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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

2009-03-30

野草 2009年5期
关键词:翠花阴谋石头

司 屠

先来说说我奶奶的死。

是这样: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四日下午四时许,我奶奶在家门前耙谷时不慎在道地的一块石头上绊一跤,后脑向后掉落高约一米的坎下。其时,我在离家一百里外的一乡镇派出所工作,交通不便,几经辗转,等我赶到(离我奶奶掉落坎下已过去八个小时),我奶奶已去。

死了也就死了,还能怎样。

有一事不明,急着召我回家是我奶奶主意,且,我奶奶于临终时分多次问起:我是否到来,表示有话要亲口告之。见我仍未来,她就闭上眼睛,使众人以为她已死,一阵恸哭,她却又把眼睛睁开,重复同样的问题。一次,我爷爷在众人鼓励之下,于她睁开眼睛之际,俯身榻边,问她所为到底何事,不妨由他转达。我奶奶闭上眼睛,缓缓摇头(想必有微笑自脸上浮现,只是他们未曾察觉)。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结果是:当她永远闭上眼睛时,亲戚们都还在等着她把眼睛睁开。他们默默地看着我奶奶,谁也不愿轻率地最先哭出声来。因此之故,没有人知道我奶奶死去的确切时间。

我的问题是,我奶奶到底有什么话非要亲口告之于我?居然连我爷爷也不被信任。

有两种说法:一是,我是我奶奶的大孙子,我奶奶无非是死前想见大孙子一面。在于看,而不在于说。既然不能见到,话则可有可无。我觉得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遭我母亲反对。她以为,奶奶必有好东西要亲手托付于我,由于我迟迟不到,终落入我三妈之手。理由如下:一、我三妈为人干练,家中(我爷爷、奶奶与三叔、三妈住一起)大小事务皆由她一手操持。我奶奶很清楚,若托我爷爷转交,终将落入我三妈之手。二,我奶奶死后,我三妈是最先哭出声来的人,从中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这第二种说法太过牵强,存在明显的漏洞,你想,若我奶奶真有好东西给予,她可以交我父母,我父母总不会被我三妈讹诈吧。不过,亲戚中持第二种说法的相当之多。我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每天都有同情我的亲戚和我唠叨起此事。当然,旁敲侧击,言语较为隐晦。这不免使我一方面怀疑它出自我母亲的一厢情愿,并经过她的推波助澜,因而被广为接受。同时,我也盘算,毕竟我家祖上大户,传下宝物也是自然。居然留有宝物,那么这些宝物如今都到哪里去了呢?只能是,它们已落入了我三妈之手。况且,第一种说法实在也经不起深究,若我奶奶只为见我一面,见不到又怎么了?

这确是一个颇费思量的问题。

可能另有原因,那么,会是什么呢?

即便是在出殡的路上,我也想着此事。当安置我奶奶身体的棺材被推入墓穴,在众人的哭喊声中,我冒着部分目光被埋葬的危险,紧盯着徐徐闭合的墓碑一侧逐渐狭隘的洞口。直至我眼前一片模糊,我仍不能感应到我奶奶最后的话语。随后,人群绕着坟墓转圈。十圈之后,走在最前面的人便不再回到圈中,带动众人沿茶园的小路往山下而去。我走在最后面,于渐行渐远之际,始终使目光不离坟头那蓬高耸的草。我期望能通过目光专注而又持久的注视,迫使我奶奶发出最后的启示。

我看见,草随风摇曳,草穗在风中四散,大有尾随而来的趋势。也许启示已经发出,只是我一时不能领会。

随后若干年里,我一直记得此事。并非刻意记得。比方说,看到武侠片,想到奶奶可能留给我的是一本武功秘籍;读到《一千零一夜》,眼前便出现一只聚宝盆,黄金白银,美女如织等等。这样的幻想,经不起事实的检验(以聚宝盆为例,也没见我三叔家发财,虽说可以作这样假设,由于心虚,他们至今不敢使用,但我不相信他们会心虚到钱都不急着要的地步)。在我而言,无非是有趣而已。

只是偶尔,我自问:到底会是什么?并因此而发呆。若此时我正在审讯一名犯人,我的目光便会长久地落在他的身上。至于是在他身上何处,我也说不清楚。伴随着这种长时间的目光(视若无物,而又绝不移开)的是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当犯人开始结结巴巴地交待作案经过时,我不禁奇怪此人为何在抵制许久之后突然主动开口。

