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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中的灵魂

2009-04-07

文艺评论 2009年1期
关键词:诗坛诗学诗人

邵 波 龚 宏

随着《诗歌与人:中国大陆中间代诗人诗选》对“中间代”诗人的集体展出,《中间代全集》的问世,至近两年的来“中间代”诗人被中国诗坛进行集体性的打捞,他们已逐渐成为当今诗坛的一个热点话题。这一代蛰居于夹缝中的众多诗人,在几经命运的沉浮之后。终于赢得了一席之地,不再悬置于尴尬的命名困窘之中,“是时候了”(安琪语),也不再是一句宣告到来的口号,对“中间代”大量优秀诗作,批评家与诗坛不敢小视。

这批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诗歌成熟于上世纪90年代的诗人,无疑都赶上了上世纪90年代众语喧哗、百家争鸣的“个人化写作”时代,在拒绝意识形态写作,抛弃“主义先行”,“集体造势”之后,他们苦心经营着一个多元化的诗歌世界而多年的坚忍背后是什么支撑了他们不懈求索,众多文本又烛照出他们怎样的精神维度呢?

要想考察“中间代”写作的精神轨迹,我们无法回避他们曾经历的历史,在四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们亲身体味到中国社会的几次重大事件: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印有黑白颠倒的文革往事;青春成长期,恰逢上世纪80年代高度理想与激情的文学黄金时代;随后是1989年撕裂般的异痛,在断裂与维继中被抛入了“无名”的上世纪90年代。打上一串串标准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历史印记之后,滞留在这代人心中、反映在诗中的会是何种图景?当然,在诗中有反讽解构文革时代的《童年片段》(唐欣)、《广播》(赵思远);有表现求学年代物质拮据的《可乐如何来到中国》(侯马);有延痛至今,在《苦海》里痛苦挣扎的《守夜人》(余怒)……透过“中间代”的大量诗作,我们不难发现诗人心中隐隐的痛楚、失落与坚持。但经历1989年,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他们已不再像朦胧诗人那样有意扯起启蒙的大旗,也不再像“第三代”诗人一样莽撞地造反。而是沉入记忆中,去回避、消解与解构,转而继续刻写一代人心中的隐秘的阵痛与失落;正如程光炜所言,上世纪90年代“它不只是旋律的调整,叙事的转换,写作方式的变异,而是一种‘告别,更有在这一痛苦过程上属于精神、心表、姿态这些层次上的茫然难定”;在上世纪90年代商业大潮的席卷中,“第三代”们已纷纷逃离缪斯的神殿,开始“下海”或“流亡”生涯之时,“中间代”们却还在坚守诗神的光芒,即使面对影视,流行音乐以及网络文化的多重挤压,他们仍然“痴心不改”,还是用笔写下他们该记住的坚持。

随着重写文学史口号的提出和“70后”的横空出世,“中间代”诗人在新世纪之初开始陷入了文学史与命名的双重焦虑之中。说来难怪,在上世纪80年代接受过各种西方文学思潮的洗涤和受过良好而系统的大学教育之后,这批目前几乎支撑当代诗坛半壁江山的诗人,比“第三代”和“70后”诗人更具有深厚的文化品味和理论资本,然而他们却一再地被诗坛疏忽、漠视或有意遮蔽,不能不说是诗坛的一件很不公平的文化现象。

虽然“中间代”长期被漠视的艰难状态与当今信息网络时代诗歌边缘化处境密切相联,但其中更为深层的原因还是和“中间代”诗人的性格有关。与朦胧诗人的英雄主义情结、“第三代”诗人浓厚的“弑父”意识不同,“中间代”诗人则显得更为沉稳、内敛,在精神与心理上都更加成熟,他们比前两代诗人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吸取庞杂的西方文化乳液,并且有自己的理论阐释资本与言说能力。虽然在对自我诗学的丰富与言说过程中,也渴望自己的作品和诗学理想被诗坛所认同,但他们封闭性的理论言说又常常游移不定,深怕一个总体的命名会让别人抓到把柄并诟病,从而阻碍自身个人化诗学的建设以及对诗歌理想的追求,所以他们始终以一种低调、平和、不事声张的姿态登场亮相。应该说这是一群充满渴望、别具个性、坚持地寻找诗歌精神的人,他们担心新一轮的诗界造山运动,会使自身流于平庸,他们以一种慎谨的眼光和态度来对待自身的命名,即使在编选《中间代全集》附录“中间代诗论”中,诗人还是以上述姿态,来解释这一命名的可行性与必要性;甚至还在诗论中表达出“一代人的身份焦虑”(马策语)的痛苦与无奈,而其中一再出现“暧昧”“彷徨”“尴尬”等修饰词,更使他们的命名显得可疑,从中也间接流露出自身的游移摇摆与不自信。

