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蚕文化的诗性品格
2009-04-01秦晓帆
秦晓帆
植桑养蚕,对于有“丝绸之府”美誉的湖州来说,真是最惯常不过的农事。据乾隆朝《湖州府志》记载:“蚕事……而湖人尤以为先务,其生计所资视田几过之……”。清代湖籍诗人董蠡舟在《南浔蚕桑乐府》中这样描述:“家家户外桑阴绕,不患叶稀患地少”、“无尺地之不桑,无匹妇之不蚕”。湖州世代养蚕的历史经验,使此地形成了独具地方特色的蚕业文化。从文化学角度讲,蚕文化外延应是一切与蚕(包含了茧丝绸)相关的人间活动;内涵则是渗透其间的精神追求。与蚕事相关的内容太驳杂,如果一定要择其精要来映射其本质内涵的话,那么亘古绵长的蚕神崇拜,以及由此兴发的蚕俗民风,可以从虚冥和现实的交叉中,向我们阐释这种文化的品格特征。
蚕神故事的版本异化本质——以情胜理
中国蚕神的地域特征非常鲜明,中原一带流传“伏羲化蚕”、“嫘祖始蚕”之说,汉代又增加了箢窳妇人和寓氏公主。蜀地的蚕神为九宫仙嫔和青衣神。历史上最有官方色彩的蚕神传说是“嫘祖始蚕”,比较正规的出处,最早见于宋·罗泌的《路史·后记五》,“皇帝元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蚕,故又祀先蚕。”明清湖州蚕事最为兴盛之时,官方曾立嫘祖祠以供民众膜拜。同治《湖州府志》有载:“湖州向先蚕黄帝元妃西陵氏嫘祖神位于照磨故署,……嘉庆四年,抚浙中丞以浙西杭嘉湖三府民重蚕桑,请建祠以答神贶,奏奉谕允,乃建庙于东岳宫左,曰蚕神庙。”东岳宫在今天的益民路附近。尽管嫘祖身份高贵,教民有功,但她只是受到地方官绅礼节性的“拜访”,并不受湖州蚕农的拥戴。受湖州人香火最盛的蚕神是“马头娘”。
马头娘神话最早在先秦的一些典籍(如《山海经》)和散文(如荀况《蚕赋》)中初见端倪,其定型的标志是见载于《搜神记》。故事讲述一位少女因思念远征的父亲,而向家中白马许诺,若能驮回父亲,就以身相许。白马果然如其所愿。当马儿要求少女实践诺言时,“……父曰:‘勿言,恐辱家门,且莫出入。于是伏弩射杀之,暴皮于庭。父行,女与邻女於皮所戏,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为妇耶?招此屠剥,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后经数日得于大树枝间,女及马皮尽化为蚕,而绩於树上……”
湖州民间的蚕马故事与干宝的版本大同小异,“……其父发觉后,经再三盘问,才知道女儿向白马许愿的事,这是万万使不得的。趁女儿不在,他狠狠心,一箭把白马射死,剥下马皮晾到院子里。女儿得知后,连忙奔过去抚摸着马皮,暗自流泪。其时,马皮忽然从竹竿上滑落下来,裹着姑娘随一阵旋风而去,顿时不见踪影,几天后,人们在树林里发现了她,只见她的头已变成了马头的模样,正爬在树上扭动着身子吐丝,从此,人们尊奉她为蚕神,为她建庙塑像,称她为‘马头娘”。
将两个文本细加比较,我们发现,《搜神记》中的故事脉络是:戏马——少女利用马的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转而辱马——其父杀马之后少女侮辱马的尸体;最后化马——马皮裹走少女令其化为异类以示惩罚。湖州民间的故事讲述的是另一番情景:恋马——少女与马真挚相爱;转而失马——父亲趁女儿不在而杀马,女儿痛抚马皮,伤心落泪;最后化马——马皮包裹少女高飞远走,二者合为马首女身的蚕,以示永生同体相依。
