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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王

2009-03-30周朝云

彝良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翠花天麻妇女

周朝云彝良县志办副编审,有作品刊于《彝良文学》,近日有专著《乌蒙烟云》一书问世,与文学终身有缘,老来以诗文为伍。现退休闲赋在家。

麻王,在彝良当地称谓有二,一是指个头最大上品质的天麻,这些年天麻产业大发展,人们把那些天麻种植大户亦称麻王;一是有极大的调侃意,将那些有生理缺陷的大麻子戏称麻王。我故事中的主人公黄有江两者兼而有之。三十多岁,高而壮,一张宽厚的脸,满脸黑豆般的大麻子。说起他的身世,竟因了这幅麻脸,几乎毁了他一生。在他生下时,吓昏了爹妈,他爹认为生了一个怪胎,很不吉利,把他抱了丢在野外,第二天,他妈走到荒地上,一看他两眼睁着,两手不停地抓,他妈不忍心又把他捡了回来。他爹见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管他麻不麻,也是他家传宗接代的命脉,视如珍宝。这孩子自小聪明过人,过目成诵,成绩排优。从他进学校那天起,小伙伴们就给了他一个“小麻子”的绰号,但人小无介意,无自尊心伤害。考进县城中学,先是老师安排座位时,谁也不愿与他坐一张课桌,渐渐与同学混熟,经常拿他开玩笑,不曾呼其大名,什么“麻花”、“麻花椒”、“黑芝麻”、“干核桃”、“满天星”……一切与麻有关的字眼尽往他身上堆。有一次地理老师讲课,讲到印度的德干高原产黄麻时,同学们的眼光一齐投向他,让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后有关麻的各种说法象一发发重型炮弹向他射去,他感到羞辱,无地自容。“我惹着谁了?”他性格变得孤僻,他象一只孤鸟,不敢与众合群。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有一群老师的孩子,时常纠合在一起,一看到他就整齐的喊起来:“麻子麻精怪,下河洗青菜,青菜着水打,麻子着鬼打。”,他度日如月,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向他看,似乱箭向他射来,这个书实在读不下去了,他悄悄离开了学校。

他回到家,满以为那些有关“麻”的字眼会消失,自身会得到解脱。乡间人更粗俗,什么“麻鸡”、“麻雀”、“麻儿”、“麻屁股”……一连串极不文明的语句往他身上堆,至于玩笑话就更多了,闲时总拿他散心,“你喝醉了,不要二麻二麻的”,“你那脸上的坑坑,一担二斗芝麻都填不满。”有人故意问:“今年的天麻管价不”,“金河花椒卖多少钱一斤?”有个文雅的老先生,故意给他讲了个“闭月,羞花,落雁”的故事,他还津津有味地听着,听完了,旁人才说:“整你的呢。”并诠释给他听:“那不是什么美女貌美让月亮不敢比美,闭门不出;让花儿自觉羞愧,不敢开放;不是貌美绝色,让大雁伫立观望。说的是一个大麻子,麻得太吓人,当月亮刚出来时被吓了退回去,当花儿刚要开放时,被吓了不敢再开,一群大雁飞过,误当作一片河滩,留足下来栖息。”开初,他就像头上生癞疮不长毛的啊Q怕别人提到“光”、“亮”、“癞”等字,他尽量回避去听与“麻”有关的字眼,诸如“麻将”、“麻辣味”、“麻布”之类,甚而与“麻”相关的东西,如:芝麻、大豆、天花、核桃、豆豉、重庆火锅等等。彝良这个地方偏生怪,在生产、生活习俗上许多词语都用上“麻”字,如“麻包谷”、“黑麻麻的”(形容天黑或人多)、“麻脸不认人”、“麻烦”、“麻杂”等等,让他回避不及。他对提“麻”的人,时而生惧,时而生恶,又生而变恨,管他善意与恶意,都怒目相视。以后,他看了《三国演义》、《伊索寓言》两本书,逐渐改变了他对“麻”的疾恶,《三国》上的庞统麻而丑,但才能与诸葛亮不相上下,倘若庞统不短命,《三国》的历史又要重新改写了;《伊索寓言》的作者伊索,生得短小,麻得吓人,每当他照镜子时,为自己的麻脸而失声痛哭。后来他能自我解嘲,忘掉自己的形秽,成就了大业。名人尚如此,我何足哉!黄有江也仿效古人,渐渐淡忘了“麻”的身世,随乡入俗,合群而居。有时有人与他开开玩笑,他也用玩笑去反击。有人叫他“麻儿”,他会叫别人“麻孙”,有人叫他“麻雀儿”,他即答曰:“你的脑壳”,有人编“麻”的故事来整他,他会立即抓住对方生理上的某一缺陷,编出含蓄、妙趣的故事来反击。