为了成就一番事业,他们在两代人的夹缝中挣扎,努力着,尴尬地为坚守自己的诗性理想,而永远承载着或被历史忘却的不能承受之重。在沉潜中打磨出一颗颗坚韧的灵魂。他们用自己丰富的作品,来诠释着不应被忽视的曲折命运,可以说是他们的可贵精神传承了代际间诗学的转换,因此最终也被诗坛所倚重。

“中间代”诗人繁多,作品庞杂,不易整合界定研究,但透过“中间代”枝繁叶茂的谱系我们仍能梳理出这一流派内部一致的诗歌艺术追求,而正是这诗艺的整体性,也使我们能隐约窥见那条通往诗人内心世界的缪斯之路。

1、在“此在”中挖掘迷失的诗意,在日常生活的凡人凡事之间寻找生命的契合,精神的光辉,表现现实对人生的磨损与消蚀。数年的沉潜,造就了“中间代”隐忍、坚韧的性格,他们不再以“集团军”方式作战或直面历史本身,而是继承了“第三代”诗人们的“及物”路线,以更有耐心,更具发掘力的姿态走下去,透过现实的尘埃,走进了生活与生命的本质深处,从中来体味生命中的酸甜苦辣,每天,《我只是不停地打手机》(祁国),并绞尽脑汁用《算术》(马策)方法计算股票的得失,把自己融入《公共场合》(侯马),去《超市》(李伟),去《电影院》(马永波)来赴《最后的约会》(潘维),在年复一年中,终于《让我接受了平庸的生活》(蓝蓝)……在对“此在”的触摸中,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诗人带入他们的诗歌,“钟敲十二下,当,当/我在蚊帐里捕捉一只苍蝇/我不用双手/过程简单极了/我用理解和一声咒骂/我说:苍蝇,我说:血,我说:十二点三十分我取消你/然后我像一滴药水/滴进睡眠/钟敲了十三下,当,苍蝇的嗡鸣:一对大耳环/仍在我的耳朵上晃来荡去”(余怒《守夜人》),相信很多人都曾在夜晚被飞来飞去的苍蝇所侵扰过,这是一件生活中极其平常的琐事,但余怒却似略带幽默的笔法把它写入诗中,他没有把苍蝇马上拍死,而是以威胁的口吻给它下最后通碟,“十二点三十分我取消你”,当然,诗人在进入梦乡之后,已无力将苍蝇“绳之以法”,只能无奈地留其在耳边嗡嗡作响。在诗中事态因子的流淌。也恰恰在此时体现出生命真切的存在:细琐、无奈、乏味,同时那深夜中不绝于耳的响声,也渗透出生命的孤独、无助与困顿。

在现实生活的打磨之中,生命以平凡的方式不停地打转,轮回着同一个故事,但“中间代”们却努力尝试在俗常中。寻找温暖的人性之光,以更为客观冷静的态度来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数十年如一日/他坚持吃饭,持之以恒/坚持睡觉/坚持做爱/坚持活着/而且还要勇敢地坚持下去/……许多人死后/在相片里/保留着/坚持的模样”。(宋晓贤《坚持》)诗人用了一个“坚持”来贯

