来越重要，员工都应该像一台大机器上的一枚螺丝钉，无需发光，照章办事、有良好的配合能力更重要。

林屹冬觉得老板千篇一律的安慰并不能改变自己怀才不遇的局面，一脸不平地自顾而去。

人才病

林屹冬和老闻意见分歧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黄恺不是没做过工作。林屹冬只是敷衍，他已经对老闻下了判断：这个人嘛，编程还算熟练，搞开发不行，他那几刷子，我看不上，没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

或许聪明人都很自信，过于自信却显得自负、不容人，而自己仍浑然不觉——黄恺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黄恺原在一家网游公司做主管，技术就不说了，人又一等一的聪明，精力也出奇地充沛，凡事都爱争第一。

无论是在公司大会上，还是部门小会上，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想办法、出主意。那些灵光乍现、让人豁然开朗的绝妙想法，常常引得上司和下属的一致称赞。于是，多说、多做、多下命令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工作特点。无论是与哪个部门合作，他自然而然地就会坐上带头人的位置，不由分说地把别人拨开。

黄恺非常欣赏交响乐团的指挥，尽管他不大懂那些复杂的乐曲，但那个威风凛凛的指挥给了他别样的启示：对，我就是那个指挥，同事、下属就是我的乐队，我的指挥棒一挥，手一指，我需要什么样的声音，你就得给我奏出来，我的一个眼神、一个想法，你们就得理解，就得跟上来。因为，我比你们想得更透想得更远。

黄恺在公司里也确实做了几件有目共睹的漂亮活儿。可是在年终，按惯例要对主管一级进行全方位考评，分数公布出来，他竟然是全公司最低的！

“庸人”当道

当时黄恺气坏了。钱多钱少，他可以不在乎，可贡献最大却得不到好评，这是哪门子考评？黄恺觉得身边都是些小人，嫉贤妒能，平时不开腔不出气、关键时刻踹你一脚。小人，满世界都是小人！

公司副总、黄恺的直接领导找他谈话了。副总分析说：“这次考评标准中，业绩尽管占了较大的比例，但是团队合作、下属员工的成长同样占了不小的比例，你看你带团队这么些日子了，手下都没能出一两个骨干……”

黄恺分辩：“只要业绩好，奖金就拿得多，他们还想怎样？要出骨干，也得他们努力才行啊！”

黄恺想的是，团队合作？这些扶不起的阿斗，你能指望他们提出好点子？还不是要靠我？这些人只会为了小表格的形式，大动干戈争半天。况且，我哪有时间去培养这个鼓励那个，我又不是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

所以黄恺并没有听清楚副总后来讲的话。

而此后的工作更是不顺利，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副总也不像从前那样支持他了，黄恺孤掌难鸣。

有朋友劝他，你这人其实适合当老板，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就这样，黄恺终于脱离了这个“庸人”公司，成立了自己的软件开发公司。

黄恺想，林屹冬现在对公司的感觉只怕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庸人当道。

老闻的疑惑

老闻进了办公室就一言不发。老闻其实并不老，只是长相敦厚性格温和，像个兄长。看到林屹冬出门，老闻终于不想温和了，他气愤地说：“老板你不能再迁就他了，我们是一个项目组，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只顾炫耀自己，编程风格不规范，这活儿怎么做？”

黄恺搂过老闻的肩拍了拍，表示完全理解老闻的难处与心情，又说：“新人嘛，只要没有出格，能补救就补救嘛。”

权衡再三，老板还是以老闻的方案为主，加入了部分林屹冬的“创意”。老闻看着那四不像的方案，没说什么，只是暗自摇头。

黄恺这个老板太能和稀泥了。自己从来没提过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好点子，手下好点子多，但各说各的。要老板拿主意了，老板却从来意志不坚定。不过这里安抚一下，听着手下讲理由，点头，那里劝说一遭，又觉得有道理，最后只能出个妥协方案。不过结局倒算美满，谁都有份，谁都参与了，谁都心满意足。

老板不是应该身先士卒、灵感不断吗？不是应该杀伐决断、说一不二吗？

二线老板经

黄恺知道老闻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一再退让，还以为自己是含糊惯了。

黄恺不是提不出想法的人。只是老板做得比员工好太多，不仅会给员工造成压力，而且会阻碍手下智慧的发挥——你的主意都那么好了，还用得着谁再去浪费脑细胞呢？同时老板也失去了听到更多意见的机会。所以黄恺宁愿“装愚”，让手下碰撞出智慧的火花。

