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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的神秘主义诗学

2009-04-07

文艺评论 2009年1期
关键词:格非诗学小说

刘 伟

“神秘”作为可以感受不可言说的主观体验为人类所共有,这种体验在理性主义兴起以前,与宗教、巫术等搅合在一起,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它使人们明了自身的限度,承认宇宙的广阔无界与难以认知。然而,随着近代理性主义的兴起,神秘的世界开始了“祛魅”的旅程,万物开始在理性、科学等知识的解剖下呈现出机械冰冷的外形,世界变成了一堆等待认知的因果关系。以笛卡尔、培根哲学和牛顿经典力学为范式的理性主义成为新的信仰旗帜,为启蒙者所挥舞,人类社会开始了漫长的现代性进程。到尼采宣布“上帝死亡”的时刻。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神秘”可言。然而,新的理性的乌托邦却并没有因此如期而至。在理性的大纛下,人们发现,非理性的行为在不断增加。两次世界大战更是给整个人类带来深重的灾难,人们开始陷入一种更为深刻的精神危机。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写的那样:启蒙主义,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正在走向自己的反面。“人类不是进入到真正合乎人性的状况,而是堕落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这让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理性与科学。

在与王安忆的一次对话中,张新颖这样说道:“科学有点自大,科学认为,没有它不可以解释的事情。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解释的,你一定要为不可以解释的事情留下一个空间。”在我看来,这即是对神秘主义的一种浅俗直白的表达。人们的认知仿佛走了一个曲线,如今重新回到神秘主义之上。然而,经过“祛魅”的神秘主义毕竟不同以往,它不再具有宗教、巫术等精神外形,而是演化为一种诗性世界观。关于这一点,毛峰在《神秘主义诗学》一书中有精彩的论述。他认为:“神秘主义。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把握世界把握生命的诗性世界观。它如其本然地看待无限的宇宙,深知有限的人类对无限的宇宙的了解是极其有限的,宇宙作为无限存在,其本源、意义过程和归宿是神秘莫测的。”“在处理无限的、神圣的事务时,理性仅仅是条件而不是准则,在这些领域,诗意的、直观的、神秘的把握方式才是构筑人文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基本精神。”

可见,神秘主义与文学具有天然的亲缘关系,它体现为一种“诗性智慧”,它向万物投去亲和的目光,同时又充满不可言说的敬畏。而文学作为诗性把握世界的特殊方式,本身便具有神秘主义的一维,柏拉图说作家是神的抄写员,弗莱也视文学为“移位的神话”。然而回望20世纪中国文学,我们不难看到,文学书写的神秘面相一直隐没在文学史的边缘,激进式展开的现代历史使中国文学主流获得了一种明朗刚健的叙事风格,现实主义成为感时忧国的中国作家们的首要选择。按照杰姆逊的说法,现实主义就是“解神秘化”的。或“非神秘化”的,它“摧毁一切神圣的残余,把世界从错误和迷信中解放出来,使它成为一个可以被科学说明、衡量,挣脱了一切旧式的、神秘的、神圣的价值客体”。这就提示我们,在现实主义雄踞主流的同时,神秘主义势必会作为被排异的“他者”遭到驱逐和批判,发生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科玄论战即为此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证明。到了上世纪50至70年代,我们看到,神秘主义更成为文学叙述的禁地,因为它与一个以唯物论为官方哲学的时代势必发生龃龉。革命的起源与意识形态的合法,这一切都需要斩钉截铁的回答,任何神秘或者遮遮掩掩的叙述都将会被视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冒犯而遭到驱逐。然而时光流转。历史在上世纪80年代展开了自己新的一页。人们终于可以不再根据意识形态的推论进行文学表达,那些被压抑的历史情愫也终于可以得到释放和抒发,人们仿佛在突然之间重又瞥见了这个世界的神秘,文学轻盈起来,增加了一张神秘的面孔,与此同时,现实主义“独当一面”的历史也渐趋走向终结。

