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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生态文学的思考

2009-03-30

关键词:生存困境

董 雪

摘要生态文学已成为近年来研究的热点之一,但多数的生态文学作品只是将“文学”作为表达对“生态”认识的载体,简单地表达对人类破坏生态环境的批判。通过对《困豹》等小说文本的分析,笔者认为生态文学在关注生态的同时还要注意对文学本身的建构,并在其中寄寓更多的人文关怀和理性思考。

关键词生态文学;《困豹》;生存困境;精神困境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5595(2009)01-0087-(05)

伴随着全球生态环境的恶化,以及人类对生态问题认识的深化和警醒,不仅是在单纯的生态学领域,在很多学科都掀起了生态学的热潮,比如生态美学、生态文学。

生态文学在今天应该说已经不是一个新鲜词语,早就有关于生态文学的论文和专著问世,但从目前学术关注的热点和已取得的研究成果来看,这还是一个新兴的领域。这方面不仅缺乏重大的研究成果,就连“生态文学”的概念都尚存争议。

从美国的劳伦斯布伊尔到国内学者王诺,对“生态文学”的界定都重在以文学来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揭示人类在生态整体中所应处的位置和应负的责任,以对当下的生态危机做出人类应有的回应。但从他们的界定中可以看到,他们对“生态文学”的认识重在“生态”而不是“文学”,“文学”只是他们用来表达对“生态”认识的载体,因而他们在框定“生态文学”时更注重的是作品中表现了怎样的生态观念、蕴含了怎样的生态思想,而不太注重作为文学的艺术原则、审美规律等。其实,归根到底,生态文学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同样应该遵循文学的一般规律,同样应该追求文学性、艺术性,追求艺术技巧的创新、叙事方法的革新,即有的学者指出的“生态文学说到底,是用审美的方式与生态进行对话,并将它转换为文学与生态学结合的一种特殊的艺术形态。……对生态文学来说,它的主要价值不在于写了什么样的生态,而是怎样写生态,即怎样根据自己对现实生态的切身体验和感受,通过写情和写人的审美中介将生态转换成审美话语”。

这样说总归有些抽象,或许还是应该从文本人手。

2004年《狼图腾》的出版可能是一个具有时代意义的事件,在此之前虽也曾有过关于描写生态环境与人文社会矛盾冲突的作品,并且关于生态美学、生态文学的理论探讨也早已开始,但似乎仅限于较小的学术关注范围,而《狼图腾》出版后,一时间关于生态问题的探讨成了全民关注的热点。不仅涌现出了大量阐释《狼图腾》的学术论文,更是推动了一批以描写生态危机和人与自然矛盾冲突的文学作品的出现,以及对早先已有的关于描写生态环境作品的关注。

《狼图腾》引发了全民关注生态环境问题以及反思中原文化的热潮,但就单纯的文学阅读来说,人们会发现它是一部有意义却不一定有意思的小说。因为文本所提出的生态环境的恶化、中原文化的弱点确实有值得人们反思之处,但是作为一部小说来说,文中充斥着大量的道德诲谕和理论说教,非但不能给读者带来阅读愉悦和审美快感,反而成为读者获得文学审美的屏障,因而单纯从文学的角度来说,《狼图腾》并不能算是一部成功的小说,它是“生态的”,但却不一定是“文学的”。而且就其所弘扬的文化理念来说也存在令人质疑的地方:“《狼图腾》为了崇扬弱肉强食的‘狼性精神,完成自己虚幻的文化乌托邦的建构,有意无意地将强权和蛮勇视为文明进步的动力”,这恐怕是在单纯的生态危机担忧背后更值得人们深思之处,在承认大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在将人类看作大地的子民而不是万物的主人的前提下,如何正确地发挥人类的主观能动性、推动社会的前进和发展,这才应该是生态文学真正指向的维度。人们要做的是在自然规律许可的范围内为人类的发展提供更好的生存环境、与自然和谐相处,而不是简单地匍匐在自然的脚下,臣服于一切自然的生灵。

