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法主义艺术的观念史读法
2009-04-07李稚
李 稚
一、“作为观念史的艺术史”
20世纪20年代,手法主义开始从后期文艺复兴(Last Renaissance)或早期巴洛克风格分离确立出来,被学界认为是接着盛期文艺复兴之后的一种独立风格。在这之前,美术史家如贝伦森和沃尔夫林都认为手法主义是一个衰落时期。贡布里希亦认为手法主义是为超越文艺复兴盛期已经达到的完美的巅峰而做出的或拙劣的模仿。或古怪的试验:“画家想打破常规,想表明为了达到十全十美的和谐。古典方法并不是唯一可设想的方法。”然而由于美术史的进化论思想影响,美术被认为是一个不断地进化的过程,没有所谓的退化和衰败,在当时的维也纳学派中有一股强大的为遭受冷落的艺术风格恢复名誉的风气,首先是黑暗的中世纪,接着是为怪诞的巴洛克,然后是手法主义。
1920年10月,马克斯·德沃夏克(Max Dvodk 1874-1921)在演讲手稿《埃尔·格列柯和手法主义》中为格列柯的艺术和手法主义恢复它们精神上的名誉,给予了手法主义一个更稳定的风格定位。德沃夏克对时代精神思潮的思考不但为人们重新审视手法主义艺术的价值提供了辉煌的洞见,由他所确立的思想史研究方法更为近代艺术编史学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在德沃夏克的被总结为“作为观念史的艺术史”方法中,他认为“艺术不仅仅是由解决形式的任务和问题组成;更重要的,它也总是支配人类的观念的表现,是观念的历史,也是宗教、哲学和诗歌的历史的表现;它是全部人类精神史的一部分”。
德沃夏克去世后,他未竟的研究由其学生奥托·本内施(Otto Benesch)所延续。作为维也纳艺术史学派的一员,本内施将“作为观念史的艺术史”方法进一步发展成思想史的理论体系,进而扩展到其它学科的领域。“要理解美术作品,就必须理解那个时代的精神和社会面貌”,本内施在他的《北方文艺复兴艺术》中展现了文艺复兴时期北方整个社会历史的概貌,论及当时社会思潮、宗教改革、文学艺术、自然科学的发展革新、人们对于自然的态度转变,中世纪遗产与早期文艺复兴的融合以及哥特式的复苏。
针对不同的艺术史问题。必然有不同的研究工具与之相适应。16世纪的欧洲是一个多种思潮混杂的年代,新柏拉图主义与作为中世纪传统的亚里士多德主义相抗衡,宗教改革使人们质疑罗马教廷的权利中心,科学技术的变革使宇宙的等级制度破灭,而当时的艺术作为服务于宗教、解释和装饰至高无上的神学的工具。考察其在这个历史关节点的形态,观念史的研究方法不失为一种有利的工具。本文限于文献可及的范围,主要是围绕上述的两篇论文展开的。
二、16世纪由哥白尼的宇宙观生发的观念革命
16世纪晚期的欧洲,各种思潮动荡不居,考察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欧洲历史,我们难以规避一场被称为“欧洲意识的危机”的观念革命。“在此期间,人类、至少是欧洲人的心灵经历了一场深层的革命,这场革命改变了我们思维的框架和模式”。一个和谐、整体的宇宙为一个无限的、不确定的宇宙所替代,世界的内在凝聚力消失了,天空不再宣扬上帝的荣耀。在这场革命中,正如许多理论家所指出的,宇宙观的嬗变在其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中世纪经院哲学的宇宙构造
古代的天文学传统的存在,部分得益于一个普遍的原始感觉,即上帝的威力和稳定与地面上生灵的脆弱和不安全感的强烈对比。随着欧洲第一次学术复兴,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所代表的希腊宇宙论开始深入人心。在托马斯·阿奎那将亚氏理论融入基督教神学之后。地心说在经院哲学中发扬光大,取得了正统的地位。在这个体系里,地球是一个静止不动的球体,太阳和其它的行星围绕地球作圆周运动,宇宙的外壳是一个水晶球,上帝在这个外面注视着人类的一举一动,推动着宇宙的运行。地心说被赋予了无上的宗教意义:人类及其所居住的地球被置于上帝的怀抱之中。它沐浴着上帝的光辉,被圣恩所笼罩。上帝位处宇宙的最外层,人类生活在地球上,无比安稳,如同母腹中的胎儿。