同为“马头娘”的神话,湖州人于中原通行的版本之中删改了几处文墨,正是这几行并不浓重的墨迹,便将一种新的精神意蕴展现开来。湖州地处江南核心区域,这一方面是经济行政的划分,更主要的,这里自北人三次南迁以后,结合天然独特的物质基础,开凿出了“文化江南”的亮丽风景线。“江南文化……对生活在华夏文化圈内的人形成了一种永恒的心理召唤和审美诱惑,使之萌发出一种置身于人间凡尘,又企盼超越世俗樊篱之束缚的生命感怀。”江南人懂得如何在现世喧嚣中,超越实用伦理的束缚,最大限度实现个体生命超越功利的审美需要。正是对这种诗性情感的追求,萌生了湖州蚕神故事的创作动机。湖州人愿意相信,支持其现实辛劳的动力,和佑护其经济生产的神灵,源于爱与美的至情至义。同是人马合之的蚕马神话,在中原人眼里是对世间因违礼而动情、背信而弃义的天真少女的惩罚。她必须以自己的情感、身躯乃至生命去赎罪。湖州人则虔诚希望,世间超越伦理的情爱是感天动地的,她不被生死阻隔,也不因异类而亡,凡俗纠葛可以因真情而消融,美与自由高蹈于心灵深处。一则神话,两个版本,让我们既读到了北方话语中道德至上的伦理美学,又聆听了江南民间为求生命愉快而发出的纯真朗笑。
蚕神并祀的同尊共荣景象——和合共济
所谓“和合”,“和”是指和谐,“合”代表“融合”。“和合”之态是指对立的相互渗透和统一,而且这种统一是处于最佳状态的统一,对立的双方没有任何的疏离和排斥。以此观察湖州民间的蚕神崇拜现象,那是非常有意思的。
“马头娘”在湖州民间被尊称为“蚕花娘娘”,也有亲切直呼为“蚕姑”的。但不知从何时起,“马头娘”又被唤作了“马鸣王”、“马头明王”和“马明王菩萨”。湖州乡间寺庙供奉的蚕神形象常为一女子端坐,身旁依傍一匹白马。有些地方,也有手捧茧子的女子跨骑在马上的造型。民间焚烧的蚕神码纸中,蚕女头戴凤冠、肩披霞帔、身系百褶裙,双手捧茧端坐白马之上,在其身后立一侍从打着一面大旗,上书“马明王”三个大字。
马明王在中国神话谱系中找不到出处,倒是佛教中有一位能言善辩的高僧,名叫“马鸣”。据《法苑珠林》第六十六卷《马鸣菩萨传》记载:因马“垂泪听法,无念食想”而解其音,所以命名为“马鸣”,他与蚕事没有任何的关联。佛教中有一个“马明王”,他是密宗六观音之一,与蚕也没有瓜葛,只是他在民间的形象是戴着一个马头的人格神。或许湖州民众脑海中“马头娘”的蚕身马头与佛教中的这一人格神的造型不分仲伯,于是他们就不管其是否有亲缘关系,就友好地将之化而为一。他们深信,神灵多一种特征,其庇护的力量总会增进一分的。就这样,蚕神“马头娘”被称为了“马明王”,“明”与“鸣”同音,久而久之,“马明王”又成了“马鸣王”,湖州乡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印度高僧也拉来保护他们的蚕事了。
湖州不少地方的蚕神码纸上并列着三个女子,她们或手持蚕丝或手捧蚕匾,民间誉为“三姑”,尤其妇女每到蚕事临近必向“三姑”问卜。这是道教中的紫姑崇拜在湖州民间的流变。清代沈秉成在《蚕桑乐府·赛神》中这样描述:“今年把蚕值三姑,叶价贵贱相悬殊。侬家幸未食贵叶,唯姑所贶诚难诬。”当是极生动地再现了蚕农质朴感恩的心理。