黄有江三十老几的人了,尚未婚配,一想到娶媳妇,晚上睡不着觉,正因为他麻得出名,别人不敢嫁。虽想女人,他对女人向来是敬而远之,不敢轻易接近女人半步,乡间大事小事,他都肯出力帮忙,他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但不敢下厨,那是女人在的地方,他只得去做那些挑水端煤的重活脏活。有时候,他也偷看人间,远远地去看那些靓女少妇,挑着那些长得俊的看。他家的住地给他创造了一个偷看女人的条件,这是赶田黄街的必经之路,每逢赶场,他都要站在屋檐下偷看过往的女子,开初她们并不觉得,渐渐地发觉他看的呆,看的傻,一到他家门口,象遇到煞气般,没命的往前跑,有几个调皮的女子连跑带喊:“快跑,快跑,大马蜂来了,大马蜂来了。”同样是麻子的称谓,但语言程度就恶毒得多了。他心里暗暗骂道:“臭娘们,歪个球,哪天你找上门来,老子还不理你。”

这黄有江,家中尚属富裕,父母早逝,给他留下一大间空房,他聪明过人,无师自通,什么木工、石工、电工样样都会,乡下人说“十麻九怪”,他便是麻中之精英了。近几年乡间发展天麻,许多人家都发了富,但天麻的品位老是提不高,黄有江爱看书报,找到了种天麻的道道,一进县城就往科委跑,与科委马主任成了至交,老马送给他许多种天麻的书籍,把刚试验成功的天麻“萌发菌”“灭环菌”送给他,他回去如法炮制,果然成功了,种的天麻个头比别人大、质量好、产量高,成了名副其实的“麻王”。县政府天麻现场会搬到他地头去开,他现身说法;县内外天麻种植能手到他那里去取经,他毫不保留地把经验告诉别人,许多人还礼遇地把他请到地块去望诊,一时名声大振,知情者,麻王即天麻能手黄有江也,不知者,麻王乃黄大麻子黄有江是也。这时为他提亲说媒的也多了,他却十六两的老称高高翘起,谁也瞧不上。赶场时,再到门前瞅女人,这些女人不跑了,反倒想一睹这麻王而快。

他随时要去赶田黄寨,走过弯弯的小路,下过一道坡地,快到田黄河的河坎上,一间串架木房住着个女人,这女人常在门口瞅他,他开初一点不察觉,久而久之,猛抬头,那女人站在高处,紧紧地盯着他,目送他走过大路,踩过河去,他向她望去,那女人也不躲闪。真是深山藏美人呵,这女人眉清目秀,真正有“闭月、羞花、落雁”之色,如有衣装打点,定赛城市中那些娇柔美女。以后,每当他走到门口,就放慢脚步,停立良久。久而久之,他借故忘了带火,进屋去找火点烟,或进屋找碗水喝,这女人好像早作好了准备,为他送去一杯凉茶,有时泡一大碗甜酒凉水递给他。一次两次多次他们的情感在无言语中表达。其实他们都近在咫尺,各自的人格、品貌都有所了解。这女人叫李翠花,年近三十,看上去只二十挂零。中学毕业,男人前两年外出打工,死于矿难,黑心的矿主几千元就打发了她,留下一男一女。自男人死后,她一个人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找钱供娃娃们读书,还养着猪、羊、鸡一大群。因她人长得漂亮,许多光杆男子都来攀她,她却闭门不见,也有那些浪荡子弟想在她身上揩油,被她乱棒轰了出去。黄有江自见到她,犹如一轮不落的太阳在心中升起,周身温暖着,他总是隔三茬五的无事找事地去接触她,他想力所能及地去帮她做点事。有时他把柴禾打了,悄悄放在她门前,有时把盐、米买了给她送去。他经常走到学校,为她读书的孩子买些糕点糖果,把零花钱塞到他们的手里。他要让她打扮成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为她买去上百元一件的衣服,女人所用的镜子、梳子、发夹、口红、香水什么都买上。用什么方式才能向她表达爱意呢?买束鲜花?乡下人又不时兴。买金耳环、玉镯吗?他也买得起,乡下人又不配用,想来想去,有了,买个手机,即是最时髦的礼品又可与她谈心说情。他买了个价高质优的手机,充足了卡费送过去。第一个晚上,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和她通话,手机是开着的,他用颤抖的声音问了句:“你好吗?”,对方立刻回话:“很好,你要好好的保重身体。”声音是清脆的,柔和的,像点点甘露滴进他的心田。

