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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民工返乡潮被遣返的梦想

2009-04-07李赫然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11期
关键词:平潭护照劳工

李赫然

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中国人踏上海外打“黑工”之路。但在全球经济危机引发的失业潮背景下,“黑工”们如同过街老鼠一样被追打,最终被迫回国。

淘金梦破灭后,他们中的一部分被带回了北京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遣返审查所

命运的交汇点

北京边检总站遣返所拘留室里,郭福波从警察手上接过一碗方便面,焦急地询问着能否给老婆打个电话。

这个辽宁铁岭人是从首都机场被带回遣返所的。2009年3月6日上午,这个辽宁铁岭人拿着缺页的护照,忐忑地排在机场出关检查的队伍中。然而,他没能顺利出关。因为缺损出发地西班牙的签证页,郭福波被怀疑是非法劳工,随后从边检现场被带到了遣返所。同车的还有一个山东大汉。

郭福波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2009年3月6日下午的遣返所很忙,关在他对面的那个山东“黑工”甚至都没吃上方便面。

从2008年11月开始,北京遣返所接收的境外遣返人员显著增长。这个机构成立于1998年。起初主要负责对非法出入境及遣返旅客的审查处理和证件鉴别。后来,越来越多被遣返者需要审查看押,于是,新的职能应运而生。2009年前两个月,数字又有了新突破——他们共接收境外遣返的中国“黑工”500余人,比去年同期增长三成。上海浦东边检也有数据显示,近两个月来,仅从英国遣返人员就接近250人,其中90%为主动回国。

全球经济危机带来的失业潮率先影响了在国外的中国劳工,国际民工返乡潮悄然形成。有资料显示,2006年中国向境外累计派出各类劳务人员382万,而“黑工”的数字可能远远高于此,他们随时面临着失业的风险。

在遣返所的审讯室里,郭福波交代了在西班牙马德里打“黑工”的一切。但在回国前,他已经4个月没有找到工作了。穿着工友给的运动服,这个38岁的男人无奈地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不是你的错,世界经济都这样了。”郭福波的妻子曾在越洋电话里这么安慰他。尽管如此,没有“赚到大钱”还是伤害了一个男人的自尊。

与郭福波相比,被黑中介骗到波兰的14名福建劳工的遭遇更加悲惨。仅仅打了48天工,便被波兰警方遣返回国,每人拿到的300欧元工资,相对于出国前借钱交的8.5万元中介费,杯水车薪。几乎与郭福波前后脚,他们被送到了北京边检总站遣返所拘留室。

出国淘金梦

2006年11月,刚到马德里时,郭福波还记得工作很好找。一个老乡引荐他到一家中餐馆,老板没问太多就让他从洗碗工做起,每月报酬300欧元,大约相当于3000元人民币。

300欧元的薪水处于欧洲劳工的最底层。当时的郭福波是个彻头彻尾的“黑工”,没有健康证、居留证、工作证,甚至自己的护照也被“导游”骗走了。

同时和郭被遣返的山东人王绪森,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

王绪森是通过“导游”——也就是人们熟知的“蛇头”,被带出去的。谈妥中介费后,操着青岛口音的“导游”,帮王绪森一手操办了护照和赴马德里的旅游签证。这些年在国内,以出国旅游的方式通过海关,最后非法滞留当地打“黑工”的方式非常流行。还包括经商和探亲,在福建、浙江、山东等沿海省份,每年有数以万计的人通过这些方式出国后滞留不归。

2005年4月19日,王绪森连夜从山东日照的家里赶到了首都机场,他身上穿着花了两百块钱新买的褐底白纹休闲西装。一个举着小旗、戴着墨镜的“导游”接过了他的护照。自此,6个月里他再也没见到自己的护照。

半年后,山东老家的人跟他说,护照已经被“导游”寄回了家。此时,他的护照已经缺少了关键的第9页、第10页签证,第8页和11页被胶水粘在了一起。

“我就是个没文化的农民,我懂什么呀。”坐在遣返所的审讯室里,王绪森为自己开脱。

王绪森是带着出去打工的念头跟“导游”接触的。只不过,一切程序他都稀里糊涂,他按照“导游”的指示进京办护照、领签证。有了疑问,对方不让问,说再问问题就不带他出去了。老实胆小的王绪森自此不敢发问,花了7.8万元,稀里糊涂地登上了去西班牙的飞机。

旅行在法国转机。在他印象里,一路都是大城市。

他见到了“大铁塔”,“听人说那就是巴黎”。他还记得每次自由活动后,队伍里都会有人减少,从最初40余人缩水到二十几个,最终,连这二十几个也被“导游”遗弃在了西班牙马德里。

“他让我们等一等,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王绪森当时一头雾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黑工”。

之后的几年,王绪森做过洗碗工、油锅工、建筑工,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中餐馆打杂,半年前被老板辞退,从此便再也没找到工作。3月5日,再也捱不住的他买了机票回国,身上揣着最后的80欧元。

