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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另一种生活

2009-04-07

南方文坛 2009年4期
关键词:批评家术语思念

林 岗

这个题目来自申霞艳对自己批评理念的诠释。她说得非常传神:“批评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思念。”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过着这种生活,但无不遥望另一个世界,思念另一种生活。这是人存在的本性,也是批评的本质。借助批评,我们遥望另一个世界,思念另一种生活。

我和申霞艳认识并成为她的老师,完全由于令人痛心的不幸:她的入门业师、著名当代批评家程文超教授离世。那时,她的课程修读完毕,正在进入学位论文的写作。我记得她选的是一个消费社会与文学生产及叙事的题目。这个题目对她来说,简直是量身定做。她在《花城》杂志长期任编审工作,本身就处在当代文学生产的一个环节里面,熟知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别人写来只能从书本到理论,她却能够以具体的事例直探事物的真相。就是在写论文的过程中,我和她慢慢熟悉起来。我上课,她也来听。那是名为上课,其实是天南地北地神聊。她的说话,最易见出性情。别人还会转个弯子之类的,她往往天趣自然,不加雕饰,如同水浒好汉李逵一样,说话即见本心。与李逵的鲁莽不同,申霞艳却是清水芙蓉,一往情深。有一次,我忘了在什么场合,提到了已经过世的程文超教授。她只说了一句,“我们的程老师……”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哇”的一声,两行眼泪就挂在脸上。还有一次在省里评小说奖,我和她都厕身其间。济济一堂的评委都小心翼翼,因为僧多粥少,谁都不知道谁背后有什么隐情。说话的口吻,不是试探性的,就是庇护性的。有人提到某某,申霞艳发声道:“这个人,写得这么烂,怎么能得奖?”我相信她说出了很多评委的心里话。让我们佩服她的眼光,赞赏她直言不讳的勇气。她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爱和恨都闪烁在眸子里,印在脸上。我从她身上,直接认识了“湖南妹子”的率直和勇气。

我写这些对她性情的感知,其实和她做当代文学批评的风格也是合拍的。我自己感叹,做一个好的批评家比做一个好的学者还困难。学者面对的都是文献,人已死,物已消,有足够的聪明和勤奋,再加一点儿运气,要做到中等偏上,并不太难。批评家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世界,文本放在那里,活人就在不远处盯着;你的动静言行,也入他人法眼。好话中听,忠言逆耳。能否抵抗世俗的诱惑和怨怒,就成为当代批评人的人格考验。案头的生活而连上了人格的考验,这不是知识的问题,也不是聪明与否的问题,而是为人处世的信念与天生的秉性使然。做好批评,我相信第一条是直面真相的勇气,然后才是足够的敏锐。敏锐一半得自天生,一半得自锤炼,而勇气则属“性自命出”,不是那种人,做不了那类事。正因为这样,我们在批评的历史上看到,在风云激荡的年代通常就是批评家辈出、批评家驰骋文坛的年代。像十九世纪中期俄罗斯“别车杜”三驾马车的时代,像新中国定鼎之前左翼批评的瞿秋白、鲁迅、胡风等均是其例子。但是在水波不兴的“盛世”,能见血肉的批评就非常少见,更遑论领一时风骚的批评家了。这是因为风云激荡的时代,各种思想、价值观分歧而形成了圈子,阵线分明,立场截然有别,批评家的所爱和所恨由激情的推动易于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没有那么多畏首畏尾的考虑;而歌舞升平之世,阵线和立场均在利益的包裹下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难以辨别。平凡的时代不利于批评天性的张扬,就如酒席欢场,打躬作揖可也,若高声喧哗指斥,则不免主人扫兴。现今我们生活的处境,无疑属于歌舞升平之世,而风云激荡的一面,则隐于云深不见处。要在这样表面繁荣实则不利的处境下突围而出,可见是多么困难的。我不能夸张到超越真的程度,但显然申霞艳是深刻地意识到在这个时代从事批评所面1临的最严重的挑战,并且在探索自己的道路。