托勒密的地心说统治了西方世界的宇宙观有四个世纪之久,在这四百多年里面,为宗教神学所利用和进一步发展,形成了一个强大完整、不可撼动的体系。对托勒密体系的背叛,其变革的实质就不仅限于天文学的范围之内,也是对当时宗教情绪和精神生活方式的挑战。可想而知,哥白尼学说的提出,直接动摇了基督教大厦的根基,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一件事情。
在经院哲学中,柏拉图哲学被贬抑,阿奎那从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与中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他认为人的理性是为了解和检验神与自然而形成的,并对基督教的教义予以精心的分析和论证。正如罗马法的存在使得在整个混乱时代和中世纪的秩序得以维持,经院哲学断言人类的心智能至少部分地把握上帝和宇宙,也维护了理性的崇高地位。
哥白尼的宇宙体系
由于托勒密的体系建造在一个为了稳定宗教观念的虚假的模型上,要使之与观测的天文现象相吻合。就需要加入越来越多的假说与本来的体系调和,这就导致了托勒密的地心说体系变得愈加庞大臃肿。哥白尼出于一种对新柏拉图主义和毕达哥拉斯派对数的神秘性的崇拜,创造了一个更简单的宇宙模型:太阳取代了地球位居宇宙的中心,所有行星包括地球环绕太阳转动。宇宙空间是七个水晶般透明固体组成的同心圆系统。每个天体都是一颗固定在正圆圆周上的大行星,最外层的壳上镶嵌着许多恒星。
这个体系在今天看来还远非科学,但是它已经取消了地球曾经被赋予的独特地位。加之当时自然科学理论和观测仪器的不完善,加速度、引力概念、惯性原理还有待后来的伽利略和牛顿来建立,当时哥白尼日心说的体系引起的骚乱可想而知。先是来自宗教界的责难,又有来自文学和艺术界的非议,“哥白尼革命的直接后果是导致了怀疑主义和各种迷惑的泛滥”。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价值观和宇宙观被颠覆,但是数学和物理观测上的正确性又使人不能忽视它,整个社会陷入一片茫然。英国诗人、牧师约翰·邓恩在他的《剖析世界》中刻画了他对日益迫近的传统宇宙论的解体的不安:
新哲学置一切于怀疑之中。
火的元素已经完全寂灭了。
太阳迷失了,大地也迷失了,
没有人的才智,能清楚地引导人们去哪里找寻它们。
人们坦言这个世界已经耗尽了。
他们在行星中,在天穹里,找到了许多新的世界:
然后又看到它们碎成原子,
一切都是碎片,所有的凝聚力都已丧失了:
一切都只是提供,一切都只是关系。
哥白尼的革新正“悄悄钻进每个人的思想”,更有力的证词使人们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个新的宇宙体系。
正如中世纪经院哲学的理性方法哺育了文艺复兴时代的科学精神,并为之所摧毁,托勒密精心发展的数学技术也引导着哥白尼创生出新的天文体系,并替代了千年以来的谬误。
在这场观念革命中,新柏拉图主义作为当时有重要影响的思潮,既是哥白尼思想变革时的精神指导,也
为人们接受这个新的体系提供了土壤。
三、观念革命在手法主义艺术的映射
手法主义以其复杂的空间构成、造作的样式和矫饰的激情使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手法主义艺术家造就了一种新的视觉表达来传递他们的心理张力。他们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在那个动荡的宗教和社会环境下深刻的不安全感和自我意识的表达,可以说是一次对实利主义反叛的非理性运动。
手法主义时期被定义在1520年-1580年间,亦有学者认为手法主义以其强有力的生命力与北方欧洲的精神气质相契合并蓬勃生长,使其下限推延到17世纪初叶。
在文艺复兴时期活跃在人文主义学者中间的新柏拉图主义,成为了支配手法主义美术运动的重要思潮。米兰布雷拉学院院长洛马卓与罗马美术学院院长费代里科·祖卡罗(1543-1609)分别在1584年和1607年出版了《绘画、雕塑与建筑艺术论》以及《画家、雕塑家与建筑家的观念》,其中的理念直接来源于新柏拉图主义的哲学思想,对当时艺术界有较大的影响。⑩
