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岁蓼儿洼
2009-04-01陈进轩
陈进轩
现为山东省郓城县文化馆创作干部。先后进修于南京大学作家班、北京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80年在《安徽文学》发表第一篇小说,随后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时代文学》《中国》《当代》《十月》《小说家》等文学杂志发表中篇小说《我们青春已过》《梦中的黄河滩》《高家院》等40多篇,其中《苇子园的女人》《高家院》《我们青春已过》分别由《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转载;出版专著《野蛮的婚配》《苇子园的女人》《长歌如诉》等共8部。共计发表出版作品300多万字,并入选“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文库”。
上篇
1
阮老辈的婆娘做好了午饭等男人回来,一辆旱鳖似的出租车“吱”地一声停到了门口,儿子四九从车里钻出来,说:“妈,你是接我吗?我本来要给你们个出其不意。”婆娘欢欢地笑着,看着儿子从车肚里掏出大包小包的彩面盒子,说:“不年不节的买这些干啥,这要花多少钱?”弯腰去拿,却又轻飘飘的,就惊惊异异地望着儿子的脸。四九腮上的肉贴贴着,像没发起来的死面饼子,眼睛里有红丝丝,红丝丝燃放着彩面盒子一样的光辉。婆娘就流出泪来,说:“俺儿受苦了,头发焦黄焦黄的。”四九甩甩长发,说:“什么呀,刚做的彩漂!”回头打发出租车回城,又甩甩头发,依旧没看见村里有人走动,兴头便减了许多,声音也低下来,说:“我爸呢,还在地里劳作吗?土地上能抓挠出什么来,我的话他就是不听!”
四九在城里混出了名堂,提了好吃的东西,风风光光地回到蓼儿洼,这是春季里的事。四九已经不怎么关心季节了,但是,从城市里回来的四九依然感到春风吹到身上酥酥软软的,这是城市里没有的;里边夹裹着羊粪的腥臊味,暖烘烘的,也是城市里没有的。四九打了个喷嚏,又把领带紧了一下,这样就使他的小平肚挺拔了许多,人也显高。日光偏转了屋门,阮老辈还没回来,四九有些饿了,掀开锅拿出一个馍来,哧哈着吹热气,掰开夹了一筷子萝卜粉条,咬一口说:“现在城里人没有不吃白萝卜的,咱们这里的白萝卜却还是苦的。一样的菜,到了人家嘴里就滋润,也是怪了!现在城里人讲究饮食搭配,妈,你知道什么是搭配吗?”婆娘见儿子吃得呲牙咧嘴,一边冲门外张望着,随手从罐里抓出两个鸡蛋,又切了细细的葱丝辣椒放里边,说:“待会儿你老子回来可不许说萝卜条子苦,记住了小祖宗,别找骂!”四九做了个鬼脸,说:“我把你们接到城里享福去,他还骂不?”四九喝水时又说水里有一股子羊尿味,婆娘举起炊帚要打他,举到儿子的头顶上又吃吃地笑了,说:“俺儿成大人了,俺儿知道孝敬爹娘老子了。我们去了真有地方住?干啥活呢,我们不能光闲着呀!”四九说:“有我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闲着,吃了玩,玩了吃,困了就睡。”婆娘说:“我们是猪?”
四九笑了。婆娘也笑了。阮老辈回来了。
阮老辈脸上糊了一层土,土藏在皱纹里眼角里,额头上倒显得光光亮亮。裤子上粘了许多黑泥片子,泥片子有些干了,有些还湿着,裹着两条细长腿拉拉扯扯的,像两条半死不活的鱼。阮老辈手里还提溜着一根柳条圈,上面串着四五条泥鳅。他把泥鳅扔到水盆里,泥鳅又鲜活了,张大嘴巴抢着换气。阮老辈冲屋里喊:“快把它们炖了,我要喝酒!”四九从厨房里钻出来,响响亮亮地喊了一声“爸!”阮老辈吓一跳,揉了揉眼睛看儿子,儿子的脸还没看清,自己的眼倒揉得火辣辣地疼。阮老辈说:“我是萝卜啊,你拔拔(爸爸)的。喊爹!”四九喊了一声“爹”,回头说:“妈,你看我冤枉大了,刚来了就挨熊……”阮老辈说:“你是吃奶的牛犊子啊,哞哞(妈妈)的。喊娘!”四九就说:“娘,我爹今天咋了,我没做错啥啊?”
阮老辈不接儿子的话茬儿,也不吃饭,愣怔怔地等着婆娘给他炖泥鳅。缓过气来的泥鳅在水盆里绕来绕去,抓到手里又粘粘滑滑,弄得婆娘两手如抹了浆糊。婆娘嘟囔说:“你是不懂事的孩子啊,想一出是一出,谗了咬自个的舌头啊。”忽然明白了自己也是傻,抓啥子泥鳅啊,抓住柳条圈洗洗不就行了?婆娘就抿住嘴,抓着柳条圈在水盆里摔打,终又忍不住,说:“要嘴谗挖一大盆来,也值得占个腥锅,就这几嘴嘴,你还让我忙乎,你是见我腰不疼了!”阮老辈渐渐急躁起来,到屋里找出醋瓶子,往水盆里倒一些,然后从婆娘手里夺过柳条圈,蹲在地上看泥鳅喝醋水。
泥鳅喝了醋水就翻肠倒肚地吐,吐出嘴里的粘沫,吐出肚里的脏物,直到自个吐得昏头昏脑,慢慢地就闭了嘴巴。阮老辈把锅烧热,拿铲子沾了油抹锅底,要找葱姜却没找到。婆娘想起刚才给儿子炒鸡蛋时用光了,便讪讪地捏了两个辣椒。阮老辈推她一把,赌着气狠狠地从辣椒筐里抓了一把扔锅里。辣椒冒出的黑烟,呛得婆娘“吼吼”地咳嗽。婆娘说:“你是要当红腚猴哩,辣死你别赖我……”退到院子里,又是拧鼻子又是揉眼。四九湿了一条毛巾递给她,小声说:“妈,我爸今天有邪火。”婆娘说:“你还是喊娘吧,我听着顺。”
泥鳅做好了,五条泥鳅还没盖住盘子底儿。阮老辈摇晃着瓶里的剩酒,沉着脸把盘子端到院子里。四九终于找到了讨好的时机,说:“爹,我给你带了好酒,在电视上作过广告的。”阮老辈哼叽了一声,四九心里有数了,连酒加杯子齐齐地摆到老子面前,手里还抓着两根火腿肠。阮老辈把火腿肠推到一边,说:“我拿泥鳅下酒哩,你把猪肠子拿一边去。”
从中午到太阳压树梢,阮老辈就着五根泥鳅喝了两瓶白酒,后来他揪着四九的一缕黄头发说:“儿子,我小时候扎个猛子就能抓出尺把长的大鲤鱼,现在连泥鳅也挖不到了,蓼儿洼连泥鳅也没有了……你说它们都到哪里去了?老子问你呢,小王八羔子!”
四九疼得直哎哟,等把老子架到床上,几根头发还粘在老子的手里。他摸着热辣辣的头皮,说:“我是花五十块钱漂的,一根合多少钱?”