作家们首先针对“真实”这个概念发难。余华说:“由于长久以来过于科学地理解真实。真实似乎只对早餐这类事物有意义,而对深夜月光下某个人叙述的死人复活故事,真实在翌日清晨对它的回避总是毫不犹豫。因此我们的文学只能在缺乏想像的茅屋里度日如年。在有人以要求新闻记者眼中的真实,来要求作家跟中的真实时,人们的广泛拥护也就理所当然了。而我们也因此无法期待文学会出现奇迹……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可以看出,“真实”在这里已不再是客观现实的对应物,它可以是任何想像或者存在,这种对“真实”的理解为神秘主义的滋生提供了土壤,文学再次成为“虚构的热情”的产物,成为作家自由驰骋想像的精神飞地。于是。长久以来处于被压抑状态的神秘主义,终于重返文学叙述,变成了一种解放性的力量,使昔日被意识形态板结的文学重新变得摇曳多姿。

格非正是在这样的文学史氛围中脱颖而出。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没有什么比‘现实主义这样一个概念更让我感到厌烦了。种种显而易见的,或稍加变形的权力织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网络,它使想像和创造的园地寸草不长。”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格非开始营构自己的神秘主义诗学。他习惯于沉思默想,追忆似水年华,虚构扑朔迷离的故事,制造诱人深入的悬念。他精心结撰的故事常常是令人迷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他近得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堂奥,远绍古典小说传统,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写作人生如梦的故事。他用神秘主义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拒绝承认现代理性、科学知识规划中的世界图景。总之。种种文学征象表明,格非对神秘主义诗学情有独钟。本文即是试图切近格非这种神秘主义诗学的一次努力,论述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

一、经验与书写:神秘主义诗学观的生成

一个作家的写作是如何发生的?这无疑是一个非常玄妙的问题。对于那些认为“作者已死”的理论家而言。这样的问题更是显得无关紧要。但是我们毕竟不能完全切断作者与文本之间的联系。一个作家选用的题材和形式,以及他的审美态度和独特的个人风格都可以在他的个人经验与诗学观中找到蛛丝马迹,因此传记批评并不像新批评理论家所认为的那样一文不值,所以本文仍将选用这一方法去考察格非的个人经验与其神秘主义诗学观之间的关系。

格非1963年出生于江苏省丹徒县。他小的时候,那里还没有通公路,油灯曾经陪伴他度过许多童年的夜晚。很难想像在这样一个闭塞之地会诞生这位搅动一时文学风气的先锋作家。连格非本人,也就是当时那个叫刘勇的农村孩子,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与写作有什么瓜葛,语文老师的表扬也只不过增加一点儿童年的甜蜜罢了。第一次高考失败后,他的母亲甚至已经将一位木匠师傅请到家中。很有可能的是,那个在后来写出《迷舟》、《褐色鸟群》等精致玄奥作品的人会就此变成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可是历史终究没有挥霍他的才华,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学校长走进了格非的家中。他因为自己所在的乡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考上大学而无比气

愤,听说落榜的格非是中学里的第一名。便千方百计找到他的家中。推荐他去县里的重点中学复读。这对于一个身处生活灰暗之中的年轻人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以至于他如此感叹到:“我就发现我的命运在不断地被改变,而且这些改变确实都是外力。我现在想起来觉得这些完全是不可思议的。所以我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感激,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的状况。我觉得有很多东西是我无法说明的……”就这样,生活本身的“神秘性”在他面前显示出来,一个偶然到访的陌生人改变了一切。他使一个将要与木头打一辈子交道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用文字经营自己“纸上的王国”的先锋小说家。任何熟悉格非小说的读者都会发现,这正是格非许多小说的影子。陌生人,偶然,意想不到的命运改变和结局,这些在后来漫溢在格非小说叙述中的因子,早已在他的成长经验中播下了种子。这些种子在虚构的世界里获得了旺盛的生命力,或者被敷衍成扑朔迷离的故事,或者幻化成文本奇观。

