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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安安过个年

2009-03-30

彝良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彝良龙海坐飞机

李 发

李发强彝良龙海中学教师。有作品在《滇池》《边疆文学》《青年作家》《广西文学》《特区文学》《佛山文艺》《读者》等刊物发表。

小偷登上从昆明到彝良县的卧铺车的时候,是下午五点五十七分,离发车只有三分钟了。小偷把手揣在裤兜里,在车里晃了晃,找到了自己的铺位。第一排的中间,下铺,还不错。尽管已经到腊月,春城的天气依旧很温暖,车里有点热,他把外衣脱了,压在枕头下,再把被子抱过来放在枕头上,脱了鞋,躺在铺位上,又把右手揣在裤兜里。

一个卖报纸的女人拿着一大摞报纸上来了,叫着“买报买报”。小偷看了她一眼,就知道的确是卖报纸的。小偷以前也干过卖报纸的事,不过他是借卖报纸在车上晃悠,找机会摸人的钱包。女人说兄弟买两分吧,一块钱。小偷侧了侧身,左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硬币,买了两份报纸,一份《春城晚报》,一份《都市时报》,厚厚的。他点了一支烟,侧卧着,左手拿着报纸,无聊地翻看。

车发动了,司机按了一声喇叭。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一手拖着一只小皮箱,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小包上来了。小偷瞥了她一眼,长得还不错,猜测她是一个外出打工回家过年的打工妹。腊月了,在外面打工的人都铺天盖地地往乡下老家跑。小偷知道打工的人大多没什么钱,有的人虽然看上去穿得洋气,可也就只那一身衣服值点钱。他又瞥了那妇女一眼,又猜不准了。不太像打工的。头发看上去很时尚,尤其是手里的皮箱和皮包,一看就是平常的打工妹不敢买的。小偷又想,大概是个小姐。虽然她的头发没有染得五颜六色,唇上也没有涂口红,衣服也穿得不露,可是凭直觉,他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小姐。小偷经常在欢场混,各种各样的小姐他都见过。

那女上车来,气喘吁吁地说,飞机晚点了,我还以为车走了呢。她站在小偷前面,把皮箱放下,问司机:师傅,我的车票是23坐,在哪里?

司机说,就在你旁边,第一排,右边,靠窗的上铺。

麻烦你啦。女人说。然后把皮箱塞到下铺的床下,把包放到她的铺位上,在车上扯了一个塑料袋,坐在小偷旁边,脱鞋。小偷让了让身子,三心二意地浏览报纸。那女的转过头来跟他打招呼:你也是去彝良?小偷点了点头,继续看报。他早听出来了,女人的是彝良口音,只是说起来不太自然,有的字音有点变调。

女人说,你是彝良的?

小偷又点点头。

女人盯着他,表情有些惊讶,彝良哪里?

小偷说,龙海。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觉得你有点像一个人,可是你是龙海的,就一定不是了。

小偷说,像谁?

女人说,像我二姐夫。

小偷也笑了笑,说,我光棍一条,是想当人家的姐夫,就是没人嫁给我。

女人显得很高兴:我是小草坝的,跟龙海挨着呢,我小的时候还去过龙海,现在都记不得是什么样了,我都八年没回云南老家了。一听你说话,一听到车里的人说彝良话,我就感到很高兴。

小偷也有这种感觉,耳朵里全是乡音,怪亲切的。他说,你在哪里打工?

女的依旧显得很兴奋:我现在的家在山西绛县,听说过绛县没有?偏僻得很。我跟我丈夫都在江苏的常熟打工,我们在电子厂做。

小偷想,嫁那么远干吗呢,可是他只是“哦”了一声。

女的装好鞋,蹭上了铺。她把被子放在一边,把包放在靠外的枕头边。刚躺下来,车就开动了。

卧铺车开出昆明站,开出市区,一会儿就上了高速公路。小偷把脸侧过来对着那女的,不时悄悄瞅一眼。这次小偷不想作案,回家过年嘛,图个吉祥,平平安安过个年就好。要是一不小心被抓了,年就过不成了。小偷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混,也有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他之所以瞅那女人,是因为那女人还受看。好看的女人多看几眼,不犯法。

那女人在铺上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拿起包,拉开拉链,摸出手机,又把包放在枕头边。她拿着手机,开始打电话。