穿人的整个人生,正是在这种无限度地坚持中,展现了生活的原生态面目,以及沉重、无奈的人生况味。马永波的长诗《电影院》则以小说学叙事笔法,回忆着家乡的电影院,在这儿“上小说时我们集体去看电影”,“在同学们中间那时我暗暗喜欢着一个高个女孩”,回忆中童年的生活场景,穿越了时空隧道,让儿时青涩的记忆以及电影院那为之熟悉的幽暗,悠悠地流淌到我们面前,诗人以感伤的笔调,叙述出潜藏于内心的温馨。

2、在反讽与戏谑中揶揄历史与现实,深刻地反映人生价值和社会生活,以求写作在人文层面实现理想的诉求。作为知识分子的“中间代”诗人在戏谑调侃的背后,以更为冷静和严肃的写作态度,来关注人类,肩负起一位诗人的社会历史责任。

“在精神病院的花园,新一代人三三两两一本正经/我感到了春天的温暖/也察觉到春天的不安/女病人似乎有最大胆的性/男病人却有惊人的理智/四病房的问一病房的/‘哎,你们屋那爷们怎么又回来了。/一病房的回答:/‘他精神病犯了。这一幕曾让我狂笑不止/今天却感到了一丝悲哀”。(侯马《在精神病院的花园》)初读此诗,我们不禁为那两位精神病患者的对话而忍俊不禁,原因就在于他们身为精神病患者,却来评判自己的病友“精神病犯了”。可当我们回过头来,细细品味,正如诗人所言“今天却感到了一丝悲哀”,哀从何来?也许是我们现实中正常的人,也一如那个精神病患者,在指责别人的同时却总是忽略自己身上的缺点。诗人在一首看似玩笑的诗中,却包含着对人类愚蠢的嘲笑与反讽,以调侃的笔法,反思自我,发人深省。

诗人伊沙则更是以解构之笔,重新审视历史,讽刺现实,带给我们一首首快乐的文本。“列车正经过黄河,我正在厕所小便/我深知这不该/我应该坐在窗前/或站在车门旁边/左手叉腰/右手作眉檐/眺望像个伟人/至少像个诗人/……我等了一天一夜/只一泡尿功夫/黄河已经流远”,(《车过黄河》),伊沙在这首代表作中巧妙地利用“黄河”与“小便”形成的强烈反差,以一个文化叛逆者的姿态,向中华五千年的历史文明发难,戳穿了语言文化符号对日常生活的遮蔽,同时也卸去了承载着古老文化积淀的黄河所带给我们的心理压力;《饿死诗人》则是以一个诗人极强的社会责任感,怒骂充斥诗坛的“麦地”诗人,向精神滑落、诗艺倒退的“新乡土”诗公开宣战。但伊沙最引人注目的成就还是以戏谑的笔调,开启了诗歌中“身体口语”写作的先河,他的《命名:日》,《性与诗》等诗篇,更是以看似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现代社会和诗坛进行辛辣的讽刺,以达到自己另类写作的诉求。同样“中间代”当中贾薇、小云、祁国、纪少飞等诗人,也以相近的写作方式,实验、完善着“身体写作”。像祁国在《一个软件编程师的新婚之夜》中,单单就以“上下”两个词建构整首诗“上/上下,上下上下/……下上下上/,下上/下”。软件编程师的新婚之夜,一切动作犹如电脑的编辑“0,1”那样,机构重复,从中不难看出在现代社会,职业把人异化得多么简单,甚至已毫无感情可言。诗人在“性”的背后,隐藏着对现代社会文明的反思与内心的痛苦,可谓用心良苦。

值得注意的是,继承“中间代”这类诗人“身体写作”的“70后”诗人,在诗作中却是别有另一番景致。他们藐视传统,高呼“语言的时代结束了,身体觉醒的时代开始了”并以沈浩波为首,集结起了马非、南人、朵渔、盛兴等一批诗人,力求在“肉体法则”(沈浩波语)中放声高歌。他们“一边捣毁其构筑的知识谱系和‘反文化堡垒,一边延续其‘平民诗学和‘身体诗学一端;而且把其‘平民诗学,和‘身体诗学进一步扩大为‘肉体诗学”,以达到对第三代和上世纪90年代诗歌有意识的“间离”效果;同时“肉体诗学”也以放弃诗人的人文承担、社会责任和对灵魂的关注为代价,转而追求感官的享受,正如沈浩波《一把好乳》中“视觉强奸”的画面,完全暴露了诗人“肉体盛宴”般的诗歌趣味,在赤裸裸的充斥荷尔蒙气息的性心理、性暗示以及造爱动作的背后,已是“70后”诗人诗意放逐、精神贫血的客观再现。

