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凡纳纪行
2009-04-02叶鸣銮
叶鸣銮
一. 从广州起航
那是1982年的6月,在已是炎炎夏日的广州快卸完刚从温哥华装回的小麦时,接到公司指令:下航次驶美东装粮。就是说要再横跨太平洋,且过巴拿马。9日一早,船启程了。我们择道绕过台南的鹅銮鼻进入大洋。地处台湾最南端的鹅銮鼻是岛上八大景之一,它面向南海,与巴士海峡中的丛岛相望,给人以南国旖旎风光的遐想。这之前虽有过几次绕端而过的经历,但都相距甚远,现既然已可穿峡而行,我便把航线向岛岸拉近些,既省路,也顺便一睹其“庐山真面目”。
10日早晨,明媚的阳光洒在一碧如洗的巴士海峡上,视线极佳,30海里外的阿米小岛也像一片绿叶进入视线。左舷这边的鹅銮鼻,那黛青的山丘、白色的灯塔,还有绿坡地上点点白色的房屋,如一幅清新明净的水墨画。台湾,总算在尽可能近的距离看了你一眼。
两天航行,船已至21°19′N/126°06′E的太平洋海面。6月的太平洋真是可爱,清晨一睁开眼,只见天高云淡、水平如镜,不由得顺手记录在日志里:“阳光灿烂,无云,明朗,感觉不到风。船速在15节以上(每小时28公里)。”那时,这可是个令人高兴的航速。
又10天平静而寂寞的航行,22日下午,夏威夷南部岛岸渐渐清晰。环岸一条白色浪花拍打着苍老的山岩,空旷的丘岸只有依稀绿地和零星建筑,没想到这个令人憧景的夏威夷,其南岸是如此空寂荒凉,倒真有些与当年首登此岛的波利尼西亚人称其为“原始之家”(波语“夏威夷”之谓)名副其实呢。
前面还有4 950海里的海天路程,船员多不去想它。只有好事者把挂在驾驶台舷窗下的日历逐日翻过,并在新的一页上记下离开国内累计的天数;多数人都会对今天是几号张口结舌。在无边无际的大洋中,船员大都有意无意地去忘却日子。也许那样好过些。
7月5日,船进入了巴拿马湾。时间真快,去年的6月过这里时,也差不多是这般水光柔滑、夜空朦胧的景象,转眼就漂了一年。
二.驶向萨凡纳
到了巴拿马接代理来电,确定装货港是萨凡纳(Savannah)。这个名字有些拗口,又好像在历史课上老师讲美国南北战争时提到过。当年,这个佐治亚州的首府,可是南方奴隶主的一个顽固基地呢,它凭籍其丰盛的农产品,“担负着南方军队的重要补给任务”,直到战争结束前4个月的1864年12月21日,才被西部战场最高指挥威廉·谢尔曼将军指挥的北军攻下。
在几抽屉海图中,找到了这个萨凡纳,它的地理位置约为32°05′N/81°06′W,也是在一条大河里,就叫萨凡纳河。它还是美国第四大港。
出了科隆防波堤,直穿加勒比海,對着牙买加海峡驶去。8日夜晚,驶过当今这个动乱不安的海地的最西端的纳弗沙岛(Navassa Island),月光下一个扁平的长条岛影浮在平静的海面上,它的纬度是18°25′N,多好的地理位置和亚热带环境,却灯火如萤。第二天早晨,船绕过右巴角驶向佛罗里达半岛。
这一路主机“快马加鞭”地运转着,船速达到前所未有的16节。电机员老金病了,热度不退,船医诊断也说不出所以。据老金讲,自吃了生煎牛肉包子后,人就有些不适。这是五六天前的事了。那天,大师傅大概被谁戴了高帽子,一时高兴便做了这生煎包子来改善一下早餐。老金说,可能多吃了几个。我们想也许就是撑了一下,不舒服了,便未朝深处想。船上的赤脚医生给量了体温,说他感冒了,配了一点药。过后,老金自觉好转了,便照常做他检修的事,还爬上大桅换了只桅灯。
可是隔天人又倒下了,船医依然当作“感冒”给下药。我自忖老金在“感冒”上反复,怕另有病情。体型高大的他,身板硬朗,手脚麻利,平时没小毛小病的,都看不出他是再有两年就退休的人。我有意把老金留在巴拿马就医,然后随兄弟船返回国内。这事关涉外,巴拿马又是与台湾保持交往的国家,我们连个驻地航运代表也没有,把一个病人单独留下来,可能不是件单纯的事,便没能成行。
三. 停靠在大桥近旁
又3天航行,来到萨凡纳河出海口。在我以为要在锚地依次等候时,却听到引水站呼叫我们船名,说引水已在进口浮等候。这是美式的做了再说的风格。像密西西比河的引水一样,他一踏上驾驶台就是“Please Sea speed”(请开海上速度),这倒正合我们焦急的心情。
驶过入口的一座古老灯台,船进入流水潺潺的萨凡纳河。这河看上去不宽,其实它可比上一条大江。你若立于远处面对河口,它的气势就张扬给你看了。首当其冲的是一个叫Cockspur Island的洲岛,有如长江上的八卦洲,分江而卧。河洲上不仅有树木田亩房舍,还有城垣古堡。这个以山芦类植物为名的岛与随后的Bird Island、Fig Iland等,把河流断续地分成南北两支,正因为这些水中的洲岛像一片陆地──上有人家,岸有码头,以及衔道建筑,与陆岸并无二致,身临洲岛与陆岸中的流水上,便会误以为萨凡纳河就是这窄窄的一条河了。
行约3个小时,眼前一座大桥。我们以为要过桥,引水指指右岸说,先在这里靠泊。那是河中的又一个岛,叫Eiba Island,岸边有一行空泊位。我想比起在河口处等泊的抛锚船,也算优待了,可能考虑船上有生病的船员吧。