或许还应该跳出简单的对生态的关注,在文本中寄寓更多的社会追问和精神思索。让我们来看这样几个文本。

仡佬族作家赵剑平2006年的新作《困豹》是个值得关注的文本,小说在整个的叙事手法和格调上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故事本身却是一个富有寓言性的文本。小说明显由两条线索构成:一条线索写兽,一条线索写人。

《困豹》的故事从老木垭的豹子疙疤老山开始。长江下游严重的污染已经危及豹子的生存,于是它担负着豹群的托付去上游寻找新的栖息地,在走进了云贵高原腹地古老而又清新的大森林、终于到达亚洲大陆第二级台阶之后却误入猎人铁脚杆的陷阱而被捕兽夹咬住腿拐,于是只得一边躲避人们的射杀追捕,一边寻求人类的帮助以求获得自由。

疙疤老山在老木垭的淹留自然而然地把读者带入了当地人的生活:郎州孟通县一个叫错欢喜的偏僻小镇,三名女学生被外来的人贩子拐骗走了,于是乡村教师令狐荣义无反顾地出门寻找她们的下落,然而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学生水惠已染上毒瘾、家英已嫁作人妇而不愿归家、藤子虽半路逃脱却不知所终。后来藤子终于回到了错欢喜磨坝场,并创办了自己的企业辣椒厂,但最终在和木青青的爱恨纠缠中放火烧掉了辣椒厂而和木青青驾车远走高飞。

以兽的线索来看,主人公无疑是疙疤老山,“困豹”形象地表明了它的处境,长江下游生态环境的破坏使整个豹群的生存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困兽犹斗,然而在寻找到新的栖息环境之后它却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先是被捕兽夹伤了腿骨,而不得不带着镣铐行走,接着又面临铁脚杆等猎人持续不断地围剿。在人类的猎杀下疙疤老山找不到一个同类,而只能和同样被打狗队追剿的公狗黑宝相依为命,甚至还生下了一个非狗非豹的怪物犬豹。在人类现代文明的侵袭下,动物丧失了赖以生存的家园,肆意捕猎切断了肉食动物的食物链而使它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危及牲畜和人类,结果又导致了人类对它们加倍的仇恨和疯狂的剿灭。人与动物陷入了杀戮的恶性循环,然而处于劣势的却永远是兽类,让其他动物闻风丧胆的利齿和矫健的身手永远敌不过铁铳火药,动物们无可避免地濒临灭绝的困境,它们用生命揭露了所谓现代文明光鲜的外表下血淋淋的罪恶。

其实“困豹”又何止以疙疤老山为代表的豹族呢?小说另一条线索的主人公令狐荣和木青青又何尝不是“困豹”?令狐荣是一个典型的乡村知识分子,他有着多舛的命运,自小随单亲的父亲来到错欢喜,后来子承父业成了错欢喜惟一的民办教师,他木讷却善良、执拗却正直、懦弱却忠厚、纯朴而又勇于承担责任。水惠等被小胡子拐骗本来与他并无关系,他只是出于善心为小胡子在破庙提供了一个居所而已,然而面对乡里曹书记“令狐荣!你要对这个事情……负全部责任……”的诘难,他一点都没有辩解和推诿,而是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寻找姑娘们的重任。然而冒着生命危险的寻找,得到的结果却是走出去的姑娘再也不愿回来了,即便是把吸毒的水惠带了回来却最终又亲手把她放走了,一个本应感人肺腑的故事就