从此,每个夜晚他们都有一次通话,他们的距离也一步步在拉近,开初还听得见对方紧张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声、渐渐地有了笑声、欢声。不过他们的通话都很单纯,没有爱情的赞美诗,甚至连“我爱你”这简单的爱情表达都听不见,无非就是一些生产生活的惯用语,诸如“猪儿长得肥不?”,“地里的收成怎样?”,“你看电视了吗?看的哪个电视剧?”。有些话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但每次重复又那样新鲜,有回味。黄有江每通一次电话,心里总是乐滋滋的,想不到女人就是这样柔和,声音细声细气,但每一个音节又那样清脆响亮,笑起来甜甜蜜蜜,犹如喝上一杯清香的浓酒,让人心醉飘飘然,他仿佛触摸到她温暖的手,跳动的心。一个夜晚通完电话,他大着胆子往翠花住处走去。夜已很深了,门还开着,灯亮着,他一头撞进屋里,倒在了翠花怀里。

从那以后,不要翠花发什么信号,他时常往翠花家独来独往。一天,他对翠花说:“我要明媒正娶你。”翠花说:“你们这些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呢?”“我有一颗不变的心。”“人心隔肚皮。”“事久见人心。”“空口谈白话。”黄有江认为她要财产作爱情的抵押,把所有的存蓄都拿出来,“这是张10万元的卡,足够你生活半辈子了。”“谁稀罕你那个。”“你到底要哪样?要天上的星星我就去夺来。”“我要你一颗真诚的心。”“好,拿刀来,我就把心掏给你。”黄有江说着就要去拿刀,翠花急忙把他阻住:“我逗你玩的,何必当真,其实你的心早就给了我了。”“我还可以向天发誓,如果我对你有半点不好,心怀二心,必遭五雷轰”翠花急忙用手去堵他的嘴,心里有些后悔,这种老实巴交的人,我不该用话去激他,一连串说出这样多不吉利的话。她立刻岔开话题说:“你想当爸爸吗?我肚子里已有我们的孩子了。”讨媳妇,生孩子,这是人的天伦之乐,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现在不是梦,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他疯狂的把翠花抱起来,满屋乱跑,“我当爸爸了,我当爸爸了。”“你别高兴的太早,你还没有明媒正娶我呢,尽干些偷偷摸摸的事。”翠花说着,一头倒在他怀里。“我就去找媒人,下彩礼,去登记,领结婚证,然后热热闹闹的办一场,用花轿把你抬过去,让人看看,我黄麻子也有今天,我黄麻子也是个人,顶天立地,腰杆挺得直直的人。”

眼看婚期快到了,黄有江忙着筹办婚事,在他心中,正编织着一副婚后生活的美满彩图,他要把他的老房变成一座三层楼房,旁边再建一个天麻加工厂,自己种天麻,又将乡下的天麻收起来搞加工,赚更多的钱。翠花的房子嘛,在旁边建一个养猪场,雇几个人来专门养猪。不是说要奔小康吗?到那时,手里有钱,什么都不愁。只要翠花母子冷不着,饿不着,他再苦再累也心甘。他越想越高兴,干起活来也带劲。