当然，黄恺这个二线老板，也不是一天炼成的。创业之初，他还真是那种敢说敢干、聪明得头上冒光的老板。

话说当年黄恺辞职创业，意气风发。他下定决心，怀才不遇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在他手下发生！

可是时间稍微一长，黄恺就觉得自己招的这些精英们开会时说得热闹，但执行的时候不是这方面差一点儿，就是那方面欠一些。就拿新交上来的这个程序来说吧，明明可以再优化一下，为什么就交个次等的上来呢？

黄恺忍不住亲自操刀修改。然后召集大家开会，郑重地在会上把前后两个版本做了比较，旨在“通过交流促进业务水平”。

黄恺等着手下表达崇拜之情以及日后工作一定精益求精的决心，等来的却是写程序的员工一脸的不以为然。

此后，恨铁不成钢的黄恺常常敲打手下：“招你们来不就是希望你们比我更能干吗？”但是手下总做不到让他满意。他不得不亲自出手，开始身先士卒，大包大揽。相应的，他也要求员工听话、理解、跟进、执行。那段时间他的口头禅是：“不！你错了！”“你的思路是混乱的。”“这绝对不可能！”

没多久就有员工要辞职。

人才是需要礼待的，但你看你交上来的东西，你是人才吗？能力没我强，还不肯虚心学习。黄恺硬着心肠在辞职报告上签了字。

可是这样的字签多了，黄恺也为难。走掉的那几个人虽然比不过自己，但矮子里挑高子，到底是比较能干的，剩下来的员工倒时时对老板的能力表示崇拜，可都无法独当一面。自己空有一等一的聪明，还是独力难支啊。

黄恺想了很久。原来老板要是把自己当人才，“大树底下不长草”，其他所有员工就难成人才了，老板也会累死。

自己一直觉得“第一”才光荣，而“二”，就像俗语里，是用来嘲笑某些脑袋不太灵光的人的。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二”才是恰到好处的智慧，当老板也要懂得适当地“二”一点。

所以后来老闻这批人，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事事亲力亲为、指手画脚的老板。这位和善的老大绝不会当场否定他人，在他手下，看不到怦然心跳灵感乍现的刹那，听不到破除黑暗咒语的只言片语，更感受不到天才老板力挽狂澜的那种震撼。他只是引导大家讨论，最后又总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这就够了。

老板不傻

黄恺很清楚，人才都是有性格的，也难免有点小过失。出于爱才，他都不声不响地替他们解决了。公司内部和谐奋进，局面一片大好。黄恺又挖到了林屹冬这匹黑马。

他很希望这个才智不输自己的天才型员工，能增大团队的合力，为公司的发展助推一把。可惜这位天才也如当年的自己一样，与其他员工的智慧有“火拼”的可能。而且林屹冬与老闻的不合愈演愈烈……黄恺在想怎么样点拨下林屹冬。

不久，公司开始年度招聘。最后面试的主试官由老板亲自担任，老闻和林屹冬做了副主试。面试方式是小组讨论。

其中一位姓郭的小伙子表现非常突出，他侃侃而谈，语言流畅而清晰，手在空中有节制地挥舞。他把这里当成了演讲的讲台，在他说话时别人很难插上嘴。林屹冬小声说：“这个小伙子笔试、机试成绩都第一。”

出乎意料的是，林屹冬看好的小郭第一个被淘汰。

黄恺说，他是一个不能与人融洽相处的人，他对别人的观点表示出不屑，甚至不允许别人发言。他说了太多的话，因为他不想给别人机会，他以为他是最聪明的。

黄恺继续点评，那个小卫，虽然话说得不多，但一说话就压制不同的意见，说明他不能接纳不同意见，总以个人为中心。

还有那个喜欢总结性陈词的，总是以“我认为”、“我断定”开头，其实他的观点并不新颖，往往是别人说过的，这说明别人在发言时他没有注意听。

黄恺录取的两个人笔试和机试成绩都不是最好的，人似乎也不是特别聪明。但“他们应该能更好地融入团队，团队在协作中形成合力，为公司创造更大的利益。”

黄恺又加了一句：“人哪，何必拼命地把聪明拿出来，晾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怕谁看不见似的……”

老闻看了老板一眼，林屹冬当时就愣了。

不管是打工还是当老板，企业需要的都是“二等智慧”，而非“一等聪明”。

黄恺希望林屹冬能想明白。如果林屹冬不愿意去想，现实也会教会他这个道理。

后来林屹冬又与技术部某位员工起了争执，黄恺把林屹冬叫进办公室，直接请他走人。

谁都没有想到一向有些温吞的老板开起人来这么雷厉风行。

消息传出，最惊讶的就是老闻了。

编 辑唐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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