这么轻易被“解构”了。而更充满荒诞意味的是,乡里的干部曹书记为维护自己的“面子”,不仅私自扣下家英和藤子给家人的信,而且刻意曲解令狐荣千里寻学生——“你借口找那几个失踪的姑娘,拿着铁脚杆给你的几颗獐子卵去逛大城市”令狐荣以知识分子的良心和责任坚守着人性的正直和纯真,即使面对践踏也保持着仁慈和宽厚,然而在人性普遍堕落的时代这种坚守到底能有多大反响呢?虽然被泥石流冲毁的学校用政府补发给老令狐的工资重建了起来,虽然令狐荣被评为了全国优秀教师,但木家寨小学的老师仍旧只有他自己,即便马卡莲婶婶要随他去错欢喜重操旧业,但令狐荣仍是后继无人,令狐荣所代表的善良、正直的人性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木青青,错欢喜唯一的大学生,“绿面书生”的作弊行为虽然为他所不齿,但他却坐收了渔翁之利,并且还因此让好友罗远志搭上了性命。虽然他有着走出贫穷、落后山区的强烈意愿,也有着走出去的实力和能力,但最终他走出去的方式却让他背负了沉重的良心债。“你有什么资格揭露‘绿面书生呢?没有。你有什么理由利用罗远志呢?没有。你如果认为那是邪恶,那么事情一开始,就应该抑止,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是正直而又善良的。但那会儿,你面对那个神秘的声音,却放弃自己的思想。你的本能在恶与善之间晃动着,最后把善逐出心灵的空间,而让恶占据。你的本能那会儿仅仅剩下可怜巴巴的一个饭碗。”于是在这个错欢喜唯一的大学生身上,看不到他走出山区的喜悦和激动,也没有天之骄子的优越和骄傲,反而是泪水和颤声颤气的“我要忏悔……”虽然木青青是因为政治风波而回到了错欢喜,但又有谁能说清楚不是从错欢喜走出去的阴影决定了他又回到原点的命运呢?不管过去在木青青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烙印,但回到错欢喜的那个大学生确实是不遗余力地想改善黑鸦坎两边木家寨、牛家庄打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积极推动集镇建设和改革,但这一切既是他回报家乡的一种途径却也是他麻木自己的一种方式:“我读大学为哪样?难道就为回来守黑鸦坎?我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也许真的走错了一步,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在北京辛辛苦苦上了四年大学,一家人都为我作出了牺牲,可不是要我回来守黑鸦坎,我结了婚,建立了家庭,我就永远困在这里了,我还有哪样奔头……”因此,木青青固然是解开了木家寨、牛家庄的冤仇之谜,也想顺利推动磨坝场集镇改造,但这一切却并不能说明他是怀着满腔热忱建设家乡,“真诚地想为家乡做些好事”。因而他最终和烧掉了自己工厂的藤子去南方“下海”,也并非是由于受到其他镇政府领导的排挤、“戒备和不信任”,而是一种主动的必然选择,他在错欢喜的日子不过像被暂时戴上了镣铐的疙疤老山,一旦解除了枷锁就会“奔生奔死地跑了起来”。

小说充满了寓言性,疙疤老山固然是实实在在的“困豹”,但像疙疤老山一样“处于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是木家寨无数无奈无望的乡亲,是试图改变他们命运又束手无策无计可施的令狐荣和木青青。封闭甚至是与外界隔绝的木家寨,虽然在经济和生存状态上的时间几乎是凝固的,世风代变,这里却以不变应万变,日常生活已接近破产,但不正之风却像瘟疫一样迅速地侵袭了这里:考试作弊、吸毒、拐卖妇女、强行绝育、隐瞒伤亡人口数字等等”,物质的贫穷和自然环境的险恶并不曾打乱山里人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但“现代文明”的侵袭却在让他们尝到物质生活富足之前先行带来了理想、信仰、精神世界的破产。整个乡村中国在世俗的劲风疾雨下面临溃败,比乡民们面临的生存困境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们精神领地的丧失,这才是“困豹”的真正涵义所在。