边检警方十分熟悉这种情况,一般“导游”将所有人带到目的国之后,一个人带回所有的护照,以旅行社整体的名义回国到大使馆“销签”,证明全团回国。

“销签”程序就是为了治理非法滞留的现象,然而“有些旅行社却在这里面钻了空子”,北京边检总站遣返所一科科长刘兴和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介绍,“导游”销签后撕去签证页,再通过邮寄方式寄送给当事人,从而“免除旅行社的责任”。

“出得早,赚得多”

郭福波曾经是辽宁一家国有工厂的车工,2005年夫妻双双下岗后,开了一家小饭店,半年亏了五六千元,被迫关停。

“那时候看看以前的老同学们,有七八个都出国打工赚钱去了,日本、韩国、美国的都有。”郭福波被周围人的“成功”刺激着,终于有一天也借足8万块钱,踏上了出国淘金的路。

“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我这辈子哪进过这种地方啊。”在拘留室里郭福波抱怨道。

2009年3月6日下午4点,和他在遣返所里相遇的还有14个被遣返的福建劳工,其中8名来自福建平潭。平潭是福建省南部的一个小岛,平潭人2004、2005年曾经两次在伊拉克遭遇绑架,平潭人出国“打黑工”的“秘密”不告而宣。

林明就是平潭人,和众多当地的年轻人一样,只要能凑够8万元的“中介费”,都梦想到国外打工“赚大钱”。然而和大部分贫穷的平潭人一样,林明凑不出这8万元钱,以前做建筑工收入不稳定,一家四口刚够吃喝。

转机出现在2008年,那一年林明认识了林我斌,后者是办理出国劳工的“中介”。林我斌给他打开了合法到波兰务工的一扇窗,承诺出去做后包吃包住,可以拿到每月至少700美元的收入,加班费按1.5倍计算,此外周六日还可以打打“黑工”,一个月赚一万元人民币不是问题。

还有另一幅美好的未来:“打工四年之后,便可在当地申请永久居住,还可以把家人孩子接过去”。

林明动了心,加上林我斌的妻子和林明是同村。下定决心的林明向高利贷借了8万元钱,每个月1600元利息,沉重地踏上了赴波兰打工之路。

他们的淘金梦并非不切实际,不乏成功的先例。

在他们一行人中就有这样的例子,46岁的陈友仁曾经到以色列做劳工,六年间赚了六七十万人民币。

“中国的劳工向境外输出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的,90年代达到了高潮。”北京边检总站总站长满聚友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劳工输出的范围也从最初的美、日、法,逐步扩散到巴、墨、加等较发达国家,范围越来越广。目前,世界上180多个国家都有中国劳工的身影。

出国打工潮的背后是“出得早,赚得多”的现实。郭福波在西班牙打工的餐馆老板是浙江青田人,青田人在上世纪中叶就已经开始旅居欧洲,1992年的西班牙大赦使得大批青田人有了合法居留身份,至今,在西班牙的14万华人中,青田人占到了70%。

“开奔驰宝马的,做老板的都是青田人啊,我们只能给人家打工。”郭福波后悔没早出去两年。

“我挺住了,可西班牙经济没挺住”

最初,一个人在国外,让郭福波最不能适应的是高强度的工作和压榨人的老板。每天规定的工作时间是10个小时,经常加班到后半夜。让他更难忍受的是老板的态度,经常使唤来使唤去的,晚上没有客人了,提前五分钟换衣服下班也要被骂。

慢慢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的工资也从最初的300欧元涨到了700欧元,出国之前借的钱都还上了,正当他看到希望的时候——2008年10月的一天,他失业了。

没有任何理由,打工了两年的店子就把他辞退了。与他一起被辞掉的还有餐馆里所有打“黑工”的人。突然的失业让郭福波真实地体会到了经济危机的降临。

他所在的西班牙,截至今年1月份已经成为整个欧盟失业率最高的国家,失业人口突破了350万人,失业率高达14.8%。为了保证本国人的就业,西班牙开始采取各种手段,加大打击“黑工”的力度便是其中的一项。

从2008年底开始,西班牙政府开始对雇佣“黑工”的老板处以最高6万欧元的罚款和36小时羁押。

2009年3月4日,西班牙著名华人报纸《欧华报》,以《检查风暴刮来 矛头直指黑工》为题报道了此事,报道说,自2月下旬以来开始的各项大检查,让很多华人、华商忧心忡忡,但令人忧虑的消息还在后头。本周开始起,个别华商仓库、店面分别遭到了警察部门、劳工部门的突击检查,这次检查的目的非常明显,就是抓捕那些没有合法身份的“黑工”。

大力度的惩罚措施和一次次的突击检查,使得很多老板纷纷辞退“黑工”,郭福波的老板也是其中之一。

这让刚刚渡过低谷的郭福波很沮丧,他开始关注当地华人报纸,试图寻找新的就业信息。然而,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失业华人跳楼、西班牙房地产走向谷底的消息。