阮老辈醉得不醒人事,眼泪却自个儿流出来,不大会儿的工夫就把一张刀条脸弄成了腌萝卜。婆娘拿了毛巾擦,擦不及,便带了几分嘲弄,说:“你是过年没有新衣服穿,还是我给你气受了?孩子大车小车地来看你,你倒哭的白娘子似的,你是三岁孩子哩,话也说不周正一句?”说过了再擦,仍是泪流不断,婆娘就生气了,吵嚷着要在他胸膛上挖水渠。四九吃吃地笑着,倒了一碗醋水要给爹灌下去,阮老辈竟哇啦哇啦地说起醉话:“蓼儿洼连……连泥鳅也……也没有了,你们的工厂能……造鱼……鱼吗?造的鱼都被污水灌黑了肠子,我是吃……鱼还是吃……屎?蓼儿洼还有一片清水吗?蓼儿洼好风光哩,你们把……它糟蹋成……啥了?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逼急了老子是要……造反的!老子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官兵也奈何不得!还治污附加费,谁污的你……治谁啊,为啥让我摊钱?你小子跑到城里就成卷尾巴狗了,你爹还……还……在蓼儿洼晾着哩,你爹还要……要……替镇上交罚款哩……”
四九先还是笑着,笑着笑着就不笑了,说:“我爹这是窝了心火,心火上窜犯了脑神经。娘,家里这几天没出啥事吧?我听着爹话里有话。娘,我爹说罚款是怎么回事?”婆娘就偏了头朝院子里望,忽然压低了声说:“我是说过的,叫你爹什么都不要多想,天塌砸大家,咱们就是个地锉子,就是个哑巴,就是个聋子。干活吃饭,关灯睡觉,反正摊钱又不是咱一家摊,人家能忍咱为啥不能忍?可你爹他就是不听,一天天地扎人堆儿,一天天地听黑风口的李贵说大话。那是个砍了脑袋踢着玩儿的主,能跟他学?蓼儿洼里的人都想闹事哩,你说他跟着能哄哄出个啥好来,不是当官的割了他的头,就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憋死,想想都害怕!你住一天就回去,今天在家陪娘说话,哪里也不要去,交了罚款全当破财免灾。”四九是见不得热闹的,听娘说得邪乎,倒没有一点儿怕的意思,依旧点拨着娘说:“罚就罚吧,我一个月的工就打回来了。娘,你说的闹事是怎么个闹法,还能举了义旗?一排子机枪就把他们嘟嘟了?我来的时候看见镇子上聚了许多人。娘,镇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进城打工倒把家乡事生分了许多。”婆娘就把脸绷了,说:“先嘟嘟死你个王八羔子!”闷了头想一会儿,又说,“还不就是李贵穷疯了闹皮革厂呗!他闹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从镇上让摊治污费那天他就闹……你出去打工也好,挣个活钱,比守着几亩死地怄气强,要叫我们给你攒钱娶媳妇,一条腿的也给你娶不来。”四九终没从娘口中问出热闹来,心中不觉就生出要多住几天的念头,估摸着娘不会让他多事,就撒个谎说自己要到镇上买鞋油,看着爹不流泪了,抽个身跑出院子。
娘在后边喊:“小祖宗,你买了就回来!”哪里还有儿子的影子。
2
镇政府贴出限期交纳治污附加费的第二天,李贵把四个闺女赶到皮革厂。四个闺女是挨肩生的,一个比一个小一岁,数字后面加个妮,就成了她们的名字。她们还是没长成的刺黄瓜,滴溜溜地挂在李贵身上,爹倒成了人口贩子。李贵让四姐妹闪到一边,他的火气全撒在门口的保安身上。他说:“你只说开不开门吧!”这句话他已经重复了许多遍,门上也留下了许多脚印,是他拿脚跺的。门是三米多高的铁栅栏,响声很大,响过了依旧牢固如初。“厂长下过死话了,我不能为了她们的饭碗丢掉我的饭碗。有劲儿你就跺吧,大哥!”保安也在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但是他后边的称呼使李贵更恼。“你个小混账羔子是不是站累了?”李贵说,“厂长也得叫我大爷,你一个吃屎的孩子喊我大哥?我一脚跺得你爬着找牙!”保安红着脸傻笑,说:“厂长四十多岁了喊你大爷,想充大也得看看岁数!”李贵的脸涨成猪肝色,保安终就有些怕了,嘟囔着往厂长室跑。
厂长来了。这天是蓼儿洼大集,赶集的人包围着李贵父女,在厂长眼里,包围李贵父女与包围工厂没什么区别。厂长就在心里骂:“狗日的黑熊李贵真会找茬口啊!”
厂长没叫李贵大爷也没叫李贵大哥,他喊的是老李。“老李,不是我不通人情,也不是多了她们姐妹四人就能把厂子吃垮,是我不敢犯法招童工啊。咱们国家有劳动法,老李你大概没看过。她们实在太小了,这样的年龄也要进工厂,我的工厂岂不成了幼儿园?问题在于我的工厂是要创名牌的。我是第一家相信当地政府的承诺落户蓼儿洼的外企,第一后边还会有第二第三,第一家散了架,就不会再有第二第三了,蓼儿洼的经济开发必将陷于绝境。发展才是硬道理。文明建设要讲究和谐,你这样一大早……过几年吧老李。过几年厂里派车去接她们来上班,我说话算话。”
李贵最恶心这种日哄人的屁话,他要的是今天,是此刻。他说:“钻地洞的老鼠还长尾巴哩,她们不会长个?她们过一年长一岁。我老姨七十三了,给你当奶奶供着你要吗?”厂长不是本地人,不是本地人也能听懂后一句有骂人的意思,他就回避了李贵的目光,又用眼角瞟那四个小丫头。四姐妹挤成一头蒜,十五岁的大妮在中间。她们的脑袋低垂着,风把头发吹起来,闪出豆角一样的青脖梗。厂长牙疼似的吸气,弄得呲牙咧嘴,后来,他掏出一包很好吸的软中华香烟,朝外递时又缩回了手。他不想开门,也不能开门,他只能夹着香烟在手里捻来捻去。
门口的人越聚越多,雪停了,太阳也明亮起来。白的日光照亮白的雪,把中间的人照得脸黑眼黄头肿腚胀。天地太白亮了人就是黑的了。天地是实的,人只是虚的影,密密麻麻的黑影如膨胀的蘑菇云,堵得厂长心口疼。他又用眼角搜索保安,保安远远地躲开扫院子里的积雪,只把一个不中用的黑屁股撅给他。“这个傻屌不真傻!”厂长又在心里骂。“不会挡驾的保安一个也不能要。”厂长也想骂。捻碎的香烟丝粘在衣服上,就像白馒头上拉下苍蝇的屎。厂长最后换了一种说法:“这样吧老李,我马上请示镇领导,让他们出个担保。你得理解,我这是替你找路子。”
李贵说:“你爱找不找,找也是上班,不找也是上班,你得按月发工资。”
李贵没听到厂长的电话,听到的是警笛声。先从警车门里钻出来的是派出所杨所长,还有两个公安从另一个门里出来。他们都阴沉着脸,架着抬着把李贵弄进了车里,一边一个把李贵夹在中间。李贵扭着头,骂车后的铁门:“王八犊子厂长,你不是说替老子找路子吗?”转过身来又说,“谁把老子弄走谁管老子酒喝!”
警车响着警笛穿过赶集的人群,围着镇政府转了一圈又一头扎到后院里。后院有一间窗子糊报纸的小屋,李贵找了两块砖当枕头,慢慢的瞌睡浮上来。书记镇长在县里开会,下午回来问处理结果,杨所长这才想起关着的李贵,急着跑到后院,一眼看见四姐妹头挨头靠着门板睡着了。他回来请示安书记,安书记就有些不高兴,说:“为什么让她们来,小丫头片子抗饿抗寒是不是?杨所长你咋不醒事,现在是啥火候?还讲不讲和谐?还四个!你咋没把他那个病婆娘和小鸡巴儿也弄来?”杨所长赌气派那个办事不周全的警员去买烧饼,四姐妹看看烧饼又闭上了眼。李贵在屋里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3
镇政府的大小干部都怕李贵,因为李贵穷。李贵穷是因为孩子多,孩子多是因为他非要生个儿子不可,而开头那一嘟噜全是清一色丫头片子,他就得接着生。生到第五个的时候,一个带鸡巴的小子出来了,李贵一高兴,还想让婆娘赶热窝再按模子扣一个,计生服务中心说什么也不干了。李贵不结扎,天理不容!计生主任赵互惠是这样讲的,分管书记也是这样讲的,于是就把李贵弄到村支部书记新盖的两间配房里,算是与老婆分了居。但是,一到饭时李家的娘子军就冲到支部书记家里,一天三顿饭吃现成的。李贵的饭量大,婆娘刚生了孩子,腾出的空肚皮也要用饭填满,四个闺女是刚立起骨架的克郎猪,正是追膘的小花季,支书婆娘自己做的饭自己倒抢不到,只好赌气回了娘家。支部书记摔了一只碗之后到镇上为李贵求情,计生主任请示分管书记,分管书记请示一把手安书记,安书记说:“你们就这样击鼓传花是不是?你们嫌烫手甩给我,我甩给县里,县里甩给省里,省里甩给中央,然后让总书记坐飞机来蓼儿洼给李贵两口子割除输精管输卵管……是不是这样?”