在《人面桃花》中,来到“普济”的诸多陌生人:张季元、庆生、庆德、弹棉花的,无一例外,都给这个村庄带来了变动。他们或者是革命党、或者是土匪、或者是军官,如投入湖心的一颗颗石子,掀起叙事的波澜。小说正是依靠这些外来的力量。获得了充足的叙述动力。人的命运,“普济”的命运,就这样被这些神秘兮兮的陌生人暗渡陈仓一般悄悄地改写了。

在小说《相遇》中,我们则可以看到偶然性在格非文本中的作用。

约翰·纽曼心里想的是婉言谢绝,而口头上却立即应承下来……这样一来,这件事至少导致了两个后果:从长远的时间来看,它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变故,而在眼下,基督教传教士和大喇嘛即将同宿一处,使两个人都感到心情紧张。

在这段叙述中,一次莫名其妙的“口是心非”,扭转了整个叙事的方向。一系列无法预测的事件也由此发端,这就使偶然性变成了文本的支点,小说叙事也自此而始滑入了神秘的轨道。

南帆在一篇评论格非小说的文章中说道:“智者的标志之一即是,明智地承认现实之中存在许多无法窥破的神秘。这使智者始终对于具体而微的现实保持了不懈的兴趣,智者享受神秘。诗、棋、卜卦、预感和无故死亡时常出现于格非的小说中,这暗示了格非对于神秘的敬畏。”这真是所言不虚。但有一点需要指出,那就是格非对于神秘的这种敬畏深植于他的个人经验。大学四年级时的一次方言调查。让他感到事物本身的不可认知。“九姓渔妇”到底指涉什么成为一个沉积在历史深处的谜团。格非的查访使各种不同的叙述浮出水面。然而众说纷纭的解释终于使这个能指不堪重负,于是,“九姓渔妇”这一能指的真实指涉又湮没在重重叙述之中。这直接促成了格非《青黄》的写作,查访与存在的本源性缺席之间构成的张力使小说叙述扑朔迷离。这让读者的阅读变成了一次靠近存在的旅途,存在本源性的最终悬置,逼迫读者进入形而上的玄思。这就使世界本身的神秘性在写作中得到复原,读者的智力被压榨出来,世界的神性光辉得以重新闪现。

上面的论述无疑表明,在作家的个人经验与写作之间存在一条秘密通道,源自现实的神秘体验会逐渐转化成作家的诗学观,进而影响到实际的创作。在格非谈论写作的文章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他对写作神秘性的认识、以及对词与物之间的神秘关联的表述。“写小说就是这样。你的想法跟你的完成之间的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你无法把握最初产生的那种情绪、念头会发展到哪里去”。这段引文从本体论的意义上说明了写作本身的神秘性,和那种传统的现实主义诗学观区别开来。写作在这里是一种无法把握、不可预测的精神活动。而不是那种预设了某种方向的线性运动。这样一来,叙事便不再指向叙事的目的性,而是走向叙事的反面,从而使叙事本身变成了显现存在神秘性的一种行为。这似乎产生了一个悖论:神秘本是不可言说之物,而格非的写作却要倔强地冲向那些神秘的领地。这样的矛盾该如何解决呢?

格非说“作家的重要职责之一,在于描述那些尚处于暗中,未被理性的光线所照亮的事物,那些活跃的、易变的、甚至是脆弱的事物”。可见,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尚未在现实中显明自己的事物,经由这样的写作路径来窥见事物的神秘,以此来超越个人经验的有限性。通往浩瀚无际的存在本身。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有必要引入格非对“存在”与“现实”两个概念的区分。他认为:“存在。作为一种尚未被完全实现了的现实,它指的是一种‘可能性的现实……存在则是断裂状的,不能被完全把握的……存在必须去发现、勘探、捕捉和表现。”由此我们看到格非对于“不能被完全把握的”“存在”的敬畏。这种敬畏为他的小说竖起了一块“可能性”的路标,所有的叙述都变成了通往未知的词语旅途。阋与物之间就这样建立起神秘的关联,词的光束照亮那些幽暗之物,而物也通过词语留下自己神秘的踪迹,神秘与言说之间就这样达成了和解。

