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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词》中探梅俗

2009-04-03周爱金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2期
关键词:赏梅咏梅李清照

周爱金

“不知蕴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这是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漱玉词》中咏梅的名句。李清照(1084—1155),齐州章丘(今山东济南)人,自号易安居士,出身于诗书官宦之家,平生著作甚丰,其咏梅词虽只9首,但却曲尽梅姿之妙,梅香之幽,梅骨之傲。宋人是非常看重梅的。所谓岁寒三友,以梅为寿,相约赏梅、折梅相赠、持梅劝酒,甚至召开梅花盛会……如此等等,梅早已渗透在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宋人精神的代表。李清照在《漱玉词》中咏梅时,不但有效地继承了前代咏梅词的传统民俗观念,而且有所超越,那就是将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也融进了词中。在此,让我们通过词人笔下的摇曳生姿、孤标逸韵的梅来了解宋代多彩的梅俗,走进词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一 赏梅与雅事

清照向以梅自况,因为高洁的梅魂与她超尘拔俗的情操相契合。赏梅即自赏,咏梅即自咏。宋人赏梅蔚然成风,踏雪寻梅、古刹访梅,甚至亲手移栽、种植梅树。正如范成大《梅谱》序云:“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重轻。”宋人所赏的梅花品种非常多,有绿萼梅、红梅、腊梅、缃梅、苔梅、千叶梅等。赏梅的地点也不一样,屹立山崖的、静立江边的、剪下插在胆瓶里的等等。清照最喜欢的还是以皎洁风雅取胜的“手种江梅”和神韵俱佳的庭际红梅: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扬州。(《满庭芳》)

红酥肯放琼瑶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蕴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玉楼春》红梅)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渔家傲》)

梅是宋人心中的“花状元”,爱梅的李清照常将其衬以白雪、淡月、清笛,营造出一个玲珑清幽的境界,自己则沉醉其中,小酌低吟、高标逸韵: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

暖雨和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蝶恋花》)

从来知韵胜,难禁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满庭芳》)

《漱玉词》中也提到了词人与亲友共同赏梅。如《殢人娇·后亭梅花开有感》里就描绘了客来、酒满、梅香、歌声高的热闹场景。这是宋人召开梅花盛会的一个缩影,可见梅花在宋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间水远。清昼永、凭阑翠帘低卷。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

但若细细品读,就会发现此时的热闹已包含了些许酸楚。因为当时金兵即将南下,宋朝形势紧迫,故词有“莫直待”云。想想北宋的内忧外患,又几曾停止过对宋代文士心灵的噬啮?正是在这种时代氛围下,长于思考的士大夫才会对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等都有深切的感悟。而梅花的清雅、高洁与孤傲,刚好可以用来寄托他们对高洁的人格、高雅的审美情趣的追求。因此清照等文人总是把赏梅与诗酒风流联系起来,视为雅事,彰显自己。如林逋的《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谢逸的《西江月》:“且醉杯中绿蚁,休辞笛里清声。”华岳的《梅次稼轩香字韵》:“梢横波面月摇影,花落樽前酒带香”等。

二 折梅与赠礼

西汉刘向《说苑》“奉使”记载春秋时,“越使诸发执一枝梅遣梁王。”刘宋陆凯亦有《赠范晔诗》:“折花(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折梅相赠在宋代依然通行。因为梅在民众心中的象征意义,无论是清、幽、孤、傲,还是高、洁、奇、韵;无论是赠梅于人还是受梅于人,都是件赏心乐事。

可在李清照的笔下,折梅赠春、寄友的平常用意十分少见,更多的是用来遥寄相思。爱情是梅的一个古老涵义,恋人们折梅相赠,是用来传达浓浓的爱意。也有许多词人反用其意,切梅之故事,表相思不得之苦,抒忆念难见之情。如晏几道《蝶恋花》:“横玉声中吹满地,好枝长恨无人寄”;王观《万年欢》:“冷艳一枝春在手,故人远,相思切,寄与谁。”晚年寡居的李清照也是如此:“折梅”在手,却“无人堪寄”,孤独哀苦,令人动容: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一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

这与早期的那首欢愉词“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里娇羞俏皮的少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词人的心境有了天上人间的差别,但她把梅作为爱情的象征,作为寄给明诚的一脉心香却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况周颐在《蕙风词话补编》卷二评曰:“其清才也如彼,其深情也如此,玉台晚节之诬,忍令斯人任受耶!”

