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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霞艳:来自阅读前线的批评家

2009-04-07

南方文坛 2009年4期
关键词:批评家读后感形式

张 柠

申霞艳谦虚并害羞地称自己的批评为“审稿意见”,认为这种批评会“让人笑话”。她之所以对“审稿意见”这个词比较敏感,是因为写“审稿意见”曾经是她的工作,是因为这种写作有随时变成“公文写作”的危险,像许多职业编辑那样,久而久之就陈词滥调、自我重复,进而厌恶写作。因此,“公文写作”是一种慢性自杀式的写作,是创造性写作(包括批评)的死敌。更多的职业编辑,会将敏锐的艺术判断和撰写“审稿意见”,当做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去做:一方面坚持自己对作品的判断,另一方面草草地提交“审稿公文”。他们将发稿与否的赌注,押在编务会议的口头陈述上。而口头陈述的权威,除了表述清晰、具有说服力之外,身份权威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好的编辑如果要将自己准确的艺术判断实施到纸面上去,最好是尽快地当上主编,否则,口头陈述的权威会大打折扣。

如果能够摆脱自我重复和陈词滥调,将敏锐的艺术判断,用带有个人风格的语言传递出来,而且每一篇“审稿意见”都写得不一样、甚至具有创造性,那么就摆脱了“公文写作”而成为批评写作了。这需要对语言本身抱有天然喜好的情感。如果要让这种创造性的“审稿意见”式的写作走得更远,还需要一种更大的精神背景、阅读宽度和写作抱负。申霞艳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她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将“审稿意见”写成“审稿公文”。她对自己的批评写作有更高的期待,她说自己的写作样板是伍尔夫《普通读者》中那些“审读报告”式的绝妙文字:创造性的发现、准确而简洁的表述、迅速抵达经验核心的穿透力、洞开人们心灵的语言。我早就注意到她前几年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审稿意见”:视野开阔、感觉敏锐、现场感强,文字灵动,带着一股决绝地甩开“公文写作”的狠劲儿。她面对的不再是编辑部和主编,而是大众传播媒介和公众。

申霞艳干了五六年职业文学编辑,每天接触大量好的或者坏的文学稿件,还要对同意刊发的稿件写出“审读意见”。如今她离开杂志社到大学里去了,回首往事,撰写“审读意见”这样一种专业而美妙的经历,依然对她构成了隐约的伤害。这是一种严重的“劳动异化”后遗症。但是,对于撰写“审读意见”这件事,我与申霞艳有着不同的理解。我认为,“审稿意见”是检验批评家基本文学素养的起始尺度。简短的文字,既显示判断能力,又考验文字能力,简直把“五脏六腑”都暴露出来了。俄罗斯小说家巴别尔的最高理想,就是把自己的小说写成“战况简报”,这是一个让人发怵的标准!

我们见到太多擅长说大话,写一大堆含混不清地缠绕在一起的文字,却无法写出一篇准确的、像样的“审稿意见”的批评家。他们整天写一些“万金油”一样的评论,涂抹在什么地方、什么作家身上都合适,就是无法对一个词汇、一个诗行、一个细节、一个情节给出准确的艺术判断。要不就是寻章摘句地在作品中找些可有可无的材料,用来证明自己在书房里想出来的一些怪念头。这种所谓的批评,才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公文写作”。相反,不写大而无当的空话,而是写出准确的、精致的、敏锐的“审读报告”(质量检查报告)的批评家,那种来自阅读前线的批评家,应该得到尊重。

批评家的阅读和职业编辑的阅读,本质上是一回事。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符号世界、经验世界和全新的文体风格,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因而他们要研究的,是活生生的、尚未被命名的“生命样本”,而不是那些被人反复解剖了多次的、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死尸”(那是学生时代“生理解剖课”的任务)。他们要将新的文学样本推荐给更多人,并说出推荐的理由和意义,让更多人对自己的沉睡的“躯体”产生怀疑,进而苏醒过来。他们还要在这个新的标本上发现未来精神生长的基因,而不是面对死亡的细胞和脱落的皮屑,说一些隔夜的陈词滥调。更重要的是,他们耍以专家的科学精神,说出这个新标本中新的精神基因的结构方式和编码方式。只有这样,批评家身份的合法性,当代批评本身的合法性才得以确立。

一位优秀的批评家,应该是三种能力的结合物:诗人般的敏感、科学家的严谨、预言家的远见。这类优秀批评家,我们可以列举一大串名字:别林斯基、勃兰兑斯、巴赫金、本雅明、罗兰·巴特、苏珊·桑塔格、麦克卢汉……