二、现代与古典:神秘主义诗学的传统

在传统中写作,是每一位作家的宿命,没有人能孤绝于传统之上成为超越之物。英国诗人、评论家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认为古今作品构成一个同时并存的秩序,作家的成长过程即是“不断地牺牲自己,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这听起来未免有些绝对。但也道出了一部分真理。因此,厘清格非写作的文学传统无疑会有助于我们找到其神秘主义诗学的源流,从而更好地理解其创作的意义。

格非曾在多种场合说自己是个“业余作家”,因为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在高校任教。阅读和教学构成了他的大部分生活,这无疑会影响到他的写作。我们可以在格非的小说中感受到一股浓烈的书卷气,中外经典文艺著作以及电影都成为他写作的源头活水。小说《欲望的旗帜》写的就是一种学院生活,叙述语言更是充分学院化的,我们可以看到,格非从不忌讳在自己的小说中谈诗论艺。

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的时候,显然是遇到了这样一个难题:面对虚幻而衰败的尘世景观,他的梦因无处寄放而失去了依托。因此,他不得不像布莱克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强行征用爱情。

这段话是《欲望的旗帜》第二章第十五小节的一个开头,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处信马由缰的闲笔,整个第十五小节,格非都在谈论曹雪芹。可以看出,格非从他的阅读中获得了写作的智慧,那些虚构的纸上王国滋养了他的想像力,拓宽了他的书写疆域。与此同时,也使他的小说呈现出较强的“互文性”。各路名言警句“移针匀绣,添丝补锦”,织就出丰腴的小说肌理。

在他与张柬离婚前夕,她终于忍不住读完了那本《卢布林的魔术师》。她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整整一个晚上,她的眼眶都是潮湿的。那个名叫雅西亚的魔术师在经历了一生漂泊、半世沧桑之后,回到了故里。在别人看来,他与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心脏的碎裂之声很显然,像这样的引述和评论对于整个文本来讲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装饰,它深度参与了文本的叙事,和

人物心理紧密相关。它将小说拖曳到一种传统之中,如果想确切了解作者的修辞意图,读者需要具有广阔的知识。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倡导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格非的小说创作仿佛正是对这种写作梦想的一种切近。他在援引各类知识、使用各种文体的同时,也在创造知识和文体,这显然不是为了教育或炫学。而是意在突破各种主流知识为我们划定的疆域,通过叙事来想像以及认识那疆域以外神秘的存在。如果愿意继续寻章摘句,我们可以找出更多的例子来说明格非的博闻强识,但这并不是本文所要达到的目的。我们只是意在发现那些频繁出没在格非小说中的中外经典向我们传示出的写作传统。可以看到,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和中国古典诗学所积累的艺术经验,构成了格非写作的两大艺术来源。它们对格非的影响绝不仅仅止于片言只语的引用上,而是深入骨髓。它们像不断分裂的基因一样构成了格非的小说肌体。弥漫在格非文本中连绵不绝的追忆让人想到尤利西斯与马尔克斯。丰富多样的神秘隐喻则让人联想起卡夫卡,而那些方向不明难以捉摸的意识流动。无疑表明格非是在向乔伊斯敬礼。这些从西方现代小说中学来的诗学技艺可以很好地解释格非小说的神秘主义特征和文体的现代性,但本文不拟在这一个面向上深入研讨。因为学术界已多有论述。本文试图揭示的是。为什么我们能在格非的小说中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古典气息?他与中国古典诗学的传统构成了怎样的关系。