姐姐,你猜我是哪个?……猜不出来?我是玉梅!前天我才给你打电话,你就记不得我这个号码了?……你没有存?……不会?你好笨!姐姐,你猜我在哪里?……我在班车上,我坐飞机来的,从上海坐飞机,到昆明下的,刚从飞机场出来。现在我在从昆明到彝良的班车上,好亲切哦,车上的人都是彝良的,说的都是彝良话,不像在飞机上,哪个地方的人都有,南腔北调的。我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多人说彝良话了,一上这辆班车,就像到了家里一样。……坐飞机?晕,比坐班车晕多了,我是头一回坐飞机。我以前坐班车也晕,现在不晕了,可是坐飞机晕。……嗯?是啊,我一个人来,他在厂里嘛,走不开……是啊,娃娃也在常熟,跟着他爸呢。……他不让我带来,说是我们彝良的天气冷,怕娃娃感冒,路也不好走。……什么?柏油路?什么时候修的?有没有到我们村的车?……你问我几点到?不晓得,我不晓得车要开多久,到了我给你打电话。妈在你们家没有?……没在就算了。没电话不方便,我回去就给她买一个……我有钱,娃他爸拿了钱给我,还说哥哥结婚,我送五千。……就是嘛,八年没回家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找不找得到路……姐姐,我给你们说,我是坐飞机来的,飞机上不准带东西,所以我没给你们买什么,一样都没买……

夜已经暗下来了,路边偶尔有路灯把车里晃了一下,车里又陷入黑暗。小偷又悄悄瞥了一眼那女人的包。包在枕头边放着,拉链没有完全拉好,可是光线很暗,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不过小偷想,她的钱一定就放在包里。

……本来我也来不了的,可是八年没回家了……出来了?好快!……就是,人贩子进班房都出来了,我还没回过家。……恨他干什么?起初的时候恨,现在不恨。女人嘛,总得嫁人,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小偷知道了,原来这个女人是被人贩子卖出去的,嫁了人,生了孩子,折腾了八年,现在才回家。

车开到收费站停下交费,天完全黑了。车里只有那个女人还在打电话,其他的人都没有声音。小偷刚才有点恹恹欲睡,这时候睡意全没了。车一过收费站,又在宽阔的高速公路上飞快地跑起来。小偷悄悄翻起身,环顾了一下,只见到处都黑漆漆的。有点凉了,他坐起来,把被子理好,盖在身上,开始睡觉。躺下身的时候,他迅速把那个女人枕头边的皮包拿了过来,躲在被窝里。没有人看见,那女的还在打电话。小偷轻轻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摞钞票。小偷暗喜,虽然没数,但是从厚度来看,起码有一万块。他怕那女的发现包不在了,就把钱拿出来放到枕头下,然后假装起身理被子,迅速把包放回原处。

那女的仍在打电话。

……就是,哥哥都三十多岁了才讨媳妇,我不回来参加婚礼怎么行?……是啊,其实我也不晓得那封信你们收得到不,我不晓得地址写对没有……收到三封了?……哦,我们没在山西那边,这几年都在外面打工,经常换号码,你们当然找不到我……那天姐夫打电话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可是我一听口音就知道你们收到信了,就知道是家里人打来的。姐姐你晓得不?接到电话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哭了一夜。……咋不哭?我高兴!我以为一辈子看不到你们了,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了!……早就想回来,就忙,走不开,一推就推到现在。后来知道哥哥要结婚,我就说啥都要回家看看……他不来,过年加班,工资多,他舍不得走,老板也不要他走……是,过了年再走。等不到十五了,忙。……姐姐,你说我回家,你还认得出我不?……我没有变,一点都没变,就是长高了点。……口音变了?我觉得没变嘛,到死我都还会说家乡话的……就是嘛,我走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哥哥有没有手机号码?我想给他打电话。……没有?为啥不买一个?……买不起?都这么多年了,还跟以前一样穷?……我没有钱,你以为我很有钱?……坐飞机?那是他好面子,非要我坐飞机回来不可,而且后天晚上就是哥哥结婚的日子嘛,坐火车赶不来。我跟他都是在工厂打工,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不过他都安排好了,叫我除了哥哥结婚送的礼以外,你家的两个娃娃一个发五百块的压岁钱,二姐家的两个娃娃每个也发五百。再拿点给妈。……要发,怎么不发,这么多年第一次回家来,又没买什么东西,不发压岁钱我还有什么脸?……有钱,我有钱,他说了,叫我回上海的时候坐火车……