后来计生主任赵互惠决定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李贵劁了再说。赵互惠就提着一桶散装老窖酒,连下酒的黄瓜也带了去,咣咣地与李贵碰杯。赵互惠在镇上先煎服了一剂葛根,葛根解酒,李贵碰着碰着胳膊软下来,举着酒杯找不到嘴。赵互惠摸起筷子,轻轻地敲打碗口,候在门外的人一拥而上,把醉中的李贵弄到车上。蓼儿洼的地形起伏跌宕,车行乡间路又颠又摇,架到手术台上的李贵酒醒了大半。他闻到了酒精的气味,说:“姓赵的你不仗义,让我喝老窖,你自个喝二锅头!”要夺杯子,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别动,小心把肉丸子割下来……”李贵吃一惊,酒就全醒了,看见一个女白褂正夹着棉球擦抹他下身处的那根活物件。女白褂的面腮白白净净,女白褂的手指拂拂弄弄,女白褂的胸口跳跳跃跃,李贵一下子激昂起来,那根活物迎风展旗一样勃然而挺,黑不溜丢地在女白褂的手中扬威。女白褂灿然一笑,右手的棉球夹子伸到酒精瓶里浸个饱,而后猛地按到那活物的顶头上,活物刹那间失了锐气。女白褂收起灿烂,脸上满满的不屑,说:“就这点儿酒量,还逞啥子英豪!”李贵是受不了如此戏耍的,一脚踢翻手术台,旋风似的冲出手术室,指名道姓地骂计生主任赵互惠在酒里下了蒙汗药。
李贵成了蓼儿洼的滚刀肉,谁想煮烂他,他就熏死谁。这个集上先熏的是派出所杨所长,是他把李贵关进了黑屋,李贵在黑屋里拉屎撒尿。太阳从蓼儿洼上空绕过去,红红地压在树梢上。到了下班走人的时间,书记镇长可以回县城的家过夜,派出所长却拔不出脚了。“怎么办,安书记?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条理管理办法第……”
安书记说:“好了,好了,关起一个人来容易。那还不容易吗?我们是法制社会,“喀嚓”一个铐子,他连裤子也提不上。问题在于现在全国都讲和谐,你总不能把他铐成无期吧?铐成无期他那个风吹就倒的病婆娘怎么办?四个丫头片子外加一个小鸡巴儿怎么办?是饿死她们一块埋,还是让她们到县城沿街乞讨告大状?你要的是治安条例,我要的是大局。一把手不抓大局行吗,你说?”
杨所长就在心里恼怒,什么大局?还不是你想要政绩。你把蓼儿洼弄成了肺气肿,倒让别人替你拿输液钱。但是,他还得继续请示怎么办。安书记望望霍镇长,霍镇长说:“还能怎么办,去把宋海弄来啊!”
4
派出所所长派人到宋家庄寻找宋海,宋海没在家,又找宋家的几处亲戚,全说不知道,结果杨所长在镇政府不远处的一家酒店里找到了他。一块喝酒的有医院的于院长、计生主任赵互惠,打横的是工商所的呼所长,一桌子人都喝得嘴大眼小,说的还是治污费的话。几个人要给杨所长加座,杨所长说,我腚上长疖子了,拉着宋海要走。呼所长说:“你不能把宋哥拉走,我正等着接二把哩,放下筷子就得出发,我揣着鸡毛信呢。咋了杨所长,脸都青了?”赵互惠找了一双筷子,挪着屁股给杨所长加座,杨所长对准藕眼戳了几片塞嘴里,喀嚓喀嚓像嚼骨头,嚼着咽着说了李贵大闹皮革厂的过程。赵互惠扔下筷子站起来,拍着巴掌冲宋海说:“我没给你上眼药吧宋哥,没治了这个李贵。你说人家杨所长怕过谁?”宋海“嗬嗬”地笑。
杨所长又站起来催宋海,宋海回头瞅呼所长,呼所长的手又被赵互惠拦住了。赵互惠说:“巫神婆子抓裤裆——没神下了。宋海你得帮我,他再生下第六胎,咱们安书记也得趴窝!治污附加费是按人头摊派的,你说他要生出来七七四十九个小黑孩,他拿啥当钱,一根一根地拔毛?”宋海上了杨所长的摩托车,还是“嗬嗬”地笑,回头说:“他把毛拔净了,你的超生款就没地方出了。”
于院长自己喝闷酒,自语说:“萝卜快了不洗泥。操,让你们几个搅和的我一句话插不上,酒倒灌了一肚子。”看着杨所长拉走宋海,又有些急了,也跟着喊:“你说咋办老宋,李贵把他的病婆娘往医院里一推就不管了,我不管行吗?死在医院里算谁的责任?还有一个小月娃孩,天明天黑地鬼叫狼嚎。老宋,你得给我一句明白话。”
天完全黑下来了,摩托车亮起灯,灯光把蓼儿洼撕成一条一条的。镇政府人走院空,有一条黑狗与一只白猫戏耍。白猫爬到树上朝下眨巴眼,黑狗扬起一条腿往树上撒尿,灯光里尿如金丝。杨所长说:“看你的了宋哥,我晚上还要给小姨子拱门子跳槽,我不能熏死在这个黑熊手里。”
宋海说:“屁臭熏不死人兄弟,就像脑袋大压不住身子长高一样。你在蓼儿洼办了那么多的案子,有几个弟兄是因为屁熏死的?”
杨所长说:“我今天先把话撂这里,我要升到县局,先办蓼儿洼的案子,到时候我让他蹲着撒尿。信不信由你,宋哥!”
宋海说:“我信,公安就是治人的嘛。”
杨所长又说:“安书记怕出事,我不怕。”
宋海说:“就是,人民公安还能怕人民?”
5
四九没看到李贵被关进黑屋的那一节,他跑到镇上的时候皮革厂的人已经散了。他“嗖嗖”地爬到一棵树上,使了个金勾倒卷帘,却只看到后院里有一条长长的链子锁。一道寒光射过来正射到四九的眼球上,四九就感到半张脸热辣辣地疼,眼泪流出来,再揉了看,什么也没有了,跳下树来裆里刮开了一个三角口子。“我操,刚上身的西裤!”他扯下领带上的铜卡别到裤裆里,软软硬硬地来到镇政府门口。
四九一直在镇上热闹了一天,打听着派出所正准备放李贵,果然是宋海出面做的调解,便又转到镇政府南门,见李贵黑着脸出了镇政府大院,骂骂咧咧地朝医院走。病房里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灯光照在脱落了墙皮的苔藓上,模模糊糊地构造出一幅幅奇怪的图案。李贵趴在窗口上,一股刺鼻的味道呛得他嗓子痒,他在窗玻璃上敲了几下,一张白纸一样的婆娘脸扭过来,望着外边的黑脸“吧嗒吧嗒”地掉泪。
李贵说:“我就恶心你掉泪。他们今天给你输液了吗?”