这一天,他同往常一样,淌着那不足膝深的浅水,过田黄河去赶场买东西,翠花就象初识的恋人一样,把他送到河边,依恋着目送他过了河。然后,估计他赶场快回来了,就坐在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头上等他。他到了田黄街上,少不了要遇上几个相好买点小菜喝上两杯。逢着熟人就将婚期相告,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凑凑热闹。他走在街上,不时的有人向他点头打招呼,如今的黄有江在这一带也是有名气,有面子的人,让人刮目相看。他买了一背篓东西背着匆匆往回家路上走,一路充满希望地唱着,跳着。很远,很远,他看到翠花已坐在大石头上,他高喊着:“翠花,我回来了,等着我。”他更加快了速度。路上行人稀少,快到河边,突见小河水猛涨。古人有云:“易涨易退山溪水”,乡间带有应验,就是当地不落雨,他处下暴雨,也会引发河水猛涨,当地人称“齐头水”,让人防不胜防。你说这田黄水怪不怪,河面宽而广,平时水浅只过脚背,最深时也不过到膝,就像孙悟空施了法术,说小就小,说大就大,就在几分钟前还是风平浪静,骤然间浊浪淘天,汹涌澎湃。河中有四、五个妇女,背着背篓,手牵着手,欲前又止、欲退不能,水越涨越大,很快就要被河水冲走,发出一阵阵呼救的惨叫。黄有江听到呼救声,也顾不上背篓里装着的值钱东西,往地上一丢,飞奔着向河里跳去,论水性,他从小在这条河里捞鱼摸虾,也称得上个“混江龙”。在水中翻来倒去,好不容易游到这几个妇女身边。这水两边深,中间浅,人还可以站立住,中间有一块大石板,水在不断地涨,大石板很快就要被淹没。他一看,身边这几个妇女正是他平时最讨厌的人,曾经骂过他,平时喊他“马蜂窝”、“豆豉”喊得最凶,他不去想那样多,救人要紧,管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这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的父母、丈夫、孩子正等着她们回家。这时,他倒象个将军,象个指挥员,吼叫着,下达命令,叫她们都把背篓扔掉,然后叫她们手牵着手,他在前边引路,把几个妇女引到河中心的那块大石板上,将她们一个一个安置上去,然后他又一个一个将她们送到岸上,送出一个,石板渐渐被大水淹没,他乘风破浪,一步一滑,送走了两个,三个,四个,到第五个时,她已被大水冲下大石板,被救这个人也就是骂他骂得最厉害的一个。他一步窜过去,拉住她的一只手往对岸游走,可这妇女一惊,一只手紧紧将他抱住,他无处使力,双双沉下水底,他用嘴使劲咬这妇女的手,这妇女的手松开,他又浮出水面。此时他完全可丢掉这妇女不管,个人逃生安全上岸,但救人的本能支撑着他,哪怕有一线生的希望,他都要把这妇女救出,他又栽进水里,提着这女人的头发浮出水面,向着岸边游去,越往岸边走,水势越猛,他身上被乱石划破多道口子,疼痛难忍,这时他在水里已搏斗半个多小时,已筋疲力尽。眼看就要下险滩,救人的机会只能用分秒来计算,他在水中挣扎、拼搏、使足全身力气,终于将这妇女托到岸边,岸上的人立刻将这妇女搭救上去。就在这时,他手一松,一个浊浪向他打来,滚下险滩,任洪浪冲走。

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紧扣着岸上许多围观者的心,也毁灭了一个妇女的心。他救人的全过程都被翠花记录着,他先是坐在岸上 大石板上,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救人的一举一动,每一个惊险都把她的心紧紧牵着,她不时发出“妈呀”的惊呼。最后她冲到河边,恨不得跳下水去帮他出把力,她真想喊一声:“你别管这么多事,快上岸吧。”但没有喊出来。到扣人心弦处,她真想大声喊:“你要当心。”就怕这一瞬间他心一惊,发生意外,她心一直绷得紧紧的。当他被洪水冲走时,她发了疯似的跌跌绊绊直往下游跑去,要不是别人拉着她,她真的就跳进河里了。当人们跑到很远很远的下游将他打捞上来时,已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身体已僵硬,但手还紧紧抱着,做着救人的姿势,双眼张着,充满希望和期待……

她先是傻了眼,但愿是梦,这不是真,接着像疯了般,在河滩上跑着、哭着。

田黄水,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始终不停地流淌着。在河边的大石板旁,新增了一所坟墓。每当田黄逢场天,一个女人坐在大石板上,守护着孤坟,望着流淌的田黄水,等待着丈夫的归来。以后又多了个肥胖的男孩。不过她眼无神色,目光是呆滞的,青春的光彩已经退去,渐渐地,这女人的青丝变成了满头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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