首先是诗人般的敏感。这里指的不是那种“写自由分行式文体”的诗人,而是指那些面对外部经验世界,内心具备诗人般敏锐感知能力的人:1.对当代经验及其演变的敏感,为的是保证作品的当代性和前沿性。2.对表达经验的符号世界的敏感,为的是区别故意写得简洁与技巧单一而写得简单这两类作品,或者区别故意写得繁复与逻辑混乱而写得啰唆这两类作品。3对符号体系(形式)自身演变史敏感,为的是防止重复(重复他人和自我重复,都是文学濒死的征兆),节省资源;防止抄袭,保护知识产权。这种敏感促成了批评家和诗人、小说家在同一个感知层面上感受外部世界,从而产生同样的疑问,期待同类的艺术表述。这就叫“一拍即合”。当然,“敏感”这种素质其实很玄乎,没有标准,因此需要其他的限定,那就是“科学性”。

批评家的严谨,建立在对词语、细节、结构等形式要素的准确解剖和判断上,而不是炫耀知识和过度阐释。在形式解剖的基础上,批评家应该像产品质检员一样,准确地写出一部作品的质检报告或“审稿意见”,并给它定出质量级别。换句话说,批评的判断,必须是建立在对作品元素、结构等形式要素的准确解析基础上,或者来自内部文本形式与外部精神结构之间的应对关系,发现其中的质量瑕疵及其相应的精神病灶。质检报告(作品论)的撰写,是所有批评家起步的基本功课。他们必须有大量的追踪式的阅读,为总体判断积累足够的经验数据。面对文学作品的词语形式、叙事语言、情节结构、作品布局,他们应该像亚里士多德对待动物一样,像法布尔对待昆虫世界一样,像林奈对待动植物一样,像纳博科夫对待蝴蝶一样,不断地筛选、分类、组合、排列、命名。通过文学形式分析,解释经验发生史或者精神演变史,反过来也一样。有一种貌似科学的批评,就是用大量的注释掩盖模棱两可的艺术判断和混乱的分析。批评写作是有感而发,进而切入艺术经验和存在经验的内核。只有当自己的清晰阐释遇到困难的时候,才去求助其他人,才产生注释。不要做无谓的注释。我完全理解为什么批评文章的注释越来越多,有时候是做给那些“注释癖”看的。质量标准确定的参照系有几种,一种是同时代优秀作家的标准,一种是中外文学形式史的标准,还有一种是未来的标准。

批评家的预言能力,实际上就是发现了文学形式的“未来标准”。像别林斯基预言俄罗斯文学的“果戈理时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来临一样;像桑塔格预言“新的感受力”的诞生一样;像麦克卢汉预言“电子时代”对人的控制一样。中国批评家的预言,一次又一次落空,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具有超强

预言能力的文化,但它预言的时段太长、空间太广,所以经常落空。因为他们把所有要说的话说尽了,就好比我说“人总是要死的”一样,这等于什么也没说。他们试图让自己的预言长久有效,结果是迅速地失效。因此,预言也必须建立在科学判断的基础上,而不是一种巫师般的梦呓。中国文人有一个老毛病,一旦感到别人忽略了他,就开始冒充诺查丹玛斯或者刘伯温,说一些云山雾罩的话。最多也不过是“知人论世”,通过文字捉摸别人的脾气和性格;接下来就要开始抽签打卦了,预言别人命运的凶吉。这是一种测完就跑,死无对证的勾当。当我们无力做出预言的时候,需要的是老实的态度,可以踏实地做一些分析和归纳工作,也就是写各种质量检查式的“审稿意见。”。

当语言激活了感觉的时候,一些凭着感觉从事批评写作的人,往往很快就变成“散文家”了。但申霞艳决计在批评写作的道路上继续往前走。将感觉注入一种理论逻辑之中去,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但我觉得,这不是改用逻辑化的、三段论式的语言去写作,而是在感觉和逻辑之间找到一种新的平衡,将艺术感觉转译成一种容量更大、因而更有涵盖力和穿透力的语言,使之获得另一种清晰感。感觉的碎片期待淬火,锻造出锋利的批评之剑。这是从与单个作家作品对话转向与历史(形式史和精神史)对话的开端,也是真正的“批评意识”觉醒的开端。