婆娘摇摇头,说:“他爹,你还是让我回家吧,我在这里比等死还难受。他爹,我总算给你们老李家生了儿,你不能再让我生了,为给你生儿我的骨头架子都散了。我死了你拉扯小五……”李贵从怀里掏出两个烧饼,推开窗子扔了进去。烧饼落到婆娘的白脸上,他哑着嗓子说:“你把小五递给我。”婆娘挣扎着支起身子,摸索着从被窝里拉出一个黑脸小儿,小儿的口中含着一根橡皮管子,“吱咂吱咂”地吸吮着。李贵接过来揣到怀里,用舌尖舔舐着小五的额头,小五的额头凉飕飕的,被皮包紧了的骨头碰着李贵的舌尖。李贵骂婆娘,说:“你的奶水呢,你长两个那玩意滴溜着中啥用?出满月的小兔羔也比小五重,你看他的头有兔子头大吗?”婆娘的泪水聚在鼻子洼里,晶晶莹莹地辉映着灯光。李贵在关上窗子之前又说:“我把小五抱走,你就在这里跟他们缠跟他们磨,看他们给你用药不。你要死了,看我不把他个狗日的医院烧个片瓦不留!”婆娘想点头,泪水就散了,散散乱乱地溢满了一脸。
李贵的怀里突然多了个茸毛小儿,一时乱了脚步,忽然一个黑影子在墙角里冲他喊“贵叔”。李贵住了步去看,原来是一个黄毛小儿,一时想不出是谁家的,说:“你是谁?”四九就跳出来,先递了一支烟,说:“贵叔你不认识我,我是石碣村阮老辈的儿子四九。我带了几瓶好酒,正要拉你给我老爹解闷的,你去不去呀?”李贵一肚子的气没出来,酒瘾就窜出来了,催着四九快走。四九说:“贵叔,你说咱们蓼儿洼是不是该出能人了?”李贵就横着脑袋望四九,说:“咋叫该出啊?知道宋海不?在蓼儿洼我就服他!”
四九接着又问李贵今天闹皮革厂的事,问他下一步怎么办。李贵就急躁起来,说:“你爹是个闷驴,拉秧子酒我是不喝的,要喝就喝个光膀子!”
中篇
1
阎二春到镇上寻找宋海,集散了,街上的人不多。她没见到宋海,有几个被老窖酒烧红了脸的汉子追着问她唱戏的事。“该拉场子了二春阎团长,雪一下就是冬天了。”“阎二春,你的戏班到底散了没有?”“阎二春你摇摆着屁股跑什么,我们又不阳萎。”阎二春不能接他们的话茬儿,她知道这些人都是蓼儿洼的戏迷,也是蓼儿洼的夜游神。他们把镇政府的催款公告当成了儿戏,他们穷大胆了,整袋的麦子扛到镇上换酒喝。
阎二春从县城得到一个天大的消息,她要把消息告诉宋海。但是,一直到日落天黑,阎二春也没找到宋海。回到家,厨房里一点儿热气也没有,锅盖也是凉的。她蹲下来扒灶膛,扒出来一个狗头似的地瓜,皮烧焦了,里边却是生的,啃得满嘴烟熏气,阎二春就在心里骂张威。张威已经睡了,头捂在被子里,一双光脚伸出来,脚趾青青的像冬日里的萝卜头。她又欢欢地笑了,在草铺上躺下来,也不脱衣服,拉灭灯,眼珠子藏在黑暗中,灿灿的如火焰。躺一会儿,还是不困,下了床再看张威的光脚,索性往鞋里塞了一些棉绒,心里滋润了许多,拉开门又走进黑暗里。
五里多路走到宋家庄,阎二春身上汗津津的了。她“啪啪”地拍了一阵子院墙,宋海的婆娘不给她开门,她就扒着院墙喊宋海,喊得满村狗叫。宋海的婆娘从窗户里伸出一颗黑脑袋,黑脑袋上镶着两颗白宝石,白宝石射出两道利刃,利刃变成了婆娘的眼珠子。婆娘冲着院墙吐口水,吐一口又吐一口,吐过了关窗子,关得山响。阎二春不相信宋海不在镇上也不在家里,索性拿出戏文西厢记中的道白,拉着长长的拖音又喊:“想张生洒脱脱英俊少年,莺莺俺下绣楼丢却美莲……宋海你是不是被母狗眼子锁住了?你哎哟一声我给你拿锯去。”里边的灯就亮了,一个肥大的影子堵在窗子上。里边说:“姓宋的死了,院墙下边有萝卜,拣粗的长的带尖的,你自个儿塞去呀!”
阎二春不想回家睡觉,她肚里装着消息没办法过夜,想想宋海也许在东溪村的吴涌老师那里。跑了几步,脚又崴了,气得她大骂宋海是吃屁虫。骂了一路子,再回到家时,张威正哧哧呵呵地搓脚。
“你一天天地浪,浪到哪里算一站?”
“我没站。”
“我的脚冻得像猫咬,大半夜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睡觉把被子捂到头上,不冻你的脚冻哪个鳖孙的脚。”
“你套的被子二五两单,顾上边顾不到下边,你说我是要脚还是要脸?”
阎二春有些困了,扒掉鞋躺到草铺上,草铺是用麦秸搭的,睡着了身子下边暄腾腾的不觉冷。张威从床上跳下来,光脚丫子被地冰着,寒气顺着脚心钻遍全身,他打个寒颤,又回到床上,抱起被子横着裹到身上,只把一张苍白的脸露出来。他说:“阎二春你不能睡着,你这样不说长不说短的不行。你浪够了就睡,睡醒了又出去浪,我一肚子怨恨对谁说去?我睡不着也不能让你睡,你今天大小得给我个说法。”阎二春扭过身去,圆乎乎的屁股把被子拱起一个包,腿蜷曲着藏在下边,“哧喽哧喽”睡得香香甜甜。张威又说:“我知道你没睡着,你只要不磨牙就是没睡着。我已经想过了阎二春,话由你先说也行,只要在理上,不归理我是寸步不让。你说吧?”
阎二春真困了,她知道张威假如一直叨叨到天亮,她再困也睡不安生。但是,她要坐起来与张威分辩,她就上当了。张威像趴窝的兔子一样,天天埋在被窝里养精蓄锐,他白天睡一天,晚上巴不得有人跟他吵架。阎二春不会上他的当,睡不安生也比睁着眼强。阎二春“咯吱咯吱”地磨牙,磨出一嘴萝卜味,是在吴老师家吃的咸菜。
“你磨牙也没用,你刚才没磨牙,我一说话你就磨牙了,只能证明你是装的。阎二春你没睡着装睡着,你是心虚。心虚就是没理,没理不说话就是耍赖。阎二春你耍赖我就给你磨,磨不掉你身上的赖皮我不姓张。”
“阎二春你说吧,我张威的闺女为什么不姓张?我是爹。爹是干啥的?爹是下种安苗的,我安个茄子种你偏说结的是辣椒,能说是理吗?你说我到底是不是爹?你让玉梅说她认不认我这个爹?你要说她没爹,我就让她姓阎。你说话呀,你不是有一口伶牙俐齿吗?”