小偷轻轻地把左手伸到枕头下,摸了摸那摞钱。

……哥哥都三十几了,怎么才娶到媳妇?……嫂嫂是个哑巴?怎么没听你们说起?哥哥怎么会娶个哑巴做媳妇?……什么?哥哥的右手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你们怎么没给我说?……哥哥也出去打过工?……广东?…什么黑工厂?把人的手都弄断了,还一分钱也不赔?……这样啊,那他现在干活还行不行?……

小偷的心猛然沉了一下,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小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经没了。

小偷从前不是小偷,他也去广东打过工。他在工厂里做工,一不小心,飞转的机器轧断了他的两根手指。老板付了医药费,却开了他。他成天围着老板,要老板补偿。老板被死缠烂磨得心烦,就拿五千块钱打发了他。他的手指没了,别的工厂都不要他,于是到处混迹,进入一个盗窃团伙。团伙的老大见他的右手才三根手指,说你适合做摸钱包的。小偷于是刻苦训练余下的几根手指,果然做起事情来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可是小偷因为少了两跟手指,一直娶不了媳妇。他原打算在老家找个姑娘,可是姑娘们都看不上他。在外面虽然有女人说喜欢他,但他知道那是逢场作戏,他们喜欢的是他口袋里的钱,不喜欢他的手。现在小偷的心里痒痒的难受,他觉得那个断了一只手的哥哥就是他。一个断了手的人,能娶到一个媳妇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怕那个媳妇是个哑巴。

客车钻进了一个隧道。不知道为什么,隧道里竟然没有灯。小偷翻起身来,装做是整理被子的样子,又飞快地把那个女人枕头边的包拿了过来。他悄悄从枕头下摸出那一摞钱,把钱放进去,然后跪在铺位上,把被子提起来抖了几下。就在他抖被子的过程中,那只皮包又回到了女人的枕头边。

小偷重新躺在床上,盖好被子。躺在床铺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偷了东西,又把它还回去,这还是小偷吗?而且,那些钱少说也有一万块!

小偷也没什么钱,现在身上只有几百块。虽然平素偷到的钱不少,但是花得也厉害。本来他没打算回家过年的,昨天他还在大理呢。要过年了,另一个小偷说发现了一个好东西,约他一起去搞,挣点过年钱。那个小偷说,他发现一个小区里有一家人养了一盆兰花,那盆兰花起码值三万。半夜时候,他们就潜进了那个小区。兰花在三楼,他们顺着下水道管爬上去,用钳子夹开防盗网。主人发现了,大喊抓贼。他们赶紧跑,又顺着下水道管子滑下去。由于两人都急于逃跑,就争着抱下水管道。他抱着管道还没划到地上,同伴却没抱稳管道,从上面摔了下来,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楼上的人追了下来,他也顾不得同伴了,撒腿就跑。同伴被抓住了,虽然之前他们就有过约定,不管谁被抓住了,都不能供出另一个人,可是他还是不放心。要是同伴供出了他,他就只有在看守所过年了。于是他跑到车站,买张车票就坐到了昆明,又马不停蹄买了回家的车票。

小偷的家里只有老父老母两个人。大哥分家出去多年了,二哥在浙江打工,说不好买车票,又贵,不回来过年了。小偷想,自己身上只有几百块钱,过了年还要走,那是要用做路费的。回家过年,总要拿点给父母,春节期间还要玩,赌钱,抽烟,还需要钱,总不至于回到老家还偷吧。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行规。要是把老路断了,这辈子就没脸回老家了。一想到这些,小偷又后悔了。自己就是个小偷,还做什么好人呢。他看了看那个女的,她还在打电话。昏暗中,那只包依旧安静地呆在一边。小偷又轻轻坐起来,一伸手,那只包又到了他手里。他躲在被窝里把钱摸出来放好,拉好拉链,把包悄悄送了回去。

女人依旧在打电话,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一切。

……姐姐,怎么了,信号不好?……要没电了?那就不说了,回家再说。我的手机的电才用到一半呢,不说了,我打电话给二姐,看她现在在做什么。

女人挂了电话,又忙着翻号码。小偷觉得这女人真蠢,不就回个家吗,用得着那么激动?