佛道诸神不仅共享祭桌,一到辞旧迎新的腊月,湖州乡间狭长的田埂上,每每有和尚、道士结伴同行的身影。他们挨家挨户送五色纸花,俗称“送蚕花”或“结蚕花缘”。在乡民们看来,无论该路神仙走的是哪条道,只要对蚕事有助,都要请来帮忙。除佛道之外,各路地方神也不能得罪。旧时湖州乡民在正月里,要到空旷的田间去烧野火,掷火把,名为“烧田蚕”。范成大《吴郡志》曰:“旦夕爆竹傩,田间燃高炬,名照田蚕,岁即祭食用,除夜毕,则复爆竹,焚苍术及避瘟丹。”或许这一场上演于冬夜空旷原野上的祭礼,勃发出江南人少有的热烈与激情,给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兴然作《照田蚕行》一诗道:“乡村腊月二十五,长竿燃炬照南亩。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今春雨雹茧丝少,秋日雷鸣稻堆小。农家今夜火最明,得知新岁田蚕好。”溯其渊源,这本是原始时代火神崇拜的遗风。
近代湖州乡间又有将蚕神唤作“蚕花五圣”的,其神像造型不复女子的富态与婀娜,而是在眉心画个竖眼,其面目多狰狞。这是当地人请来了蜀地的蚕神。古蜀蚕丛氏时代开启了四川盆地的蚕桑文化,他们因以蚕为图腾,故而形成了“纵目”的习俗。湖州人一改恬美儒雅的审美习惯,大方地请异地蚕神也来并享烟火。
这些还不够,由于蚕事怕鼠侵扰,于是湖州人又将猫奉为庇佑的神灵。同治《湖州府志》记载:湖地“或范泥为猫,置筐中以辟鼠。曰‘蚕猫。”清嘉庆年间有诗人周凯作《迎猫》诗曰:“元宵闹灯火,蚕娘作糜粥。将蚕先逐鼠,背人再拜祝。裹盐聘狸奴,加以笔一束。尔鼠虽有牙,不敢穿有屋。”
湖州人不问神灵的出身,也不管他们的信仰,统统请来并尊同祀以佑蚕事。这可以说是“忧乐圆融”的江南诗性文化中,兼收并蓄、融会贯通的“和合”特质,在现实中的极佳表现吧。湖州人世代没有离开河港交错、江湖相通的故园乡土,一汪清水长期浸润着先民们的心灵和情操。他们的思维是缜密和感性的,情感多温柔和细腻。湖州轮廓清晰,山明水秀的地型地貌,使得当地民众的思想倾向于明确和肯定,他们一般不怀揣茫然的恐惧去作莫名的猜测。再加上一年之中多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日子,因此当地百姓较少压抑的心态,他们愿意以温和的性情、坦荡的情怀,最大限度地去追求现实中的实惠。
这种“和合”之境所呈现出来的,还有精神上的自由意识。湖州人以自己的宽厚通脱,描绘了一幅幅人与蚕神和谐相处的美妙图景,呈现出旷达随适的诗意境界。
蚕神公祭的世俗人生情趣——悠乐尽欢
所谓“悠乐”,乃是人生乐感精神的体现。湖地滋润祥和的环境培育了乡民通达乐观的天性。植桑饲蚕是一个受种种不定因素的困扰而充满艰辛的过程,“蚕事……为时促而用力倍劳,视慈母之护婴儿,殆有甚焉……”。为此,乡民为求得蚕神的庇护以佑蚕事的丰收,常常举行丰富而隆重的祭祀活动。
蚕神祭祀大致分两种。一是家祭,以家庭为单位,主要由家庭成员参与;一是公祭,以某一寺庙为中心,附近乡民共同参与。祭祀习俗中最耀眼的是两个字“蚕花”,例如请蚕花、点蚕花、焐蚕花、撒蚕花、送蚕花、谢蚕花等等,名堂繁多。江南原本有许多大型的蚕花庙会,例如杭州西湖的香市、桐乡芝村的水会、海宁的蚕花戏等等,都曾经盛极一时。20世纪50年代以后,这些地方庙会都陆续消失了,而湖州含山的“轧蚕花”盛会却被奇迹般地保存下来。
含山原是位于湖州与嘉兴两府交界处、京杭大运河畔的一座小山丘。有明一代,这里还只是一个佛教的胜地。它的出名源自清初以来,此地自发形成的一种叫做“轧蚕花”的民间习俗。据说有年清明,蚕花娘娘扮作村姑上山与人拉手、搭肩,结果,凡被她碰过的蚕农家都获得了好收成。消息一传开,第二年清明,含山四周各乡数万蚕农背着自家的蚕种包,涌上含山,以求恩赐好运。又说蚕花娘娘看到那么多的人,不可能一一接触,于是她化作村姑踏遍含山,在山上留下仙气,于是当年到含山的蚕农,家家户户是蚕花茂盛。从此,八方蚕农每年清明都争相上含山。