阎二春伸出一只手在身子底下抓,慢慢地抓出一把麦糠,照着一张苍白的脸撒过去。张威揉眼打喷嚏,两只手在脸上划拉,弄得自个像草窝里的拉蛋鸡一样,嘴里吐不净,自个到厨房找凉水漱口去了。再回来阎二春真睡着了,嘴角上粘着半拉萝卜条,胡子似的一翘一翘的。
一直到第三天下午,阎二春才得到准信儿,说是宋海被工商所的呼所长拉到梁山泊追查假农药去了,那边同意农药就地销毁,货款如数退回,下半夜就能回到家。原本是两天就利索办完的事,假农药厂的厂长与宋海对了脾气,抱了一坛子梁山泊大曲,又租了一条炉火船,呐喊着要在梁山泊里喝个通宵。呼所长也来了感慨,挎着一皮包钱下到船里,坐在偏首处也跟着举杯。呼所长酒量上欠点儿,不到月明星稀就软了下巴,拿钱包当枕头,一觉睡到小晌午,醒来见酒坛子变成了两个,宋海和假农药厂长都脱得赤条条布丝不挂,一人搂着一个酒坛子。假农药厂长说:“宋海大哥,你说我是不是汉奸狗播下的种?我造了那么多假农药,愣是没有一家买主分辨出来的,你说是他们都成傻屌了还是我成精了?我拿酱油当氧化乐果人家也是整车整车地批,来的还都是各县农保站的头脑。那样的农药只能炖猪头肉,可他们照样往回拉,照样按正规厂家的零售价卖给农民。我现在是农民企业家了,下一届还打算给我个政协委员。我大把大把地挣黑心钱,我天天嘀咕应该出事应该有来找茬儿的,可是我的农药厂连汗毛尖大的事也没出过。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宋海大哥?我恼!我就想难道天底下就我一个能人,能得撒泡尿也能当汽油?好家伙!我终于把你们等来了,等来的是蓼儿洼的宋海大哥,我服气啊!咱们长话短说,大哥,小弟我给你喝个金鸡独立,打打晃你给我剁下来喂黏鱼。”
假农药厂长把酒杯放到两条大腿之间,满满地斟上,下边一根活物昂然而立,那酒杯竟然顶起三寸高,矗矗巍巍,滴酒不洒。厂长窝下头去,牙咬杯沿,随起随喝,一饮而尽。喝完了看宋海,酒杯还在嘴里。
工商所长看了洋景,惊诧得舌头尖上流水,猛地想起出来的天数,说:“酒是不能再喝了,我得回去交差了。”两个人这才穿上衣服,说说笑笑下船上岸,假农药厂长坚持把他们送回蓼儿洼,宋海连连拱手,说:“兄弟,你啥时候把这一身酱油味泡干净,我啥时候来接你,蓼儿洼唱夜戏时,咱哥俩就在台下喝。”路上工商所长又说:“兄弟,我是开眼了宋哥。你别看那些商户见了我上赶着打招呼,转过身骂什么我都知道。蓼儿洼我就服你,真是邪了门了宋哥。”宋海又“嗬嗬”地笑,说:“咋了老呼,你是不是也想来个金鸡独立?”呼所长笑得拍腚。
下半夜回到家,婆娘没对宋海说阎二春天天来喊魂叫街,她起来给宋海烧水,先对着白天喂鸡的食盆子撒了一泡尿,然后举着盆子,把一泡热尿浇到阎二春扒过的墙头上。
2
入冬的第一场雪刚落下来,蓼儿洼黄黄白白,就像新棉被上被小儿的夜尿浸得斑斑点点。白的是雪,黄的是田埂。阎二春专拣白的地方走,身后就留下了一串黑乎乎的鞋印。雪下面是卷曲着的麦苗,柔柔的,茸茸的,脚踏雪壳,由硬而软,由外及内,有舒畅的暖流,顺着脚底心涌上来,虫爬似的汇聚到腰间,半个身子都是热的了。
阎二春翻墙进去,宋海还被婆娘搂着。宋海在干硬的奶头上一捏一拧,婆娘立刻发一声长嚎,背过身去,说:“听到母狗叫你就不说腰疼了……”宋海把阎二春迎到屋里又去蹲茅坑,回来他说:“阎二春,你不能等我睡醒觉啊,我刚迷糊了一小会儿。”阎二春挖了一眼里屋的婆娘,宋海回头吼一声:“睡你的觉!”里屋的婆娘放了一串响亮的隔夜屁。
阎二春看着宋海家的东墙上挂着四只冻柿子,紫红如猪蛋。夏天替换下来的衣服堆在一只条筐里,条筐靠墙放着,下边支着砖腿。风从墙缝里钻进来,把外边的寒气和屋里的暖气揉搓起来,化作一股甜甜酸酸的腥骚味。阎二春擤擤鼻涕,说:“狗窝。我没工夫给你扯闲篇。姓宋的,我找了你三天,除了蚂蚁窝,是窟窿我都戳遍了,影也不见。我大清早喝风倒沫地跑来是跟你透露一个天大的消息,我不说,努出屎来你也不知道。”
宋海说:“原说让你把那事办妥呢,我现在倒有些散心了。”
宋海托阎二春办事是在两个月前,那时候地里已经忙完了秋,麦子也播种上了,他想让阎二春再张罗起戏班,一冬一春可以唱小半年,划拉几个活泛钱,弟兄们还能在一块聚拢。现在,他自己不打算靠上去了,原因他不想说,但是戏班也不能散,散了戏班,蓼儿洼就没魂了。这些话他不能对阎二春说,阎二春一辈子只能用嘴唱戏,谁也不能让她用脑子想。
阎二春的目光移到门后的饭橱上,饭橱里有一摞干烧饼,几只糟鱼头,放久了的绿豆丸子黑紫干硬,如小驴粪蛋子,还有一条黑乎乎的猪尾巴和粘着辣椒皮的筷子在一起。她说:“我饿了。”
宋海说:“阎二春你吃蹭饭吃出花来了,你就不能吃过饭再串门?”
“吃啥?吃屁?喝口涮锅水不也得攮把柴火热热?狗日的张威连一抱柴火也不往家拉。”
“你阎二春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不省油?我省大了。我白天烧锅攮灶喂猪喂羊,夜里还光身子驮着他……这年头,像我这样的贤妻让他再找第二个试试?”
里屋咯吱咯吱的床响,宋海又回头吼一声:“学老鼠叫呐,做饭去!”
宋海的婆娘把风箱拉得像炼钢铁,刷锅的声音尖锐刺耳。阎二春听着听着就笑了,说:“戗锅伐锯驴叫唤,聋子抱头把墙翻。宋海,你婆娘恶心我,今天我要把你家的剩菜全吃了,我知道那些剩菜是镇里的人喝酒带来的。”婆娘把饭端到堂屋里,除了几个干烧饼,还做了一盆咸菜条子鸡蛋汤。她把两个人的碗都盛得水漫金山,自个掰一块干馍走到院子里喂鸡,说:“使劲儿攮,我看你那个窟窿眼子会塞满不!”
阎二春抓住那根猪尾巴,含在嘴里吸咂着品味,对宋海说:“姓宋的你是没压够她,还是她生下来就不会说人话?”
宋海说:“你还没说啥消息哩?”
“啥消息也没有,我就是来填窟窿眼子的!”
宋海勾勾地笑着喝呛了,说:“阎二春你天生该吃开口饭,接话茬儿你是天下第一。你说张威给你闹,是不是还为玉梅没随他的姓?叫我说,这是你的错,打官司也是你败。”
汤盆见了底,馍也吃光了,两个人都打起饱嗝。太阳光从院子里跑到屋里,照到两只空碗上,又从碗上反射出两束圆圆的白光环,朦胧地罩在阎二春的胸前。宋海夹起筷子,一手一根,直直地插到碗中间,阎二春跺他一脚,嘴里嘟哝着:“便宜全让老爷们占了!十五年前我啥身段?露水浸透的柳条儿一样,拧成麻花一松手,颤颤地还是一整条儿。你看现在,三十五的人,就成草包了。这叫滋润吗?这是驴屁熏的……莺莺我长到二八十六春,暖阳猫儿舔芳心。夜摇窗纱伴星落,听任秋风留郎君。宋海你信吗,现在看见白头发我就闹心!”
宋海又问阎二春听到了什么风声,阎二春说:“你知道吗,宋江电视剧摄制组要来咱们这里踩点儿哩!我得到消息就往回赶,赶到镇上没你的影,急得我一夜火烧火燎的。蓼儿洼还不够你逞摆的,你还一头扎到梁山泊去了,还三天!咋不让母鳖吞了你,吞了你,我在蓼儿洼唱三天三夜连轴戏,专唱燕青夜会李师师……”
宋海说:“《水浒传》不是早就演过了吗,咋还拍?”
阎二春说:“上一次拍的是水浒一百单八将,这回专拍你老祖爷爷,能是一回事吗?只有傻熊才说是一回事。上一次人家本来也是奔着咱们这里来的,县里不拿钱还乌眉皂眼的,人家一蹶子尥到无锡去了,还建了水浒城,金钱银钱都挣了。水浒一百单八将,七十二名在郓城,驴尾巴安到马腚上,毛短毛长都跟无锡不搭茬儿啊!凭什么跑到无锡?”
宋海嫌阎二春话多,说:“阎二春你能不能掐头去尾?”
阎二春急得翻白眼,说:“姓宋的你是酒喝多了,还是让你婆娘的奶子捂迷糊了?不是明摆着的吗?他们要拍你老祖爷的戏,就得到咱们蓼儿洼来,他们来了咱们不就有钱挣了?”
宋海就急了,说:“阎二春你到底要说什么?”
白光变成黑影子,婆娘进来收拾桌子了。阎二春笑得前仰后合,惹得两束白光摇来摇去。阎二春说:“急死你个黑三郎!咱们不是埋了一地窖酒坛子吗,那不是钱?”