她说她是先做编辑,后做批评的。我相信她是在写审稿意见的过程中逐渐偏爱上批评,并成长为活跃的批评新锐。我没有做过编辑,但阴差阳错,写过一回审稿意见,结果惹来文稿的主人,一位老先生“无知竖子”的痛斥,至今视审稿为畏途。我想写审稿意见,首要的美德就是有话直说,不论贬褒。申霞艳的批评文字,显然受益于她长期审阅稿件的经验,它既有审稿意见那样的简单明快,又将自然率真的天性融化在其中。她说她永远分不清事情和感情的界限在哪里。这个对做学者来说,可能是件不好的事;但对做批评来说却是个长处。而且这句不经意的表白无意中说到了批评的一个关键:爱和恨是批评最原初的动力。一个作品触动了我们的神经,或者惊异于作家对人生经验的发现,或者有感于作家如此地平庸,所以才如太史公那样,发愤而作,不平则鸣。这发愤和不平便源自内心的爱和恨,它同我们对被批评的文本认知是如此紧密地交缠在一起,以至于离开了任何一方,批评就像折了翼的鹰,不再能展翅长空。批评是诸种趣味之间“承认的斗争”,主观感情的驰骋奔放,不是它的缺点,相反却是批评文字引起共鸣富有生命力的前提条件,差别在于这种感情纯粹不纯粹,高贵不高贵而已。我感到欣慰的是申霞艳对批评有如此透彻的感悟。她写过一篇批评宁夏回族作家石舒清的文章:《消费社会,为大地歌唱的^——石舒清论》。她把“消费”和“大地”作了一个对峙,“消费”的媚俗正反衬出“大地”的高贵,很明显在她的理解框架里,“消费”是不属于“大地”的。要问何缘何故,那一定要追溯到批评家本人的情感和价值观:申霞艳反感“消费”的喧闹、堆砌和心灵贫乏;而钟情“大地”的纯粹、朴素和宽广。这一拒绝一拥抱里面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感情,最好的回答恐怕是它们已经融为一体,经由她洗练的文字和盘托出。正因为这样,她在“金钱这一世俗之神横冲直撞,给我们预设了无边的陷阱,事物的价值遗落在价格边上,劳动与创造的荣光隐匿了”的消费时代,特别赞赏石舒清“年深月久地落在生命的实处”的写作精神。申霞艳的批评再次告诉我们,被批评和批评永远是相互照亮的,产生这光芒的能量便来源于作家、批评家的爱和恨。

像申霞艳本人清醒意识到的那样,金钱和消费不仅深刻地影响到文学的生产和叙事,而且表征西来“现代性”的知识与术语也深刻地影响到批评文体。现在已经很难设想,如果没有西来的知识和术语,我们的学术和批评会是什么样子。然而这种纷纷“拿来”的局面,亦使得批评的园地食洋不化,“格义”式的批评或者西方理论“山寨版”的批评随时可见。难能可贵的是申霞艳作为年轻的批评新锐,对西来的术语、判断有清醒的认识,既不拒绝,也不盲从。阅读她的批评文字,总能感觉到她对西方批评理论和术语的运用,是经过自己充分的咀嚼、消化,在浑然不觉之中化成自己的感受,用自己包含感情的语言婉婉道出,真正做到了王国维说的“不隔”。在我看来,当代批评除了要有感觉,有见解之外,还要在文字上做到“不隔”。这看起来是语言或文字风格的问题,其实不尽然,更重要的是有没有充分消化作为思想工具的西来术语和判断。因为这些术语和判断已经重新塑造了我们今天的美感经验,以致我们离开了它,批评就没有了在场感。但是不经一番消化吸收的工夫,始终不是自家本事。读申霞艳的文章,有行云流水般的畅快,有直指真相的明辨,而在这的背后正好反映了她对西方批评理论和术语的融会贯通。

如果我们好奇地问批评何为,可能会引出不同的答案,不过我认为最有诗意的答案还是申霞艳本人的见解:“批评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思念。”可是至于“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我们自己却往往并不清楚,我们清楚的是眼下正在过的这一种生活。但是这一种生活却不能令我们满意,也许因为太熟悉,也许因为它与生俱来的残缺,我们不能在它面前止步不前。于是,批评就作为诗意地展望“另一种生活”的方式应运而生。从申霞艳已有的批评里,我们多少看出了她对这“另一种生活”的展望,用她自己话来说,“文本外部我反对过度出版,文本内部我反对过度叙事,文学批评我反对过度阐释。”这些话说得朴实,但却直指事物本源,与“这一种生活”构成了应有批评的紧张。我相信这是一个正确和可取的批评出发点,作为虚长年岁的前辈,我祝愿她健笔常青,锋芒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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