虽然“《困豹》不仅是豹子疙疤老山困境的描绘,同时也是对乡村中国和知识分子阶层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真实书写”,但无疑作者对这种困境的走出有着不容置疑的乐观。疙疤老山虽然一度在铁脚杆等的追杀中疲于奔命,但还是有惊无险地逃脱了,而且腿上的兽夹也在令狐荣的帮助下除掉了,虽然相依为命的公狗黑宝被打死了,但却留下了生命的延续——非狗非豹的犬豹。作者还在尾声中设计了犬豹不慎落入铁脚杆的陷阱但这位曾经嗜杀的猎人却放下了梭镖放走了仇兽之子的情节,这种想象的乐观,无异于鲁迅在《药》的结尾处给夏瑜的坟头凭空添了一个花环。

同样的乐观也体现在作品对两位主要人物的处理上。令狐荣背负着人贩子小胡子“同谋”的罪名,冒着生命危险对姑娘们的寻找不但落空反而被人刻意曲解,但困苦、磨难所给予他的回报不仅是让他从性无能变成了真正的男人,而且还让他得到了全国优秀教师的荣誉,父亲老令狐的冤案也得以昭雪,从精神根源上让令狐荣获得了重生。如果说木青青走出大山的方式充满了罪恶,如果说他回到错欢喜是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的使然,如果说他在镇政府中四面楚歌的处境都使这个人物有可能成为一个悲剧英雄,那么作者对他最后的塑造无疑是将悲剧变成了喜剧。木青青最后携藤子双双驾车离家“下海”,对应着困豹疙疤老山的获救、犬豹脱离陷阱的解放以及令狐荣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新生,这些都意味着作者对乡村中国和知识分子必将战胜黑暗迎来光明、挣脱束缚走出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莫名的乐观和信心。

如果说作者的确通过“困豹”这一意象形象地传达了对当下生态危机的担忧、对乡村中国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思索,那么作者对摆脱这种困境的乐观想象则带有很大的主观愿望性,期许或许是美好的,但却无疑影响了小说主题的深刻性。作者本来抛弃了颂歌和赞美诗的手法,试图揭露生存和精神的真相,使小说有望从独特的视角和层面揭示乡村中国的图景和知识分子的困厄,深入阐释中国的问题和矛盾,但却偏偏给每个主人公的命运都安上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这就使得此前作者所有的思考和努力都肤浅化了,使一部本来有着精神开掘可能性的小说飘荡起一丝并不和谐的“主旋律”。

应该说《困豹》并不是一部单纯的“生态小说”,由它再去看很多生态文学作品,就会发现一些值得深思的地方。

或许是生态环境描写的客观需要,几乎所有的生态文学作品都将故事的背景放到了穷乡僻壤的偏远乡村:有云贵高原的腹地(《困豹》),有苍茫的内蒙草原(姜戎《狼图腾》),有鄂西神秘的神农架(陈应松《豹子最后的舞蹈》),还有藏区贫瘠的机村(阿来《空山2》)……也许只有那些边缘地带还存留着原始生态的面貌。城市的扩张使大多数人早已淡忘了野兽的足迹、森林的荫蔽、自然的气息,已经形成的工业文明和商业经济使城市中看不到生态的踪迹,树木是人工绿化的结果、动物也不过是人工豢养的玩物,因而作家要表现生态环境所面临的危机、警醒人类对生态困窘的认识、倡导人类对生态责任的承担,就只能把眼光投向遥远的山区、高原。作家们无一例外地描写了人类对森林植被的滥砍滥伐、对野生动物的肆无忌惮的仇杀:

“没过多少年,机村周围的山坡就一片荒凉了。一片片的树林消失,山坡上四处都是暴雨过后泥石流

冲刷出的深深沟槽,裸露的巨大而盘曲的树根闪烁着金属般坚硬而又喑哑的光芒,仿佛一些狰狞巨兽留下的众多残肢。”

“伐木的队伍,正在飞快地卷上山来,各种套子和枪口都在搜寻着我们,还有与我们共同逃难的熊、野猪、豪猪、九节狸、麂子、大羊和鬣羚。豺和狼那些阴险的野兽也基本绝迹了。”