在办理登岸证时出现了麻烦。那时按美方规定,必须在船抵港前收到船公司申报的船员名单,而且是美式表格,才能发给登岸证。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代理还未收到,这怎办?当我叙述了船上有病员,要尽快送岸就医这一情况后,那位边检官员不声不响地给病员、船长、政委、老轨、管事等6人签发了登岸证。人家并没有先回去“请示”,便当即酌情办理了,我立时有一种对“人性化”摸得着的感受。
四. 一个现代化医院
我与管事把老金送到医院。这个叫Candler General Hospitals的医院好像地处城郊,环境幽静,一幢白色建筑也很有规模。老金先接受听诊、测温一般检查,马上转送透视检测。从医生表情看,情况较严重,当即收留住院。
隔天我们再来看老金,换了一身病员服的他已住进一间单身病房。室内为病人所需的设备一应俱全。老金戴着氧气罩,脉膊处系一传感器。我们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看他。
走到敞开的楼厅,这儿是个医护人员综合值班处。他们对来探病员的人微笑有礼,如实向你说出诊断的情况。原来老金患的是肺炎,而且已进入严重期。“为什么不早点来?”那位大夫说,“他昨晚经历了危险期,呼吸极度困难,有生命危险。” 他告诉我们,今天上午用导管从鼻孔插入肺中,排除了五片肺叶的脏物。照片上可见肺上部水肿明显,呼吸道被堵塞,以他这个年龄是个麻烦病,又拖了一段时间。他最后表示:”请相信我们在尽力。” 负责为老金治病的这位主治医生叫Philip·G·Schwardz。
在船离港前,我们又一次探望了老金,看上去他气色好多了,也精神些了。我们告诉他已委托当地华人供应商姚先生照看他;使馆也知道了,并做了具体安排,一等出院,便送你回国。他露出了一点笑容,并与我们招手再见。没想到这竟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的一个微笑。老金叫金信坤,是当年公司三大王牌电机员之一,公司上下多知其名,对他的技术、工作的勤恳与责任心皆有口碑。
五. 经历不凡的港城
3天后,船移到码头装货。这是一处装卸粮食的专用码头,名叫Garden City No.62,靠市区较近。出码头,走过一段铁路,就到了乔治亚洲小镇。我们只管往繁华的去处,路的一边是萨凡纳河,堤岸和有些老旧的石阶让人感觉到岁月的沧桑。顺岸而行,岸边除了栏杆,没有如浦江那样的围墙式防汛堤。我有些纳闷,这条河就没有潮起潮落?原来这里的河岸都被人为地架高了,不论从景观,还是百年大计看,实属一劳永逸的魄力工程!
沿街这边没有那种摩天高楼式的建筑群,只有那幢“City Hall”显现它“矮子里头拔将军”的高大。这是座政府大楼,头盔状塔顶上飘着星条旗。这幢具罗马特征的历史建筑,与那些岁月相仿的带着拱门、木窗,甚而墙壁已斑驳的英式楼屋,还有粗砖石铺的道路,显然是有意保存下来的。虽然以美国的富有似显寒酸,但它展现了这个城市的特定风貌与历史。如果换一种思维──保留的旧颜未必有损新貌;也不只是留住恨与辱,它会唤起一种对历史的再思量,这旧颜又何逊新貌呢?这座始建于1733年的城市,正是乔治三世统治下的英国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强国时期,把“日不落旗”插到这里的。没几年,本杰明·林肯先生是联合法国欲夺回这座城市,继而掀起了独立战争,最终把英国人彻底赶出国门。加上南北战争的表现,这是萨凡纳在不长的美国历史中独有的不凡“阅历”。
六. 萨城的西瓜与啤洒
回来的一条路上,见到几处西瓜棚,地下堆满西瓜,还有满车箱西瓜压在铁轨上。这里显然是个包括西瓜在内的水果转运地。那西瓜呈橄榄球型,皮色嫩绿,一只有十七八斤重。一问,人家果然不零售,也没有秤。与瓜商交谈了几句,他便释出了山姆大叔式的豪爽,同意以一美元一只让我们随意挑,这在国内也是货比三家都不会有的价格,更不要说还用车送到船边。我们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挑了六七十只个儿大的当场付金。
船上蔬菜少得可怜,更谈不到新鲜。每人喜滋滋领回两只西瓜,得到这样水灵灵的维生素补充,真盖过船上任何菜食。可也让人犯愁,这么大西瓜一次哪消灭得掉?于是四五人自发结成一组,晚饭后,剖开一只大家分食,这气氛与最后吃不下你推我让的情景,又成一种乐趣。
几处竞相夺目的啤洒广告挑起了我们的购买欲。啤酒是船员海上生活的一种助兴剂,可调剂长期饮用储存甚久的“死水”,所以消耗比较大。管事在众人建议下便有意上些啤洒。并排争宠的品牌广告有好几幅,我们一眼选中的是“百威”,除了其画面颇有强劲感外,重要的是价格也适合我们。开瓶后,虽然反映不一,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浓度较高,水质不错。没想到这个在当地排名压尾的一种啤酒,如今在中国已打开了市场,而且身价也跳级了。
这个带有乡土气息的萨凡纳,以它独特风貌和让人别有一种贴近生活的感受留在了记忆中。在码头上连头带尾停了3天,装了2 3530吨小麦,于7月20日清晨,我们告别了萨凡纳,也告别了不幸病逝的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