2007年前后,申霞艳写了一系列篇幅较长的专论,如《黑暗中的舞者——陈希我论》,《狂想带我们飞翔——读林白(致一九七五)》,《罪、真相及救赎——谈北村的神性写作》等,思路更开阔了,文字驾驭能力更强了。但这些文章还是感性强于理性,或者说在将感性转译成理性语言的过程中,还有生硬之处,一些命名也值得商榷。比如,一位小说家的问题,并非是否信仰上帝的“神学”问题,而是信仰如何改写他的叙事结构这一“形式”问题。比如,小说家得了痛风病,并不一定指向他是否“率性”这一人格学问题,而是“痛风”这一身体印记在叙事中如何留下“疤痕”的“叙事学”问题。这些都是批评写作过程中需要反复磨砺的“问题意识”和“文体意识”。也就是说,对作品的形式研究,最终指向的并不是作家本人的人格、道德、才华,而是发现作品结构形式及其原型,与时代精神秘密之间的相互参证关系。毫无疑问,这一批文章已经显示出申霞艳初具规模的思辨和理性格局,观察问题时取景的“景深”越来越深远。从整个行文的气势和思想的密度来看,对单篇作品的解读,好像已经无法容纳她的纷至沓来的思路。

申霞艳的博士论文《消费社会的文学叙事及其生产》的写作,是她对自己的“批评武器”进行的一次全面检修,也是一次残酷的逻辑操练。这篇论文的水准超出了我的预期,理论陈述能力令我吃惊。我隐约感到,申霞艳的批评写作将会更加持久、稳健和有效。这篇论文,建基在她以往若干年大量的文学阅读经验之上,也就是起始于“问题意识”;同时又找到了自己从事当代批评的一些关键的入口,比如,“消费社会”、“欲望叙事”、“文学生产”、“传播和接受机制”等等。以往所有阅读上零星的发现和疑惑,在这里仿佛遇到了一种强力黏合剂,使得零星的感受和问题黏合为一个整体。全文行文从容不迫,理论转述也清晰可读。这种行文气魄值得保存和发扬。

当然,问题依然存在。比如“消费社会”这一概念,在当代中国语境中的转换问题,还可以进一步引入社会学方法和调查材料进行论述,这样才能更好地与当代中国文学的阅读经验黏合在一起。比如“欲望叙事”的结构分析,还可以进一步归纳为不同的结晶形式;欲望结构和叙事结构(梦的结构)的关系也可以进一步概括(关于潜意识理论,更多的是二手材料)。理论观点的引述,也要力求避免“寻章摘句”、“名人名言”的方式,等等。这或许有点吹毛求疵,但都是我阅读时的真实感受。

此外,批评写作同样要注意语言的选择,甚至可以说也需要“词语洁癖”,就像不愿意用别人的牙刷一样对待批评语言的使用。要断然拒绝“吊诡”、“张力”、“悲凉”、“苦难资源”、“亮丽风景”、“要而言之”、“综上所述”、“曾几何时”这一类词汇进入自己的文章。还要警惕中国古代文人点评式的文字出现。真正的批评写作和前期的理论准备和理性思考,其实差别很大。分析要专业,文字要清晰独特,拒绝“读后感”式的写作,特别是要拒绝陈词滥调。上来就谈问题,不要远远道来、拉家常、套近乎。类似于“神性写作”、“完整写作”这样一些语义含混的陈词滥调,其实完全可以不出现。当没有很好的语言表达的时候,宁愿用最简单的名词和动词(主谓宾)表述,也不要胡乱抓一些词汇来壮胆。

看到刚刚发来的文章:《消费社会,为大地歌唱的人——石舒清论》,文风华美,情感饱满,行文从容。但读着读着,难免令人担忧,申霞艳不会因这些小说而跑到西海固去定居吧?其中有一些文字还是写得太随意,像读后感。是不是读后感,并不在于有多少注释,注释再多,读后感还是读后感。到高校之后更要警惕那些虚假的、研究“死尸”的文体形式;也要警惕一种“作协”文体,就是那种拿起笔就写的“读后感”文体。这篇文章中有些文字不像评论语言,像是夸朋友的文字,或者像授奖辞。好的批评文字看上去很流畅,像散文一样,实际上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从头脑中进出来的。打一个比方,就像腾格尔唱歌一样,是用最大的力气发出最轻的声音。

申霞艳在中山大学中文系读硕士的时候,就积极介人当代文学批评,经常在学校与作家协会之间来回走动,后来又师从程文超兄攻读博士学位。在此期间,她一直战斗在中国当代文学的阅读最前线。作为相识十几年的老朋友,我为申霞艳能够成功摆脱“审稿意见”和“审稿公文”的两难纠缠,进人真正自由的批评写作而高兴,也为她这几年批评上的进展感到欣喜,并“预言”她的批评写作将有一个更大的飞跃。至于我所提到的那些问题,也不要太在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同时还有一个提醒,不要轻视真正的“审稿意见”式的写作,没有这一点,你会越来越杂乱,最后是干巴和空虚。没有经验交流式的“对话”,终归无话可说,乃至彻底沉寂。

2009年2月写于北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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