“那时候,两只兽站在灌木丛边上,回过头来,打豹队已经形成阵势,从三面包围上来。一拔人喔嗬连天地吼着,踩着荆棘,跳跃灌木丛,棍棍棒棒挥舞着,黑洞洞的枪口喷着蛇的芯子一样的火焰,疯狂地扑过来,冲着两只身处绝境的兽疯狂地扑过来……”

“又是一枪。又是一枪。又是一枪!每一响从容的枪声过后,就有一只皮毛漂亮的公猴重重地从树上摔落下来。达戈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门关!猴群疯狂地穿越他一个人的阻击线。而他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一枪又一枪击发着。枪声一下比一下更沉闷,就像重重的檑木撞在人心上。”

这些描写惨不忍睹,人类掠夺和残忍的本性暴露无遗,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为了满足当权者虚妄的功绩,人们毫不犹豫地向森林举起了利斧、向动物举起了猎枪。于是森林荒芜了、野物绝迹了,人类对大自然疯狂的破坏和掠夺终于也引来了大自然疯狂的报复:

“山坡上每一处沟壑,都有泥石流汹涌而下。山上刚刚伐下的木头成了泥石流的帮凶,那道机村人砌起在山边蜿蜒的石墙,被泥石流轻轻一推,那些累累的乱石自身也成了泥石流的一部分。那么沉重的木头和砾石裹挟在泥浆中间,载沉载浮,缓慢而流畅地流动,覆盖了土地,推倒了房屋。”

“他在一阵要命的窒息中看见天风海雨般的浊浪,摇滚着从坡上扑下来。整个错欢喜山地抖动着,有如一副巨大的石碾子滚过,发出一种深沉而残忍的声音。他本能地蹦出教室,还未站稳,便被一阵黑色的漩流拔起来,抛到操场上。他在泥泞中滚了滚,又跳起来,拼命地往前跑着。这时候,他听见一声轰隆,整个身体踉跄着,就栽倒在地上,被一种粘糊糊的东西裹着,往前翻滚着,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类与自然的相互掠夺和报复令人触目惊心,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已经到了不得不反思的地步,于是作家们在小说中纷纷表达了对人类破坏自然的愤怒的谴责,呼吁人们重新认识作为大地子民的人类在维护自然生态方面所应有的担当。这的确是生态文学作品最大的价值所在,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考虑问题,就会发现其实这种认识观有着很大的虚妄性。

作家们把展现生态面貌的背景放在了遥远的边陲,那里之所以还存留着自然的原生态就是因为地远人偏,尚未受到现代文明的侵袭。然而伴随着经济大潮的席卷,这些地区也开始走出闭塞的视听,眺望外部繁华的世界。作为不发达地区,它们没有任何的知识、技术、资本来与经济发达地区相匹敌,它们有的只是自然赐予的一切,原始而粗糙,如何才能谋求经济发展?最基本的便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于是那里的人们向山林举起了斧头、向野物举起了猎枪,于是生态被破坏了,于是人们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他们。其实他们走的依然是发达地区曾走过的高消耗低产出的老路,以低廉的劳动力、生产原料和初级产品来换取发达地区的工业制成品,比如《空山2》中达戈疯狂地猎杀猴群不过是要用它们来向伐木场的王科长换一台电唱机。很多地方都是依靠这种原始的方式走出了贫困、发展了经济,成为今日的发达地区,然而当落后地区重蹈发达地区的覆辙时却首先遭受了发达地区的批判。诚然,这种高消耗低产出、高投入低回报的发展路线是值得批判和反思的,以破坏生态来换发展的思维方式是错误的,但笔者要说的是当人们面对自然生态的破坏时,想到的仅仅是对破坏生态者的批判、质疑和诘难,却从未想过生态遭到破坏的根源在哪里。