与此同时,他周围没有居留证的华人也开始接连地失业。

2008年3月,西班牙首相萨帕特罗连任,他一向主张友善温和的移民政策。这曾让郭福波看到了些许希望,期待着再一次的大赦。谁曾想全球经济危机,让一切发生了180度的转变。

不甘心的郭福波走上大街不断找工作,绝望地发现没有居留证,没有地方会接收。“刚来的时候觉得打工苦,差点没挺过来,硬咬牙硬坚持,没想到我是挺过来了,西班牙经济却没挺过来。”

围追堵截

西班牙的现象并非孤立。北京边检总站遣返所科长宋欣介绍说,最近半年,世界很多国家都加大打击黑工的力度,一方面,国内严查;另一方面,口岸严堵。

以北京边检总站为例,2008年,他们接收了5024个境外遣返人员,比上一年增长了10%。这个数字还不包括自返和当地移民局未通知的人员。

遣返潮的另一面,是向外走的劳力的受阻。

3月6日,14名福建劳工就是在越过边境的时候被波兰边检扣押的。

和郭福波不同的是,福建的14名劳工有合法的劳工签证,他们维权意识很强,保留了中介的电话,甚至把和他们签订合同的华闽公司提供的营业执照也拍了下来。

在去年12月24日赴波兰的路上,他们自己捏着护照,自己换登机牌,直到下了飞机才由当地中介接走。

然而,到达华沙后种种被骗的迹象开始显现。

一行人被接到合同中所提到的屠宰厂的那天,正值圣诞节假期,三天没有人安排吃住;开始干活后,工厂并没有为他们办理健康证、暂住证和工作证;而且实际的工资仅为每小时1.6美元,是合同上的一半;工厂发给他们十几人使用一口小平底锅,做饭需要从凌晨三点开始轮流。

愤怒的劳工不断和远在中国的中介进行交涉,大家凑电话费,大部分电话都由中介林我斌的小舅子林述强去打。几番交涉后,中介终于同意给他们转厂。

2月20日,华沙时间下午1:30,林述强清晰地记下了一行人再次被转厂的时间。没有人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当天下着大雪。

在越过波兰边境的时候,波兰边检以“怀疑拘捕者犯过罪”为由,将他们羁押。

在拘留所里,他们曾经联系中国驻波兰大使馆,才得知华闽公司并没有向大使馆进行劳工入境的备案登记,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提示他们这可能是不规范的劳工入境。

与此同时,他们不停地和中介进行联系,对方则一直拖延时间,一次次表示已经着手保释,一次次又让他们落空。直到他们被关押的第15天,波兰派出8名警方押解他们回国,在去机场的路上,林我斌还在电话里跟他们承诺:保释他们的人正在赶往机场……

波兰加强边境检查也和经济危机不无关系。在世界银行在其最新的报告中预测,2009年波兰经济增长率仅为2%。金融风暴爆发以来,波兰的失业率从8.8%迅速上升至目前的10.5%,仅过去一个月就有16万人失业,创下了1991年以来单月失业人数最多的纪录。该国政府预测,今年的失业率甚至可能达到12%。

而在去年8月,波兰修改了相关劳工管理条例,旨在打击境内超过100万的非法劳工。

梦仍是一样

“以后再也不出国了。”来自山东、东北、福建三地的回国劳工说到这趟出境之旅,不约而同地都这么感叹。

“半年没工作,我就饿了半年”,郭福波失业后,每天吃一条0.3欧元的面包,从家乐福买1.2欧元的可乐,有时候煮一碗0.5欧元的方便面,或者到教堂吃免费午餐。现在,但凡碰到“取经”的人,他都让对方准备好一条绳子再出国,以备出国后自杀没钱买绳子。

但打“黑工”的行为并没有触犯中国法律,所以遣返所没有对“黑工”处罚,主要是通过他们的口供,抓到组织的中介机构。抓捕也不是遣返所的责任,他们负责移交当地公安。

所以录过口供后,下午4点半,郭福波走出遣返所奔赴北京火车站,老婆发来了短信:“坐T271,大约晚上7点半,坐哪趟再发信息,我等你,很担心你。”

福建人林明等14人则要在遣返所过夜,次日北京边检将他们移交福建边防支队,安静地坐在飞回家乡的飞机后排,林明慢慢思忖回去如何对付拿走了钱的中介。

他们的难题还悬在空中,而一批接着一批的中国劳工仍然怀揣淘金梦奔赴海外。

就在福建人林明被波兰警方押解回国的时候,在莫斯科转机时,他们遇到了平潭的老乡,一行43人正奔赴波兰。

在警察的看管下,他们彼此无法交流。

他看着,43个平潭老乡,怀着梦想登上了飞往波兰的班机。

就跟他们当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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