在2005年的一次访谈中。格非说道:“我以前认为要写好小说。应该多看国外的东西。重视小说的哲学内涵。对中国古典文学非常忽视。但现在我觉得中国文学、中国作家要获得新生的话。只能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吸取营养,因为人物和故事才是小说的血肉,而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就有着非常生动的人物和故事以及臻于完美的结构。”“中国文学作品有一种可亲的人世情怀,有人伦,也有神秘的天数。”这番话出自一位先锋作家之口别有意味,经过多年的沉潜,这位最具现代主义精神的小说家终于开始有意识地开掘中国自己的传统,从中汲取诗学经验。事实上,即使在上世纪80年代格非初登文坛的时候。也脱不了与中国古典小说诗学的干系,笼罩于他小说之上的那些谶纬预言,活动于其文本之中的卦师、术士都可以在明清小说中找到渊源。另外,像《锦瑟》这样的作品,本身即可以看作是从古典诗歌到现代小说的文体转换。虽然诗被小说化了,但主题意蕴都宛若往昔,生成的小说文本像李商隐的原诗一样神秘难解,为当代文学提供了持久的话题。到了新世纪,格非开始更加自觉地吸取中国古典诗学的经验。他在苏州大学的“小说家讲坛”上即以《中国小说与叙事传统》为题。在新世纪出版的两部小说《人面桃花》与《山河入梦》更可以被看作是对中国古典诗学传统的敬礼,因为在这两部小说中,汉语以一种古典、精致、优雅的姿态演绎了贴近人世又有神秘天数在内的小说诗学。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到了那些昭示每个人命运的神秘判词,这种手法可以说完全是中国化的。格非的《人面桃花》无疑从中受到了启发,因为他也试图在文本中给出某种提示,来为将来的人物命运埋下伏笔,不过这种提示来得更为隐秘。在小说的一开始,格非叙述“父亲”发疯的原因时谈到了一张韩愈的《桃源图》,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实则寄托遥深。读完整部小说我们就会发现,小说的主题就是人与“桃源”的关系,与乌托邦的关系,无论是“父亲”还是“秀米”,他们的命运都身系“桃源”,因此那张图绝不是兴之所至的随意叙述,它在一开始就制造了某种神秘的气氛。再看下面这半句诗:“金蟾啮锁烧香人”。在小说中,“父亲陆侃”将其写作“金蝉啮锁烧香人”。为此他和“丁树泽”两人发生了争吵。为什么熟悉李义山诗作的“父亲”会犯这样的文字错误呢?这无疑会给读者留下疑问。实际上。这又是格非从古典诗学中学来的一个技巧。在古典小说中,鸿雁传书抑或作诗酬对,都不仅仅是像它们看起来那么简单。所传之书、所作之诗。哪怕做了一点小小的文字改动都是富有意味的。“陆侃”之所以笔误,将“金蟾”写作“金蝉”。无非是格非想在文本中留下一个印迹。启发读者。因为“金蝉”是后文出现的“蜩蛄会”的信物,“陆侃”也许早就发现了妻子与张季元之间的暧昧关系,而这会不会是他发疯的一个原因呢?真可谓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无论亭台楼阁还是天庭洞府,在起名字时都很讲究。最突出的例子要属《西游记》。所谓“斜月三星洞”本是一个“心”字,“陷空山无底洞”更是对欲望无底的一种隐喻性说明。格非深谙此道。在《人面桃花》中。他将这种隐喻性的手法运用到地势描写上,“花家舍”的湖心小岛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在小说中设置了这样一个孤绝的空间,被水围住。在“秀米”未到之前。这里只有一个尼姑。可以看出格非的良苦用心。他是想将“秀米”放置在这样一个空间里。让空间的状态来暗示她内心被嗣困的状况。在小说后来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格非用一段对话将这一事先埋伏下的隐喻自行揭破了。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了死。”秀米道。“那是因为你的心被身体囚禁住了。像茏中的野兽,其实它并不温顺。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小岛,被水围困,与世隔绝。就和你来到的这个小岛一模一样。”

我相信。读到这里,读者都会感到格非对作品的用力之深,他甚至将心思用到了小说语言的每一个毛孔上。任何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情节、环境与人物的命运都可能存在神秘的勾连。秀米从初潮后的羞赧到来花家舍以后对自己身体的毫不在意,里面都含有深意。他意在告诉读者的是“秀米”南身体的觉醒到内心的觉醒的过程。因此我们可以说,格非对古典神秘主义诗学手段的运用可以说是挥洒自如了。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格非的神秘主义诗学并非空穴来风,它有着可以描述的文学谱系。通过对中西诗学传统中神秘诗艺的汲取,格非为当代中国小说的写作提供了另外一种想像空间和诗学路径。