宋海站起来又坐下,瓷着眼珠思谋一会儿,忽然沉下脸来,说:“阎二春你先把破嘴缝上,这事儿我另有想法。”
阎二春疑疑惑惑地望着宋海,说:“我从城里赶回来就闻到蓼儿洼味道不对,人人都怪模怪样地眨巴眼……你是不是想挑头上访?你要挑头,我立马回家绣大旗去!”
宋海一脚蹬翻了饭桌,手指着阎二春说:“再敢胡说八道我把你的舌头切下来!”
阎二春吃了一惊,翻着白眼说:“你的个驴脸不拉下来行不行,你一拉下脸来我还真有些怕。俺老辈姑奶奶就是你祖爷爷拿刀子捅死的,我还跟你来往!姓宋的,你说我是不是犯贱?”
3
阎二春走了之后,宋海在屋里坐不住,踏着雪绕到房子后边。后边是个院子,顺势包住了从金线岭凸出来的一个土丘,蹬着一棵香椿树就可以上到房顶。夏夜里,宋海喜欢坐在自家的房顶上望蓼儿洼,露水重重地洒下来,把满头的黑发泡软了,他就站起来,运着气立下马步,直到头皮上冒出热气,再回屋睡觉。现在已落了第一场冬雪,皮革厂排出的污水冒着蒸气,蛇头似的在蓼儿洼钻来钻去。宋海在房顶上站了一会儿,他没再想阎二春带来的消息,他想起了李贵,下了房走出院子,抄近路去了小李庄。婆娘在后边问,中午做不做他的饭,他站住了,朝身后瞪一眼,婆娘关上院门回屋去了。
李贵家正在吃早饭,做的是地瓜萝卜稀饭,筐子里有剩馍,还有一大碗咸菜条。李贵的大妮怀里揣着弟弟李小五,不时地拿筷子沾了面糊糊往李小五嘴里抹。宋海说:“你有了儿子我也没过来看望,我是白忙活了,也不配当大爷。小五有名字了吗?”李贵嘴里含着一截热萝卜,嗤哈着说:“就叫李小五呗,不是名字?”宋海拿眼瞪他,说:“再生一个就叫李小六是不?不要叫李小五了,去一个字,就叫李武,威武不屈的武。”李贵说:“俺听大哥的,小熊羔子就是李武了。”埋下头还是喝粥,喝得头上冒热气。筐里的馍没有了,咸菜也没有了,李贵没吃饱,他把空碗扔到筐子里,说:“仨地瓜俩萝卜就熬一锅汤,拿我当猪喂是不是?老子不是猪,老子喝一肚子稀汤到哪里弄力气去?”骂得二妮三妮四妮都不敢抬头。李大妮手里还有半块饼子,她拿去抹了一点儿菜油,又捏些盐粒撒在上面,伸手给了李贵。
宋海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李贵的院子塌了几处,塌的地方堵着玉米秸杆,风透过玉米秸杆吹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了呜呜的响声。宋海揉着眼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掏出三百元钱。钱是昨天夜里呼所长给他的劳务费。他说:“兄弟,别跟镇上犯拧了,镇政府没有收入,罚款不按人头摊按啥摊?谁污染了就叫谁拿钱治理,话是这样说,可镇上是先许下优厚条件的。你是不知道,镇上招商引资也真没少犯难,咱们当老百姓的也得体谅。”李贵把钱抓到手里又松了手,说:“我不能再花你的钱了大哥,我把她们送到皮革厂挣钱去。皮革厂占了蓼儿洼的土地,他就得让蓼儿洼的人挣钱,到哪里说都是理。”宋海看看李大妮,李大妮像个小母亲,笨手笨脚地护着李小五。他说:“我给大侄女想想办法吧,她们三个是小了点儿,人家是工厂不是学校,你不要去闹了。还有,李武现在就喂饭太早,他一天天地跟着喝地瓜萝卜汤,光长肚子不长肉……”说着停下来,弯下腰看李武的脸色,说:“李武一定是缺营养,你看脸色。这样吧,你先交上治理费,过几天我给孩子批一箱奶粉。记着哥哥的话,蓼儿洼的男人不能愁死,也不能作死。他就是个活着!”
宋海出了门又站住,想了想说:“呼所长让我上午到镇上去,抽空我兴许也拐到医院,你让二妮到医院给她娘做伴儿。赶话茬儿我再跟于院长摸摸底,看有没有医疗补贴之外的特殊救助。”
李贵说:“你别为我求人了大哥,我想好了,我卖血。”
宋海又拿眼瞪李贵,说:“这又是混蛋话!你有多少血卖?你以为你身上长着血泉眼?你身上拴着六条人命哩。真到了卖血的那一天,还有哥哥我哩,轮不到你,你现在就给我死皮赖脸地活,活着就有路走。”
李贵送宋海出来,忽然说:“大哥,我想惹点儿事,我憋得太久了大哥。我堵得慌。我就是想惹点儿事,不惹点儿事我憋得慌……”
宋海吃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李贵,说:“你咋了兄弟?”
李贵说:“我堵得难受大哥,就是胸口这里。我看见镇政府几百口子人进进出出,我就喘不出气来。他们挺着大肚子,摩托车骑得刮风一样,蓼儿洼的黄沙都是他们轧出来的。他们把几百亩庄稼地圈起来建工业园,他们引的资呢?他们引来一个尿黑水的皮革厂就成功臣了?有本事别让老百姓分摊罚款啊,还治污附加费!交了钱再让他们到美容院里按摩出一张白脸?他们从哪里学来的恣?他们也忒会恣了……”
宋海把李贵推到墙上,扯着李贵的耳朵。李贵的黑脸就被固定在黄土墙上了。宋海看着那张黑脸说:“李贵兄弟,你是不是穷急了?穷急了也不许胡说八道,记住了没有?人家都是吃公家饭的人,当然要讲究个气派,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有钱交钱,没钱交理,说这么多费话干什么?”
李贵说:“看着那么多鼓肚子公家人在镇上摇摇晃晃,我就没心种地。种地不交提留了是不假,可他们叫我分摊治污费!我收的粮食养活他们,他们都是爹吗,这么多的爹,谁能养得过来?”
宋海说:“不管爹多爹少,是爹都要养着。再说,还是爹少儿多,蓼儿洼四万多儿子,爹不过二三百,一人一嘴馍,爹就饱了。”
到镇上已是小半晌,工商所门口排着等待退钱的农民,呼所长拿着电喇叭喊:“排好排好,排不好队一分钱也不退。喂,你们知道这钱是怎么追回来的吗?我姓呼的费老鼻子劲儿了,但是我不后悔。国家规定的3·15是消费者日,现在是11月,与消费者日不沾边,我们照样想着蓼儿洼的老百姓。不要给我嘀咕环境治理附加费,一码归一码。三天三夜啊乡亲们,我是从敌占区把钱款追回来的……”
宋海听了又想笑,觉着蓼儿洼的人都有些邪怪了,你不能让他张口,张口他就能吐出一大串来,截也截不住。几年之前,蓼儿洼的农民是不大张口说话的,他们的话会在肚里三年五年地憋着,沤烂了,冒泡了,鼓着,胀着,肚皮要炸了,才涨红着脖子张口说话。第一句话冲掉自己的门牙;第二句话就成了被公家人训斥的把柄。灰头土脸地只能发出吼吼的怪叫,理上却是再也说不清了。现在,连李贵都有了口才,要是蓼儿洼人都有了一口伶牙俐齿,他们的肚里还能憋住气吗?