而“中间代”诗人则以“性事”为手段,在创造性地开发“身体写作”的同时,通过一系列极其隐讳的性意识来解构、反讽历史与现实,可以说在“性”的背后更多的是诗人多年的诗艺坚守和对现实社会冷静的思考,而正是这种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与社会责任。构架起诗歌与人类灵魂互动的桥梁。

毋庸讳言,“中间代”诗人在对诗歌理想的寻求过程中,无可避免地陷入或外部或内部因素的层层阻碍之中。上世纪90年代以来,商业化的发展,网络时代的到来,生活的快节奏,大众传媒的日新月异这些外部因素无疑加重了当代诗歌边缘化的处境以及诗人写作的难度。而转向内部,“中间代”诗人目前正步入中年,作为诗人在某种程序上已进入了创造力的衰退期。如何保持旺盛的创作活力成为诗人的难题,而如今,“中间代”仍处于“群星闪耀,而无太阳”的缺少“拳头诗人”的阶段,这种客观现实离诗歌繁荣还有一定距离。在诗艺技巧上,“中间代”诗人大多因袭“第三代”诗人创作的老路,也有个别诗人过度地沉湎于日常生活细琐的纹理之中,难以自拔,最终导致诗歌丧失深度,沦为毫无意旨和理想的平庸连缀,影响诗歌精神的提升和萃取。

但是,作为也许是最后一代怀揣理想的诗人,他们对诗歌有着美好的憧憬,远大的抱负以及孜孜以求不断进取的精神,他们视诗歌为自己生命的栖居,以追寻人性的片刻温馨。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中间代”诗人以一份事业心,经营着自己的诗歌理想,“你早年的梦必将实现。为此/你要把身后的路托付给我。像你。/我热爱劳动中的体温,泥土喷吐的花草……/我活着,但我要活到底。”(树才《永远的海子》)“是的,我正在一棵杏树下/给你写这首诗。那么,/未来的一万年里,请告诉他们/你是谁。就像此刻我也很坦率——/这首诗会长成一棵大树的。”(臧棣《真理之树》)他们想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用多年的持之以恒,打造一种有别于往昔诗坛的辉煌。

在为诗歌理想奋斗的实践中,他们发展了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一贯策略——创办民刊,《诗参考》,《葵》等以“中间代”诗人为作者主干的民刊相继问世,这不能不让我们感谢“中间代”诗人的努力。并且“中间代”诗人对诗歌技巧的探索也是在继承中,加以发展,他们更加注重日常生活的诗意提炼,挖掘个人与历史的关联,把握人类历史前进的脉搏,深人人性的层面探究人生的普遍规律;有目的地进行先锋艺术实验,使诗歌在语言和叙事等诗艺技巧上得到多元化的发展:“差异性”原则极大发扬,力求在生活的体验过程中,突出个人化的语感、叙事方式及风格特征,以展现个人的声音与诗艺特质。以上这些不懈的努力,无疑为活跃当代诗坛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也为未来诗歌创作提供了多种启示与可能性。

而如今“中间代”还在诗歌理想的支撑下继续发展,一切皆有变数,他们在上世纪90年代“个人化写作”大潮之中,在差异性原则指导下,兼容并包,以极大的热情进行着先锋诗歌的创作实验,在诗歌叙事、语言、意象、反讽及文体互渗等技巧的探索中,成效显著。并用“中间代”作为一个整体,对当下诗坛来说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们承前启后,为当代先锋诗歌的代际转接立下汗马功劳。相信凭借取得的成绩和一如既往的先锋精神,他们会获得诗坛的首肯,最终也会为文学史书写出厚重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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