三、追忆与冥想:神秘主义诗学的运思方式

在《文赋》中,陆机这样来形容作家在创作运思时的状态,他说:“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可见作家的运思是何其自由。时间和空间在作家创作运思时失去了权威,诗心所到之处,万物勃生,纵使是现实世界“子虚乌有”之物,小说文本也会照单全收。对于这样自由无羁的精神活动方式,研究者该如何把握呢?我们不妨把小说看成是一种语词运动的结果,词语的排列,句子的编织,无疑是沿着作家的运思路径向同一方向汇聚的,所以除作者的夫子自道外,我们还可以在小说文本中找到作者的运思痕迹,了解其创作发生的方式。纵观格非小说,我们发现,追忆与冥想是他最为主要的创作运思方式。也正是这种方式将格非的创作引入了一种神秘主义诗学。

格非认为:“小说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反抗遗忘。”而追忆无疑是格非反抗遗忘最为有效的策略,他发表的

第一篇小说即以《追忆乌攸先生》为题,2004年出版的《人面桃花》更被他视为“返回久已不存的故乡的想像性旅途”。我们可以发现格非小说中的叙述者也总是习惯于抚今追昔、心游万仞,以追忆的姿态进行小说叙事,这便使他的小说始终笼罩着一种回忆的氛围,叙述在过去、未来、现在之间自由流动,轻逸迷离而又神秘朦胧。

现在,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条通往麦村的道路。多少年来,它像一束幽暗而战栗的光亮在我的记忆里闪烁不定。我记得那是一个遥远的四月……

这段话出自《边缘》的开头,第一人称“我”在叙述的发端就将读者带入了一种追忆的情境,接下来以回忆为逻辑,叙述在“我”的童年、青年、老年之间自由跳转,进而生成了整个小说文本,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追忆已经不仅仅是格非小说的运思方式,它已经在叙述之中内化成小说的结构,它既是小说的逻辑,又是小说本身。

另外,在格非的小说文本之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样的发语句式:“我还记得……”“我一想到……”它们往往成为叙述聚焦转换的开端,使叙述轻而易举的转入另一段时空之中。这就造成了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的倒错。读者若想弄清叙述的真相,就只能在跟随叙述时间向前流动的同时追踪和重构故事时间,从而使阅读变成了一个猜测与印证、回忆与想像的神秘过程。从这一点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格非以追忆为叙述动力写就的文本获得了一种存在性的结构,它向读者敞开,然而又并非一目了然,它压迫出阅读的质量,在榨干读者智力的过程中完成自身,从而也使阅读本身变成了一种靠近存在的神思与勘探。

诗人王小妮曾说过这样的话:“不可再现,对于历史学考古学,可能是困惑,而对于文学,它恰恰是空间,张力,容量,个性和创造。不真实的真实,就是诗意的空间,这空间可太大了。”这真是一种深刻的洞见。格非的小说正是在这种诗性的空间内和时间进行的较量,它以追忆的方式进入已经杳然不存的时空。在1988年发表的《褐色鸟群》中,格非追忆了1992年春天发生的事情,这显示出他对这种小说运思和结构方式的偏爱,同时也表明,他对追忆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制造出的诗性空间的艺术自觉。他显然已经意识到,那些记忆模糊甚至已经断裂的地带是诗性得以发挥自身的领域,神秘的叙述会修补已经微弱暗淡的时间,进而勾勒出存在的外形。列维·施特劳斯说:“有些属于遥远过去的小细节,现在突耸如山峰,而我自己生命里整层整层的过去却消失无迹。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事件,发生于不同的地方,来源于自己不同的时期,都互相接触交错,突然结晶成某种纪念物,好像是建筑师所精心设计出来的,远比我自己个人生命史更见智慧。”这段话说明的也是上述道理,追忆会使各种神秘的事象沿着时间的方向凝结成某种晶体,这种晶体上面闪烁着追忆主体自身也未曾想见的光芒,它像星空一样神秘难解。

