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的“女人故事”
2009-04-01陈可唯
陈可唯
摘要许鞍华的“女性电影”以深度和细腻见长,从1984年的《女人四十》展示香港底层40岁女人的中年况味,到2001年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描述一个怀抱理想主义情怀挣扎的上海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都深入剖析了中老年女性在当今社会的生存境遇。本文比较了两部相隔十余年的作品,展示不同时空不同年龄层的中年女性的处境,揭示两部影片从内牵到精神的延承与变奏。
关键词许鞍华,女人戏,中年女性,理想主义
许鞍华一直是调制“女人戏”的高手,从1994年的《女人四十》,将一个香港底层40岁女人的中年况味展现得淋漓尽致,影片横扫金像、金马,已成为香港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时隔13年,许鞍华又将视角瞄准了当代上海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一个年过半百却仍怀抱理想主义情怀寂寞挣扎的姨妈,《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将50岁女人的隐痛在嬉笑中层层剥开。两部相隔十几年的女人戏,都浸润着许鞍华电影特有的烟火气和文艺腔微妙融合的风格,细碎从容不动声色,却暗暗敲击人心深处的隐痛,又在意蕴和表达上显示出延承与变奏。
一、从平凡无奈的坚守到理想主义的挣扎
《女人四十》与《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分别代表了中年女性的两种不同的生活选择,是坦然履行命运的安排,还是为梦想作最后的挣扎。
阿娥,40岁的香港平民职业女性,在一家老式的卫生纸公司上班,上有老下有小,繁重的家庭重担,拮据的经济状况,她要在鱼摊前面等鱼死去贱价买回,要趁超市打折提大包的丝苗米回家,疼爱她帮助她的婆婆突然离逝,老年痴呆脾气古怪的公公要她照顾,公司年轻漂亮又懂电脑的女秘书威胁着她的地位……40岁是个敏感的年龄,工作、家庭、长辈一系列的重压一并向她袭来,接踵而至的家庭坎坷令阿娥心力交瘁。当她在天台上依稀听见婆婆唱过的曲子,她终于蹲在地上放声哭泣,眼泪盘亘在那张40岁的松弛的脸上,生活的残酷看似平静琐碎实则天翻地覆。然而,面对生活的沉重,阿娥选择了倔犟的坚守,奔走于老人孩子、柴米油盐、房水电暖,隐忍坚韧地在夹缝中努力生活,也是在她的影响下,这个家庭没有被生活的打击击垮,并慢慢在无奈的现实寻找到了乐趣。阿娥仿佛是水到渠成地接受了所有的酸楚与残酷,她没有时间感叹年华的流逝,更没有心情追逐浪漫的梦想,只是全盘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倔犟又无奈地坚守着她的家庭。
姨妈,生于上海,读过大学,能说正宗高雅的英式英语,痴迷京剧摆弄国画,她认为她的生活理应精致优雅,然而命运让她在“文革”时被发配东北鞍山委身于粗俗的老工人。与阿娥的接受坚守不同,姨妈不甘梦想破灭选择了抛夫弃女逃离鞍山回到上海,开始她的理想主义挣扎。姨妈要强地紧抱着年轻时残留的精神幻想不肯撒手:她衣着整洁头发油光地打着伞出门。她把年轻时的虞姬扮相照挂在墙上,她讥笑同楼的邻居是没有文化的“瘪三”,她教训不讲文明的外地小贩,她希望凭自己有品位的英式英语谋生……但是,此时的上海早已不属于姨妈,她只是个混在这座繁华都市不起眼角落里的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小人物,她的英式英语,她的霸王别姬,都已无人喝彩,姨妈的清高和好强面对并不富裕的生活显得格外讽刺。所以,当潘知常唱着“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号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粉墨登场时,姨妈心中的失意被悄然拨动,两人一拍即合,恣意狂欢,一场枯树逢春的黄昏恋给姨妈带来了回光返照般流光溢彩的幸福,最终谜底揭晓,一场骗局,人财两空。当女人四十,阿娥尚可痛哭流涕,而当女人五十,姨妈只能昏睡终日,潘知常转身离去,而姨妈的梦也彻底崩塌。
从结局来看,似乎阿娥的选择更为明智,影片结尾做完家务的阿娥爬上露台,看见一群公公生前经常提及却从未出现过的鸽子,也看到了生活燃超的希望。阿娥那张坚强微笑的脸被定格在画面上。而姨妈在山穷水尽耗尽元气之后,回到了她曾竭力逃离的鞍山,一场理想主义的抗争又回到了原点。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姨妈一样勇敢决绝,即使已被社会抛弃,即使理想早已飘走,还能这样活泼奋斗,就连许鞍华也由衷钦佩姨妈的勇气,“特别是她的好强和理想主义的处事态度,我尤为认同,这也是我始终贯彻的人生态度。”
