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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印

2009-04-01李国文

中外文摘 2009年6期
关键词:闲章印章文人

李国文

齐白石有一闲章,自称“三百石富翁”,表明他拥有三百块印章。这数量很惊人,可以想象老先生在他画作上,盖上一枚或多枚闲章时的得意之色。治印,是绝对的中国文化,也是中国文人极精致的雅。其实,治印,是中国印刷业的先驱,大概从泥模,到木模,到金属模的活字印刷术的最早启示,是从书画上印章而来。北宋时期国家设有画院,网罗了一批优秀的绘画人才,治印一事,遂得到提倡。此前,中国人重视画押,此后,上至官府,下到百姓,无不以镌有机关名称或个人名姓的印章,昭示公信。前者日官印,后者日私章。

中国的文化人,尤其是画家,更备有多枚闲章,那是易一种风雅。

中国人相信印章,不相信签名,外国人相信签名,不相信印章。其实,印章容易复制,签名难以仿效。不过,外国人到了中国以后,也对此器玩感到兴趣。在琉璃厂,常看到老外买这类印石,有钱的主。花大量外币,竟敢问津田黄鸡血,甚至请人刻了,带回国去。尽管如此,好像至今在西方世界里,还处于学不来和用不上的阶段。这很可能与中外文字的形态,东西文化的背景不甚相同有关。

西人求实,重物质,讲实际,签个名字,以表诚信,签字的笔迹,无论模仿者学得多么惟妙瞻肖,在专业人员眼下,真伪是可能鉴别的,而且拉丁字母,曲里拐弯,也很适宜于笔走龙蛇。虽然签出来的名字,可能反映签字人的某些性格,却谈不上成为艺术品。国人尚虚,信精神,重然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盖上个章,只不过显得郑重其事而已。所以,篆刻渐渐发展成为中国的一门艺术。

这与宋以后,至元,至明,而清,文人画大兴有很大关系,文人作画,与宫廷画家工笔重彩不同,多用水墨写意,因而画面通常表现得比较素雅冲淡,韵味是足够的,色彩则略嫌不足。有几枚鲜红印泥的图章,耀眼地盖在画作的边幅或一角,是会令眼睛生出一种视觉上的快感。于是,印章,题签,书画,三者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样,治印,便是文人画家们的又一技巧和专长。齐白石画好,篆刻也好,那些顽石,在他刀下,立刻显现出鲜活的灵性,成为画作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一幅画上,总不能横七竖八都盖上自己的名章,于是,闲章便出现了,成为文人借以表达思想情操,志趣爱好的一种方式,画面上多了个人意气的朱印文字,画也就更好看耐看了。偶读清人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一《印章》条,提到了清代两位文人的闲章,颇为别致。一为袁枚,为“三十七岁致仕”,此人不足四十岁就告别官场,这六个字表示出这位文人的风雅脱俗。不恋凡尘的清高。一为郑燮,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这大概是对于科举应试。蹭蹬三朝的自嘲了。

郑燮,人称板桥先生,可谓闲章冠军。他辞官回扬州后,卖画鬻字为生,人称他的诗文书画为“三绝”,推崇备至。虽然他的润笔费够高的,可买家还是舍得花钱。于是,他的画品流传很多,最常见的大概就是“难得糊涂”,所有工艺品商店,所有文物市场,都能看到仿制品。他的闲章七七八八,有很多种。如对仕宦生涯,抱淡薄心态者的“七品官耳”,如“十年县令”,如“风尘俗吏”等;如对自己不加遮掩,坦承胸怀者的如“穿衣吃饭”,如“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最令人喷饭者,因他崇拜明人徐文长,刻了一块“青藤先生门下走狗”的章,文人潇洒,磊落自在,都在他这些闲章上表达出来。

他有一方长达十个字的闲章。“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实在让我们很感动,这和杜甫“安有广厦千万间”诗,异曲同工。与他另一首《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的七绝:“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棱一叶总关情。”都可以看到他是一位把老百姓生死安危、饥饱冷暖、时刻记在心上的文人。他在山东潍县做过地方官,颇有政声。后来,因为灾荒,他请求放赈,济民危困,多有亢直言行,为此,得罪了上司,被免职回乡。回乡后照样清高耿直,不事权贵,“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从这个性格来看,郑板桥确实心口如一,我行我素。

在《冷庐杂识》中,陆以沿还举了明人唐寅的例子,说他也有一枚经常使用的闲章,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这八个字,倒也符合弹词说唱,故事传说中的唐伯虎。如果,对历史上那个真实的唐解元来说,风流是真的,才子也不假,但江南第一,就值得商榷了。明代全盛时期,在江南出类拔萃的文人中间,他还坐不到首席位置上,要说是“吴中第一”,或更贴切。不过,文人,又有几个不狂放,不自诩,不把话说得够满,甚至过头呢?

要是了解唐寅一生,先是受科场案牵连,后又险几卷入宁王朱辰濠逆案之中,科场失意,仕进无门,倘不这样激扬文字,意气风发,做出一番不与世同的行径举止,岂不太窝囊了自己?他在《与文征明书》中,说得清清楚楚:“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使朋友谓仆何?使后世谓唐生何?素自轻富贵犹飞毛,今而著此,是不信于朋友也。”所以,可以理解吃了这些苦头以后,他心志更加坚定地做他闲章上所说的那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然而,他写过一首诗,题曰《梦》,“二十年来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科,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敲破邯郸景,依旧残灯照半床。”这首应该是晚年的作品,倒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了。透过他表象的形态上的超脱,剖视他一生也未平静过的心灵,那魂牵梦萦的功名之想,就与他的这枚闲章,有点似是而非,表里不一了。

所以,印这个东西,尤其闲章,可以窥见印主的性情,略知钤者的品位。治印刻章,是一种风雅,鉴石玩印,则是一门艺术。因此,对于中国文人来讲,制作数枚印章,恐怕也是一份少不了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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