作为一种运思方式,冥想常常与追忆相伴而生。它是人与世界沟通的一种神秘方式。在冥想时,主体常常处于一种静寂的状态,这与海德格尔式的“聆听”很相近,它诉诸于沉默不语。但内心却实现了与存在的对接,直感到宇宙的奥秘。正如梅克林特所说:“当生命进入一系列宁静的倾间,冥想君临我们的时候,我们就能够看见和听到这些规律。”

在《树与石》的自序中,格非这样写道:我随手写下《树与石》这个书名,并无特殊的含义。也许它仅仅能够留下一些时间消失的印记与见证,让感觉、记忆与冥想彼此相通。

一个人若是在作品的意境中沉浸的太深,他本人亦将会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件虚幻之物,成为词语家属中的一员。词语为他的梦境创造形态,替他的愿望勾勒出最初的雏形。并赋予他一切的意义。

这段话十分清晰地向我们显明了冥想对于格非的意义。它一方面是格非小说创作的运思方式,一方面构成其小说文本的内容。同时,它又让创作主体处于一种虚化状态,将人的精神引向认识能力所没有达到的领域,从而完成心灵对神秘世界的占有。对作为生存个体的人来说。他无法穷尽世界的一切领域。他的认识能力在无限的宇宙面前显得很渺小。但冥想使人能够用另一种方式去把握认知能力所无法把握的大千世界给人的神秘感,并借助词语使神秘的存在得以显形。另外,它还延伸到小说的人物当中。深度参与了文本的生产。在格非的作品中。我们经常可以发现小说人物陷入某种静寂之中,他们或是面对天空浮动的云影,或是凝视水中的树桩,或是深陷藤椅之中,周围的一切仿佛全部被抽离出去。他们企图在一片静寂之中谛听自己的命运。《敌人》中的赵伯衡、赵少忠,《边缘》中的仲月楼,《人面桃花》中的秀米都有这样冥思的时刻。这无疑增加了作品的神秘气氛,他们究竟领悟到了什么?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种种疑问让读者置身猜想之中。另外,我们还可以在格非的作品中发现许多“阴暗的房间”,这是最适宜于冥想的地方。在某种重大的变故之后,格非一般会将人物放置到这样的空间里密闭不语、玄思冥想,参悟自己人生的谜团。

“面对着这间四面不透风的房间,柳柳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决定搬到这间见不到阳光的房子里去住”。这里说的是《敌人》中的“赵少忠”,他被恐惧缠绕,住到这样的房子里去,显然是想参透那场大火的秘密。《人面桃花》中的“秀米”则在被释后住进了父亲当年幽居的阁楼,她不仅将自己与外界在空间上分割开来,而且开始“禁语”,用沉默使自己从语言中隔离出来。笔者认为,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惩罚自己,一方面是为了整理自己的个人生活史,冥想人生的真谛。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追忆是对自我在时间中的凝视,冥想是对世界的静观,两者的相互缠绕构成了格非小说写作神秘的运思方式。它们一方面在作家与世界这一层面增进两者的互动:一方面在虚构人物与文本之间左右缝合。它们如同语言学中的历时之轴,凝聚起世界深处的词语,使存在的神秘在语言的运动中向人们敞开。

在《写作的恩惠》一文中,格非引用卡尔维诺的话说道;“写作有些类似于在一片密林中开辟道路,它使我们能够感到事物的神秘,它的韵律和节奏,它的呼吸,它不安的悸动;通过写作,我理解并能想像存在的奥秘和浩瀚,它无法被人们的感官和思想所穷尽。”这段话无疑可以用来概括格非的神秘主义诗学,他的写作就是这样一种通往存在与神秘的旅程。这让格非的写作在当代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可以看到,在当下的文坛,还有那么多作家的写作被湮没在经验之中。身体、性、政治丑闻,任何隐秘的事物都可以公之于众。这样的写作对存在缺少一种起码的敬畏之心。它们只能与消费文化互为表里,被改装成文化商品到处贩卖。它们不能促使读者反省自身的处境,也不能改变自己注定被文学史遗忘的命运。格非的写作在这种语境中下凸显出自身的意义。他让人们在神秘中领略到氤氲的诗意,让人们明了自身的界限,恢复对存在本身的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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