二、从沉重中的短暂欢愉到嬉笑中的刻骨悲凉
《女人四十》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表现的都是颇为沉重的女性话题,无论是香港中年女性在事业家庭双重重压下的努力,还是被时代抛弃的上海老女人飞蛾扑火般的最后挣扎,都是充满压抑和烦恼的题材,而许鞍华分别用生动隐忍的平实叙述和幽默夸张的喜剧化处理,化解了两个故事本身令人窒息的哀伤感,恰到好处地调和了悲喜元素。在具体表现上,《女人四十》是让观众在沉重中不断寻找到希望,在苦难中适时发现快乐,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则是将刻骨的悲凉包裹在戏谑与嬉笑中,让人在前仰后合之后却是别有酸涩在心头。
《女人四十》里的阿娥一家是典型的香港下层居民,在中西交融、新旧交替、通货膨胀冲突中的90年代香港艰难生存,又雪上加霜遇到了老人问题。这种生活远离繁华优雅,简陋的棚屋,拥挤的电车,逼仄的楼梯间,肮脏的街角,过时的衣裙,讨价还价的菜市场……而所有这些繁杂琐碎的生活场景,在许鞍华的镜头下都透出温婉的暖意,影片不断出现的笼罩在夕阳下老街的空镜头,让这些原本俗不可耐的市井烟火,散发出古拙醇厚的柔光。带着喜感妙趣的叙述将生活的艰辛表现得优柔不迫,带着忧伤又令人忍俊不禁的段落时有穿插,让影片在辛酸中洋溢着诙谐。而那些艰难中互相扶持的温情脉脉的场景,更是打动人心:那段夏日的花雪,漫天花朵飘落在阿娥和公公身上,郊游时公公意外地采花送给了悉心照顾自己的媳妇,也送给了一直不记得的女儿,结尾处天台上飞来一群公公生前期盼的鸽子,远处传来婆婆在世时喜爱的老粤曲,阿娥终于会心而笑……
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显然在风格上更为戏剧化,表现上也更具噱头,运用喜剧的手法来刻画悲剧元素。影片中的各个人物都在夸张戏谑中登场,在都市过着后现代生活的姨妈,和网友策划绑架闹剧的宽宽,每日一歌换着假头套的水太太,靠,“碰瓷”为生的外地打工女金永花,卖弄着没落贵族唱戏吟诗的潘知常……而电影的前半段更是上演了一出出令人捧腹的喜剧桥段,尤其是那段黄昏恋更是处理得笑料百出,姨妈被潘知常的风雅迷得找不着北,带他去家里又怕毁了声誉,遮掩着不坐电梯爬楼梯,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最后干脆坐在楼道里狼狈地掏吃烂掉的西瓜。潘知常带姨妈去游泳,姨妈穿着自织的大红毛线潜水衣,跳进泳池染红了一池清水;两个青春不再的老来俏翻出戏服盛装高唱,一个贼眉鼠眼的虞姬,一个腰粗肚圆的贵妃,咿咿呀呀陶醉在幻想的繁华盛景中……而影片至半。姨妈为了不让邻居水太太发现潘知常在家里,慌乱躲藏中不慎闷死了水太太惜之若命的猫,从这里开始影片基调急转直下,此后便是一波接一波的灾难:猫的死亡导致水太太失去寄托心脏病发猝死,姨妈的爱情和发财梦最终是一场骗局,走投无路的金永花拔掉了病危女儿的呼吸器被送进了监狱,精神恍惚的姨妈一脚踏空从楼道摔下来,从理想结结实实摔到了现实。于是,经济和精神双重窘迫的姨妈重回鞍山,直到姨妈随女儿坐着出租车离开上海时,镜头才从上海的市井小巷绕到了都市正面,一个流光溢彩、繁华璀璨的夜上海,这一切的美丽永远不再属于姨妈,当年抛弃家庭来到这座繁华都市的梦想与抱负。最终输得片甲不留。影片落幕时,与丈夫在集市练摊的姨妈,衣着粗砺,形容苍老,神采全无,半导体里传来那曲《锁麟囊》,姨妈坐在东北的风雪里就着咸菜啃着大馒头,影片戛然而止,空留一份蚀骨的悲凉。
生活中之境遇常态便是这般悲喜交集,即不是一笑到底的喜剧,也不会是彻底绝望的悲剧,辛苦艰难的阿娥也会有苦中作乐的短暂欢愉,清高要强的姨妈也难逃寂寥悲凉的原地挣扎,两部影片都恰到好处地调和了悲喜浓度,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最终复归平静,最美好的生活不过如此,最悲哀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中国内地以女性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电影并不少见,但少有达到许鞍华这种圆熟和深度的,大多女性电影说来说去不外乎几段爱情故事,或是粗线条的从弱女子到成功女性的奋斗史,而许鞍华则擅长将女性放置在多重的角色和变迁的时代当中,立体、多面、细腻地呈现女性的复杂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