到含山“轧蚕花”分为头清明、二清明、三清明,从开始到结束要闹上十多天。但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关注蚕花娘娘的虔诚心理,变成了早春踏青嘻乐的欢快行止,似乎所有的兴趣只在一个“轧”字上。青年男女盛装结伴而来,在庙会上你挤我轧,摩肩接踵,相互逗趣。女子被男子挤搡揉摸非但允许还被视为吉兆,有“摸发摸发,越摸越发”、“轧发轧发,越轧越发”的说法,越是轧得闹猛,蚕气就越旺。庙会上有制作精美的“蚕花”出售,不分男女老幼,人人都会买一朵,男插帽檐,女别发髻,一团喜气。山脚下的含山塘里,更是龙舟飞渡,拳船云集,欢声笑语响彻云霄。正如清乾隆年间沈焯在《清明游含山》中所描述的那样:“吾乡清明俨成案,士女竞游山塘畔。谁家好学哨船郎,旌旗忽闪恣轻快。”这是浙北一带早春难得的盛会。
这场庙会不说没有庄严肃穆感,连儒家“三纲五常”伦理秩序要求人们服从礼仪、克制情感、节制欲望所带来的顺从怯懦,也是丝毫不见踪影的。我们只看到了“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和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含山“轧蚕花”不是简单的劳动间歇,而应视之为当地民间对理想化生活境遇的追求。乡人在不经意之间,将神从神龛上请下来,让她成为世俗世界里能与之平等对话的同伴。他们用幽默的笑声,以身体的形式表达出了生长、更新、自由快乐等内部精神。这虽然不是西方式的狂欢节文化,但它同样体现了拒斥主流文化趣尚的人生立场,以圆通随适的市井人生智慧,表达了对个体生存权利与生活质量的关注。他们在纵情欢乐中获得了神志的超越,在艰难面前保持了通达和开朗。尽管这种中国式的民间狂放含有众多复杂的文化因素,“它将商业性的民间娱乐与‘神、世、货、祀融为一体”,也与西方的狂欢节文化有内涵的差异,但抗争的姿态,人道的色彩和追求自由的情怀是一致的。
湖州民间的蚕神崇拜,既不以张扬伦理为目的,也较少宗教的神秘呆板气息,“而恰恰是因为它比中国其他区域文化多了一些超越实用性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审美创造与诗性气质”,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诗性和审美才是它最本质的特征。
注释:
(1)[晋]干宝:《搜神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卷十四。
(2)《浙江省民间文学故事集成·湖州故事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3)黄健等:《现代江南作家的柔性艺术风格》,《名作欣赏》,2006年第11期。
(4)顾希佳:《吴越蚕丝文化向日本的流播及其比较》
(5)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6)程正民:《文化诗学:钟敬文和巴赫金的对话》,《文学评论》,2002年第5期。
(7)刘士林:《江南诗性文化:内涵、方法与对话》,《江海学刊》,2006年第1期。
(作者单位:浙江湖州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