4
于院长害怕李贵的婆娘死在医院里,从酒场回来的那个晚上,亲自为李贵的婆娘做了查体。结果是生孩子落下的月子痨病,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人,一时半会儿的也好不了病。她需要长期服药,长期调养,也就是说,她要当一辈子药篓子,一个拿钱填坑的无底洞。于院长的脸上就结了霜,蹲到厕所里哇哇地吐酒,把一肚子酒菜都吐了出来,哭丧着脸到水管上漱口,牙又被水龙头磕破了,疼得他呲牙咧嘴。第二天半个腮帮子肿起来,索性早饭也不吃了,一个人坐在院长办公室里生闷气。
宋海推门进来,先看见于院长的半张肿脸,说:“于院长你这几天过得滋润,肉都上脸了。”于院长就扭过另外半张脸让宋海看,说:“我何止是一般的滋润,我都滋润成阴阳脸了。医院里天天躺着一个不交钱的病人,我还得管吃管喝当奶奶敬着,你说我能不滋润吗?我滋润透了。”宋海知道于院长还在恶心李贵的婆娘,故意笑着打趣,说:“也真是的,现在这年头,像于院长这样怜惜穷苦百姓的心善人是不多见了。你说于院长,一个人心善不善,是天生就有的还是学习学出来的?”
于院长又弄出一脸的苦相,说:“别再忽悠我了老宋,我现在头撞墙的心都有。你让李贵也给我善一回,我喊他亲爷。”
宋海张罗着要请于院长的客,于院长说:“还是我请你吧,那天晚上让那几尊佛闹腾得我插不上嘴,其实我还真有事。我的事是实打实,他们的事是虚里虚,这年头,实的闹腾不过虚的。老宋你也看到了,我那天晚上喝的全是闷酒,喜酒闷烟欢乐茶,你说我灌一肚子闷酒能好受吗?我回来烧了一夜,差一点儿烧成老干姜。”宋海说:“今天我给你解酒于院长,头一杯是敬你的,第二杯开始我给你喝个呼风唤雨。”于院长的脸上有了喜色,说:“妙呀,大妙,我要的就是你老宋的呼风唤雨。”宋海知道于院长已经五十多岁了,听他喊自己老宋,说什么也不敢应,到了酒店以后,恭恭敬敬地把于院长让到迎门上首座上。
宋海说:“我知道李贵的婆娘让你做难了,几十号人跟你要工资哩,白搭药钱白搭工,搁谁也受不了。现在难就难在李贵他确实是穷干净了,你是没去过他的家于院长,你说那个穷啊,老鼠窝里有的他也没有。于院长,有没有疾病救助这个说法?”
于院长往门口瞅瞅,说:“我给你透个风声,农村合作医疗就差咱们镇上了,市里立逼着要个全部,镇上是不敢打持久战的。不过要想立马见现,你最好打主意先拱拱民政部门,现在民政部门都有膘。”
宋海说:“我恐怕拱不开。”
于院长说:“蓼儿洼还有你老宋拱不开的山门?我不信。不过,你要办就得避开李贵,镇里领导都恶心他。算了,明白人不用细讲,说多了就显我卖弄了,我还是说其二吧。”
于院长说的其二是地皮的事,他要宋海无论如何也得搭把手。于院长说:“咱们这个医院的历史和我的年龄差不多,要说房倒屋塌有点儿夸张,说破破烂烂不假吧?关键是小,窄巴紧,病人来了连个放车的地方也没有。你说病人有几个是自己跑来的?他能像运动员似的跑来看病还是病人吗?有病不得坐车吗?车往哪里放?这里是关键,我一句话就能说到关键上。你说我这个急呀!我像个溜街狗一样摇着尾巴拜四方,搬迁的地皮总归是划出来了,我当然高兴,我像小鸡巴孩盼过年一样高兴。可是新地皮上有一户人家就是不搬走,我就天天去说服去磨牙,天天磨得我牙疼,你说我高兴得是不是太早了?来,来,老宋,就冲你的呼风唤雨,第二个酒咱们同干。”
宋海说:“镇上啥说法?”
于院长说:“关键就在这里。我找分管领导,分管领导又把我推给一把手安书记。安书记像看麋鹿四不像一样看着我说,‘怎么回事老于,给了你干柴细米你还做不成饭是不是?你是等着饿死之后再找来厨师点火烧菜,还是没饿死之前你自己熬粥喝?听出来了么老宋,你说领导的想象力咋这么丰富呢?”
宋海“嗬嗬”地笑起来,说:“于院长,喝粥吧。”
于院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弄出一脸苦相,不及跟宋海碰杯,自己已干了三四个。放下杯子又想起这也是闷酒,红着眼珠望宋海,说:“老宋,你帮我熬粥吧,我是真饿了。”
宋海不再说话,他要于院长看他的呼风唤雨是怎么个喝法。宋海先把一杯啤酒斟到八成满,再把一盅白酒放进啤酒杯里,平伸脖子,上唇顶住白酒盅,舌尖抵住啤酒杯,然后,左手啤酒瓶,右手白酒瓶,边饮边斟。只见一黄一白,两条金银链条洋洋洒洒,但见酒进肚,不闻吱咂声,把个于院长震得心服口服,也用嘴巴撬自己的酒杯,竟弄得像猪拱食槽一样,连声说:“老宋,我喊你老宋是喊对了,你是咋练出来的?”
宋海放下酒杯,“嗬嗬”地笑着说:“丢了,丢了,我又在文化人跟前露村相了。”
于院长的手机响了,他想出去接,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说:“不要再请示了,给她把点滴挂上吧。你给药房说,先记我账上……”扭回头来又看看宋海,说:“老宋,你说我是不是刀子嘴豆腐心?”
宋海把自己的酒杯倒满,说:“于院长,我再敬你一杯。”
于院长笑起来,说:“老宋,我想跟你握手!”笑过了忽然又作出神秘状,附着宋海的耳边说:“老宋,你给句不包皮的话,你说治污费该不该让老百姓分摊?”
宋海说:“于院长,你那里有治耳鸣的药吗?”
于院长酒喝得多了些,出了门有点儿头重脚轻,摇晃着又回到酒店,对宋海说:“老宋你先去,我脚下边没根,我得迷糊一会儿。”摇摆着让黑牡丹小姐扶他进卧室,黑牡丹就在屋里尖叫起来。外地人来蓼儿洼挣钱,来挣公家人的钱。蓼儿洼的农民种粮食,粮食钱入到公家人的口袋里,公家人再帮着农民想办法。宋海觉着蓼儿洼有时候可恨,想想又恨不起来。
宋海去找那间小屋的主人,那人认识他,说:“只要你宋大哥出面,别说是一间破屋,就是高楼大厦我也没二说,背着老爹就走。可是我不扒宋哥,我为什么要扒?镇上说圈地就圈地,我也跟着说扒就扒,蓼儿洼人也忒没尿了吧?我倒要看看,他能用推土机把屋子碾平不?他敢用推土机,我就在那里发丧,反正我得把理摆正。”
宋海说:“我明白了。我有个主意,兄弟你听我的。”接下来给于院长回话,要于院长抓紧进料,说那边一通百通,老人还答应义务给医院看工地。于院长握着宋海的手使劲儿地摇,说:“我咋就没想出这么个化解法呢?这样吧,老人岁数大了,我不能白使唤人,每月给他二百元的熬眼费。”说过了又仿佛回过味儿来,追着宋海问:“以后怎么办?新医院盖好之后呢,我是不是还要给他养老?”