三 梅妆与插戴梅

李清照《漱玉词》中屡屡提到在鬓边插戴梅花。如: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清平乐》)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菩萨蛮》)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诉衷情》)

最美的莫过于第一首词中的第一句:雪如飞絮,梅吐清芬。以应时香梅为饰物,插在自己秀发上,多么令人陶醉的情景。但若物是人非,心随境迁,再遇此情此景,词人就会惆怅满怀了。后两首词中窥见的是残破之梅,但借春之微寒、香雾袅袅、酒杯沉沉、醉意昏昏表露的却是词人与民族国家共存亡的崇高心灵。若是从民俗的角度来讲,这些梅花其实还暗示着当时宋代闺秀非常流行的一种妆扮——“梅妆”。

梅妆起自寿阳公主。《太平御览·时序部》“人日”条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宫人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宋词咏梅时,经常会出现这个典故,如黄庭坚《虞美人宜州见梅作》:“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但宋代与前代不同的是,女子作“梅妆”时,除了在额上画出梅形以外,还得在鬓边插戴梅才算。

有趣的是宋人男女老幼都爱在头发上插戴梅,并不限于女子作梅妆时。《宣和遗事》“十二日预赏元宵”记曰:“少刻,京师民有似云浪,尽头上戴着玉梅、雪柳、闹蛾儿。”宋词中也有记载。如陆游《湖山寻梅两首》其一:“短帽乱插皆繁枝。”又如刘克庄《贺新郎颂庵访梅》:“簪白发,莫教坠。”李清照自然是闺秀插戴梅,韵味独特了。

至于插戴的梅花,除了自己折、剪,也可以在市场上买到。有新鲜的真花,也有绢做的梅状头饰。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六记云:“每逢正月十六日市人卖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科头圆子”等,所卖均为妇女头饰。南宋迁都临安,犹存此风。李清照喜欢插戴的应该是时令真梅吧,人面花容相映衬,更显得其清雅脱俗了: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

四 梅酒与梅羹

李清照在《蝶恋花》中记载上巳日,为赵、李两家亲族举办酒宴云: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据《花草粹编》调下原题,此词当作于建炎二年(1128)三月上巳日。大家身处乱世,颠沛流离,难得欢聚一堂,此时的亲情犹显珍贵。草草杯盘,虽显得简单,但有酒菜有梅子,亲人聚会的融洽气氛已充盈其间。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酒与梅的关系。《尚书·说命》云:“若作和羹,尔唯盐梅。”看来古代是拿梅子当醋作调味品的。后代民众也逐渐认识到梅的医药作用,将其制成各式具有保健作用的食品、饮料。《本草纲目》果部三品记载:“梅实,味酸平,主下气,除热烦满,安心。”《东京梦华录》卷七“池上饮食”载:“水饭、凉水绿豆、螺蛳肉、饶梅花酒、查片、杏片、梅子、香药脆梅”。周密《武林旧事》卷六“凉水”中也记有梅花酒。宋代梅子的俗用很广。要么以梅花泛酒,如“为携竹叶浇琼树,旋折冰葩浸玉杯。”(杨万里《梅花下小饮》);要么用梅做羹解酒,因为梅酸可以中和酒精,这是极好的饮品。如“脉脉此情谁会,和羹事,且付香醪。”(秦观《满庭芳赏梅》);还有摘青梅煮酒的。不知不觉中,梅花酒、梅酒、梅羹就成了宋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五 梅花纸帐

李清照在词作《孤雁儿》中抒自己的孤寂情怀时,提到了梅花纸帐: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一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纸帐是宋人的日常用品。宋赵希鹄《调燮类编》卷二载:“纸帐……或画以梅花,或画以蝴蝶,自是分外清致。”《说郛三种》卷二二载宋林洪《山家清事》“梅花纸帐”事:“法用独床,傍植四黑漆柱,各挂以半锡瓶,插梅数枝。后设黑漆板,约二尺,自地及顶,欲靠以清坐。左右设横木一,可挂衣。角安斑竹书贮一、藏书三四,挂白尘一。上作大方目顶,用细白楮衾作帐罩之。”宋朱敦儒《鹧鸪天》亦云:“道人还了鸳鸯债,纸帐梅花醉梦间。”可见纸帐上画有梅花。故李清照此词下文云“梅心”,云“一枝折得”。这种清雅的时尚一直绵延后世。元代李俊民在《香梅两首》中还写道:“一枝潇洒陇头香,分付新愁竹叶觞。纸帐不须寻短梦,天涯已无肠。”

综上所述,李清照的《漱玉词》折射出了宋代丰富多彩的梅俗,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为读者铺开了一幅宋代风土人情的画卷。更为独特的是,词人瞬息多变的情感点滴和高尚的人格精神也巧妙地借赏梅、折梅、插戴梅、饮梅酒等民俗一一表露,蕴藉深远。看来,《漱玉词》在宋代咏梅词中清雅可人、独树一帜,梅俗也立下不小的功劳。

(作者单位:广西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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