发达地区先是以高昂的生态代价换取了自身的发展,当经济要求得到满足之后又开始追求精神需求,于是他们意识到了人类需要森林、需要绿地、需要清新的空气、需要野生动物的身影作为生活的点缀,于是他们开始呼吁保护自然、保护生态。被破坏的自然已经不可恢复,于是他们要求还未被破坏的地区要保持原状、保持生态的原始状态和面貌。但那些尚未被破坏的地区恰恰是经济落后、人民贫困、教育知识缺乏的边远地带。经济富足的发达地区却偏偏要求落后贫困的边远地区维持原状,这不是一种不合理的沙文主义又是什么?当经济发展与乡村生态发生矛盾时,人们只是一味地批判山民野夫们的愚昧短视,却从未想过如何从自身的发展历程中吸取经验教训,帮助落后地区从一开始就走一条良性循环的可持续发展道路。比如《困豹》中,木青青一直想利用黑鸦坎的天然地形“淹一个水库,沟口那儿发电,还可以发展水上交通,搞观光旅游”,但这种良性发展地区经济的思路却始终得不到领导的重视和支持。由于师资力量和教学资源的严重匮乏,令狐荣不得已对学生采取了“二部制”教学法,把小学六年缩减为四年,四个年级同时在一间教室里上课,这本是无奈之举,殊不知竟成了先进成果,本来应该接受正规教育的学生也只能一直“二部制”下去。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人们只知道在生态被破坏之后简单地指责、愤怒、担忧,但这种简单盲目的生态批判不过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注意了事情的表象而忽略了本质。难道偏远地区就不能追求经济发展吗?难道保护生态就理应经济落后吗?难道山民野夫就无权追求更好的物质生活吗?这些才是在简单粗暴的生态批评背后更应引起人们深思的地方,也只有解决了这些地区经济发展道路的问题、满足了人民物质生活的必然要求之后,才能更好地解决保护生态的问题。

透过生态,人们在看到乡野村民们物质生活贫困的同时,或许更应该注意到他们精神世界的空白。其实无论是对森林的滥砍滥伐,还是对动物的大肆虐杀,在朴素的经济要求背后凸现的都是他们知识教育的缺乏、精神思想的愚昧无知。然而更不幸的是,文明的先导似乎总是罪恶,他们对“现代文明”的认知总是从文明的负面因素开始的。像《围城》里方鸿渐在谈到“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时所说的“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杨梅疮,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那样,边缘地带向现代文明敞开之后,首先涌入的不是先进的文化和经济成果,而是与文明一同滋生的罪恶。《困豹》中与世隔绝的木家寨,村民甚至乡镇领导都尚未用上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但在高考中竟已有人使用无线电对讲机来作弊;村民朴实地以为劳务输出是山区脱贫致富的捷径,却没想到有人利用这条捷径来拐卖妇女、贩卖毒品、强制姑娘卖淫;妇女们第一次兴高采烈地来镇上参加庆祝“三八”妇女节,却不曾想到是个强制绝育的陷阱;重大伤亡事故后想到的不是如何挽救生命、治病救人,而是想方设法隐瞒伤亡数字推脱责任……《空山2》中,色嫫不过是有一个简单的要走出高原站在舞台上唱歌的理想,换来的却是那些手握大权高高在上的男人们的一次又一次的玩弄;机村人尚未见过电唱机是什么东西却先向祖祖辈辈定下了沉默契约的猴子举起了猎枪;“国家建设”,一个空洞无边的词语却毁掉了机村人赖以为生的良田,甚至还要争夺他们惟一一块不会遭致泥石流袭击的地方来盖坟地……或许这不过是印证了黑格尔所说的“恶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的论断,但历史前进并不能成为道德沦丧、人性堕落的理由。在追求现代文明的过程中,是不是更应对文明的负面因素保持警醒呢?

这些小说或许并没有引起像《狼图腾》那样大的反响,但它们却比《狼图腾》给了人们更大的思索空间和更深的探索维度,从这些作品中人们读出了“不在于写了什么样的生态,而是怎样写生态”的内涵,而这才是生态文学真正的价值所在。

[责任编辑:夏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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