宋海说:“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
于院长自个儿勾勾地笑起来,说:“老宋,你是八百年前的泥鳅精转世。”
下篇
1
蓼儿洼的地下应该有一条暗涌的河,河水如乳汁充沛的少妇,一夜之间喷洒出水泊八百里,把个荡荡蓼儿洼滋养得山清水秀,鱼肥草盛,尤其是芦苇。芦苇从少妇的乳头上生发出来,一根一根如箭如指,叶相戏,根相连,盘根错节就成了苇荡。苇荡由青变黄,终于到了秋天。镰刀闪闪,船儿梭梭,成捆的芦苇码成垛,婆娘站在垛顶上,青布衣衫先被汗浸了,紧皮紧肉地贴在身上,脚底下颤颤悠悠,胸口上也颤颤悠悠,扬叉的汉子就紫涨了脸,弗儿弗儿的牛样喘气,直挺挺的一捆芦苇棒儿一跃到半空,不偏不斜停靠在颤悠处。后来,水退苇枯,少妇的乳头渐渐收缩成一颗深秋的瘪枣,由艳红变成紫红,由紫红变成乌黑,最后化作蓼儿洼滩涂上的一粒泥沙。蓼儿洼进入了暮年,连露珠儿也不曾存留了。泥沙掩埋了少妇的干瘪肢体,少妇的灵魂就变成了风,风裹走了蓼儿洼乌金一样的泥浆,裹走了蓼儿洼最后一条鱼虾,连苇荡里的一束嫩芽也没剩下。少妇的灵魂又变成了蚂蚱,变成了夜猫子。夜猫子进宅,非吉即凶。于是,谁家的老人就断了气,谁家的小儿就生出来,蓼儿洼又被欢乐和痛苦弄得无所适从了……
接着是冬闲。
阮四九原准备到家看看就回城去的,结果他在家住了五天。五天里阮老辈天天喝得烂醉,他的婆娘便天天洗刷弄脏的被窝,忙得她连直腰的空也没有,这样四九就得了自由,吃过饭他就跑得没影了,晚上回去已是下半夜,娘想找他唠叨也见不到他。
四九听到许多人说宋海,说得神神秘秘。他觉着宋海这个人是有大韬略的,不像李贵只知道咋咋呼呼,要么就以穷卖赖,要么就破罐子破摔与人拼命,其实什么事也成不了。公家人代表政府代表法律,你与他们耍赖耍横只能是拿自己的蛋丸子当秤砣,破了血本也压不住分量。四九从他喝酒的样子就看出来李贵是成不了大事的,他揣着个黄毛小儿,酒喝得顺山流淌,呛得个黄毛小儿呲牙咧嘴,倒是不哭不闹,看得出将来也是个酒篓饭袋,哪有一点儿成大事的样子!倒是老爹阮老辈醉着醒醒着醉,说:“李贵兄弟,你知道我们老阮家耍嘴皮子是不行的,赶走皮革厂你只一句话,我要放一个闷屁,你把我阮家三位老祖爷的坟头扒了种红薯!你说镇上会保护皮革厂对吧?那好,我把梁山泊的水引来,我要再造蓼儿洼!蓼儿洼浩瀚八百里,我看哪个狗日的还能再圈地放污水?老子不种地照样有鱼虾下酒,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四九知道老爹也不是成事的角色,就冲他抓着几条泥鳅喝堵气酒,流堵气泪这一点完全可以证明。四九就说:“我也不进城打工了,爹,到时候我开个水产货栈,对外批发你打的鱼虾!”娘照他头上拍一巴掌,说:“几瓶子猫尿灌的都不会说人话了是不是?非要当长尾巴貂,先看看自个是啥样人物,是啃草吃的短尾巴兔!”
四九就冷淡了李贵,想着人都传说宋海是个人物,又偏偏生出些不服气,胸腔里老是有一条狗舌头细细长长地舔弄着。到蓼儿洼里跑了一阵子,又让咕嘟嘟冒泡的臭气熏得头昏脑涨。胡乱睡了一夜的四九第二天突然返回城里,走时见人就说:“我要回城了,活压着手哩!”话说得像喊口号。
四九又回到蓼儿洼时带回一只箱子和一只蓝色的旅行包。这一次他不是大白天回来的,而是更深之后的月黑夜,离开公路背着包抱着箱子悄悄地进的村。他拨开院子的柴门,先把箱子藏到茅草堆里,然后趴在窗口上冲屋里喊:“娘,你起来给我拿个剩馍,我饿死了!”推开自己的西屋,他极小心地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个用方便袋裹着的小包,严严地塞到床底下,这才闭了灯跑到院子里。天明时他屋里多了一口加盖的水缸,水缸里养着一只比猫大许多的海狸。海狸白天在水缸里自得其乐,到晚上他又从水缸里抓出来,依旧关在铁皮箱子里,急得海狸又抓又啃。
四九不让娘对村里人说他走了又回来,他甚至于连给老子照面也没有过。他一天天关着门藏在自己屋里,丁丁当当地不知捣鼓什么,饭也只让娘给他放到窗台上。到后来弄得阮老辈的婆娘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一个屋里藏一个闷葫芦,她就索性把院门用杠子顶上,一个人坐在厨房里生闷气。终于,有一天阮老辈趴到西屋的窗口,眯着一只眼往里瞅,他见自己的儿子像个外科医生,扎着薄膜围裙,戴着包皮露骨的手套,瞪着眼把几个小瓶子倒来倒去,桌子上就有了黑黑黄黄的粉面面儿。回到堂屋里他对婆娘说:“王八羔子走了又回来学熬膏药哩!我操,阮家祖辈上是吃水上饭的!”婆娘就说:“熬膏药得用锅,西屋里有锅吗?”阮老辈不言语了,穿着鞋躺床上,瓷着眼珠望屋顶。
大约十几天过后,阮老辈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啪啪”地敲打西屋门,口中说:“王八羔子小四九你叫我进去!”里边说:“你让我再睡一会儿,爹,我要困死了,吃晚饭时你再喊我吧。”晚饭做好了,阮老辈等着儿子开门,四九却悄悄地出了村,不大会儿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婆娘喊叫着让阮老辈进西屋里看,水缸里不见了海狸,地上散落着包皮的线头,还有几片透明胶纸。阮老辈一屁股坐到地上,自语说:“看来真要喝鱼汤了,我咋就早没想到这一节呢?小羔子,你这是要当出头鸟啊……”满眼的泪流下来,片刻间哭成了个泪人,婆娘也跟着哭,哭到饭时又跑了出去。
就在这天晚上,黄灌堤蓼儿洼段发出一声惊雷般的炸响,堤坝被炸开了一个水缸大的豁口,正好与黄河水位平齐。
2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光景,一辆警车从城市里拉回了四九,警笛是鸣叫着响了一路的。四九窝在车后箱里,那样的声响他听得倒不清晰,拧着脑袋往车外看,一排排枯了梢的柳树上点缀着麻点儿似的嫩芽。嫩芽像星星点点的油菜花,没有了汪洋的蓼儿洼连绿色也挂不住了。其实四九的被抓完全是他自己说漏了嘴,塞进警车之后他在心里想,那天是不是喝多了?四九那天在装修的房主家吃请,吃着喝着他就吹嘘自己是个人物,可是城里人都不拿他当人物看,无论他怎么说,竟连个冲他撇嘴的也没有,这是城里人对他不了解。还有,他承认自己是崇拜过宋海的,不过宋海也算不上英豪人物。宋海是牛头面皮鸡头馅的包子,尽管看着膨胀。他说,你们看过电视上的新闻吗,就是炸黄灌堤的新闻,那就是我干的!四九说:“我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就是为了研制定时装置,连炸药也是我自己配的。我自己发明了一种大胶囊,比感冒胶囊大许多倍,我就把它们统统塞进海狸腚眼里,然后,我把它带到堤坝上,那家伙听到对面河水的涛声就急红了眼,你说它扒洞扒得那个快啊,简直就是掘土机!”四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发明创造中,这时候要他停住渲染是不可能的,他说:“速度距离都是我计算好的,扒到堤坝的中心需要多少时间我就设定到什么时间,结果它就冲起一团火焰……”
但是,四九到底不明白公安人员是怎么找到那个城市的,又如何认定了炸堤放水的就是他?要说隔壁有耳,他吃饭的地方是一个全封闭的独立房间,而且又是说给城市人听的,这应是个怪!于是他就隔了不锈钢护网瞅那几个公安人员的脸,希望从中找出答案,结果其中一个公安忽然冲他发起火来,说:“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去炸三峡?你是不是已经研制成功了核弹头,你躺在被窝里捏着蛋丸子计算发射时间?蓼儿洼是贼窝,你他妈的就是贼窝里长耳朵的杂交虱子,要是早看出来我一泡热尿浇死你!”说这番话的公安就是蓼儿洼镇派出所的杨所长,这话明显带有情绪。
阮老辈得到消息就让李贵带他找宋海,宋海沉默许久,末了说一句:“死罪是该不着的……”
第二天一早,宋海带着婆娘下了地窖,亲手抱了里边的酒坛子。酒坛子是宋代的,满满地装了一车斗,拉着去了县城,说是要送给摄制组,上了镜头之后怎么的也比现代仿品显得真实。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