新柏拉图主义认为“美是神的精神显现”,一个美的形体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与神契合为一。它的泛神论基础为手法主义艺术的神秘主义倾向提供了土壤。新柏拉图主义将太阳与上帝象征性地等同。这可以在文艺复兴的文学和艺术中得到很多的印证。如罗素所说。这门学说“使人们对于尘世感到万念俱灰时产生一些能够慰藉人心的超世的希望”。
哥白尼日心说的建立,使人们对稳居宇宙中心的优越感破灭,在美术造型中出现了一种对这种威胁神的不动性的新学说的对立抵触情绪。哥白尼的理论取代了托勒密体系的繁琐性,提出了与文艺复兴盛期美学的均衡与和谐相呼应的伟大的单纯化,但另一方面,这一理论又彻底摧毁了支撑人类地球的安全地带,把人类抛向了无垠的宇宙空间。
“画面中心人物像受到相反引力作用的其他天体的使者,颠倒着坠入画面。不再像盛期文艺复兴构图那样保持在结构稳定对称的对角线中,空间造型逐渐从静止的空间发展为弯曲扭动、孕育着其他可能性的空间。”通过对同一体裁画作《最后的晚餐》的比较。在利奥纳多·达芬奇的画作中,盛期文艺复兴所达到的和谐、均衡,在晚期文艺复兴画家雅各布,丁托列托[Tintoretto(Jacopo Robusti)]那里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反自然主义的迷狂。
在对这个神圣事件的渲染中,丁托列托抛弃了构图的对称性和几何稳定性,让观者的视线沿着桌子和地面的边缘线消失在画面之外的不确定空间。天使和云朵在天花板处幽灵似的颤动,众使徒似乎沐浴在灵光的恩宠下。在光影对比最强烈处,画家以浓重的用笔描绘了救世主给门徒分发面包和酒的场景。画作不再试图去阐释门徒之间悱恻的心理,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对这一场景神秘主义的描述。
基督教大厦的坍塌使原本服务于宗教的美术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转向个人的精神性表达。这一过程的结果是,人类在世界中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或者更切确地说,人类要转换和替代的不仅是他的基本概念和属性,而且甚至是他思维的框架。
四、结语
16世纪欧洲经历的这场观念革命,深刻地决定了我们今天的思维方式,人们普遍认为,现代科学和现代哲学同时是这场革命的根源和结果。历史学家也用不同的方式来描述这一变化的过程。首先是意识的世俗化,人类从对外在目的的超越转变为对内在目标的追求,由对彼世和彼命的关注转变为对此世和此命的专注。在此过程中,人类意识到自己意识的主观性,现代人的主观主义替代了中世纪和古人的客观主义。还有的观点认为,这场变革是静观和实践关系的转变,是古老的静观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on)的理想让位于行动的生活(vita activa)。中世纪和古代的人们旨在纯粹地思辨自然和存在,而现代的人们则渴望统治和奴役自然。
16世纪这场观念革命以来,从实证主义发展来的理性体系,把科学建构成为了精密的机械论模型,20世纪,当科学的理性也是可以受到怀疑的,经验主义、归纳科学也被送上受质疑的天平,“科学上的决定论却是一种具体性误置的谬误,也就是把逻辑上的决定论转移到感官对象上去了”。物理科学作为一个抽象的体系,并不能反映存在的整体。非理性艺术运动在20世纪开花结果。艺术家开始全面转向心灵和情感的追问。而摒弃忠实于感官和知觉的自然主义表达。无怪乎德沃夏克在《埃尔·格列柯和手法主义》篇末说:“这些年代(17世纪以来)占支配地位的是自然科学、数学思维和对因果性、对技术发展和文化的机械化的迷信观点——这时代被眼和心所支配,但是几乎完全忽视了情感……今天,这种实利主义正在接近它的尽头……我们已经看到如何既在文学也在艺术中出现了摆脱一切对自然主义以来的向精神性的转变,这种趋势与中世纪和手法主义时期的趋势十分相似。在精神与物质的永恒竞争中,天平现在似乎偏向到精神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