二姐,吃晚饭没有?……我是玉梅,没听出来?……你们都在我们家?太好了……不知道几点才能到彝良……半夜?……那我要在车上等到天亮啊?……二姐夫买了摩托车了?那好,你叫他到车站来接我。从我们家到县城要走多久?……好,要到的时候我再打电话给你……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就到家里……睡不着,一点也睡不着……哥哥结婚,你们都准备了些什么菜?……不行,太寒酸了嘛,多准备点,鸡呀鱼的要有才行,好歹哥哥这么大年纪了才结婚,不容易……钱?没关系,你们先准备东西,马上准备,买鸡和鱼的钱我出,半夜我就回到家了……我听到有娃娃在吵,是不是你家的?我记得老大叫小花,老二是我走了才生的,叫什么?……小美?也是女孩儿?你把电话给她,我跟她说……小花,还记得姨不?……哦,是小美?小美乖,过年姨给你发压岁钱,发多多的压岁钱,喜欢不?……要衣裳?姨走的时候坐的是飞机,开飞机的人不让带衣裳,姨回来给你买,买最漂亮的,好不?……好好,姨带你坐飞机,飞机飞到天上去,你也飞到天上去了……好,姨再给你买个大大的风筝,有飞机那么大,我们在飞机上放风筝。你姐姐呢,你把电话给她,叫她跟姨说话……小花,还记得姨不?……记不得了?记不得姨就不发压岁钱给你,就不给你买新衣裳……姨逗你的,姨要发压岁钱给你,要给你买新衣裳……要书包?好,姨娘给你买新书包,买文具盒……什么笔袋?姨不懂……好好,姨给你买。来,在电话里亲姨一下姨就想你……你妈妈呢,把电话给她……二姐……怎么是二姐夫?我二姐呢?……哦,哦……二姐夫,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车上有个彝良龙海的老乡,我看见他还以为是你,长得跟你太像了,真的……看到他我就觉得亲切,我还差点叫他二姐夫了呢……哈哈,我妈呢,在不在,你把电话给她,我要跟她说话……妈,我回来了,现在在班车上,半夜就到县城了……你身体好不?……肚子一阵一阵地疼?不要紧吧?……还会发烧、呕吐?估计是阑尾炎,跟我们一起在在厂里干活的有个人也是这样,结果开了刀,把那截肠子割掉了……不不,医生说只是小手术……姐姐和哥哥门咋不带你去医院看看?……熬不得,我回来就带你去医院看……我有钱,你一定要跟我去,开刀一点都不疼的……没事,这车上的全是老乡,全是彝良的,都是回家过年的,都好。我一听到他们说话,就像回家了一样……真的就像在家里一样……我嫂嫂,好看不?……

小偷翻了几个身,心里满不是滋味。这女人,在胡言乱语写什么!娘的,钱都在我手里了,还安排这安排那。他一下翻身坐起来,罢了,就让大家都过一个平安年吧,这些钱早都叫你花完了,老子还有什么?他的手迅速一闪,又把那个包拉了过来,摸出那摞钱,把钱放进包里。

车突然停了下来,车里的灯亮了。侧面有间低矮的房,亮着灯。有人絮絮叨叨地说话:怎么啦?

司机喊:要吃晚饭的吃晚饭,要撒尿的撒尿,半个小时!

有人起身了,穿鞋,从后面的过道上走出来。那女人还在打电话,可是身子也坐了起来。

小偷把那包提起来,站在过道中间,拍了拍她:这包是不是你的?

那女挂了电话,接过包,说,是啊。她突然看见小偷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惊讶地“啊”了一声。

小偷说,我在地上拣起来的,看看,里面的东西掉了什么没有?放好点,当心有小偷!

老乡,你的手……那女人还在忍不住关切地问了一句。

跟你哥一样,打工玩掉的。

小偷套上鞋,下了车。他站在车尾,痛快地撒了泡尿。有两个女乘客从他旁边过去,看见他竟当众撒尿,就骂骂咧咧地绕朝了一边。他没管,自顾痛快。小偷觉得撒尿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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