二00一年十月,离我奶奶死期将近五年(此时,我已调入另一单位工作)。一天,晚来无事,我去单位门口的网吧上网,在“橡皮”上读到吉木狼格的《阴谋》,如下:

在我经常走过的地方

有一块石头

它的周围有草

不远处有红色和蓝色的小花

我知道这块石头

由来已久

我从小到大

便常常数着步子从它身边走过

今天我满怀一种心情

又一次看见它

这使我吃了一惊

它为什么总要给我

重复的经历

我和它的关系

真有这样密切

我侧着头看远处的小花

但心里想着石头

撇开周围的草不说

多么熟悉

我终于提高了警惕

阴谋在我心中一闪而过

好险啊

这些年的每一次经过

那石头的外表

和它的附近

肯定包含着阴谋

我从来没有被它绊倒

也没有因为它而出事

这就更要我小心

倘若多年的阴谋一旦败露

我操。我站起来,走到网吧管理员面前,说明来意。网吧管理员从纸篓里翻捡得一张已被撕角的烟纸。我把诗抄在纸上。烟纸的空白一面面积有限,等我发觉,这一面已被占满。我只得把剩下的几句抄在另一面。这一面被人用圆珠笔涂划了毫无规律的线条,连起来看像是一个花环。中间,左一个右一个地写了几个同一个女人的名字:翠花。我把自“好险啊”以下的诗句抄于两个翠花之间。虽说较之空白一面杂乱,也还看得清楚。

翠花好险啊

这些年的每一次经过翠花

那石头的外表翠花

我离开网吧,回到单位。我急于找个人述说,却遍寻不着。并不是说单位里没人,有好几个同事在值班,在看电视。问题是对他们说犹如对牛弹琴。但我随即又感到,我到处都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来和我分享。我数次拿起话筒,有好几次已经拨通电话,其中一次,我已听到对方接起了电话。

喂。

还没有等他“喂”完,我已把电话搁下,估计连呼吸声也不曾被对方听到。我能说些什么呢?即便是我爷爷,或我三叔,他们能理解其中的微妙吗?我表示怀疑。试想一下:

爷爷,奶奶死于家里道地上这块石头一旦败露的阴谋。

我发现,话到嘴边,你却很难把它说出口。即便我眼睛一闭,任由嘴巴把它们说出。你也看到了,我很难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即便我表达清楚了,我的亲人朋友们肯定仍然不明所以。若我再加以解释,只会使这个事情和我这个人更加地不可理喻。

他们的反应可能是: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或莫名其妙的

是吗。说着便不再看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最不堪的是:走到我身边,什么也不说,拍几下我的肩膀。

惟一可以信赖的听众是我奶奶。她那在天之灵,必会像我此刻想到她时一样,发出心领神会的一笑。可是,她已经死了。

十月的中午,阳光明亮,大批蜻蜓于头顶盘旋不已,似乎触手可及。根据我多年乡村生活的经验,当你真正伸手去抓时,它们便一哄而散,且很快又会聚拢过来。在廊下,村民们

或站或坐,坐着的手捧茶碗,躬身向前,茶杯的高度与额头相齐,杯口向外,好像在等待倒水。他们长时间地保持着这么一种姿势。但当你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却难于看到他们的头底心直至后脑勺。一旦你的影子遮住他们身前的阳光,还没有完全遮住,他们便从两腿间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自下而上看你。接着,别转头去,与靠在廊柱上的妻子们窃窃私语。

什么时候了?

等一下。说着,那妻子用手指甲把一粒瓜子壳从牙缝间挖了出来,呸的一声,吹到地上。

什么?

我问你今天几时了?

嗯,早着咧。

我每年回家只一次,总是在过年时。村民们见我到来,以为又快过年了。

我家离我爷爷家不远。我奶奶在世时,每年到家后我便去看她。只是这次更为迫切。我在家中搁下于途中一菜场买来的三斤四两猪肉,奔石头而去。我母亲正好从田畈回来,看见我一进一出,问我去哪里。我说我去奶奶家。她放下猪草,看着我。我估计她以为我已忘记我奶奶已死。

我三妈在道地上耙谷。她双手持耙,耙子尾端伸出肋下长长一截。她身材矮小,故而耙子的尾端伸出越长越利于使上力,但若过于长,耙的范围便缩短。我三妈一头长发披挂,绕簟而行,或退或进,耙齿如同梳子,在谷面上划出道道纹路。她还不时蹲下身去,把耙出于簟面的谷子一一拾起,扔进簟内。此情此景多么熟悉,想必我奶奶死前也是如此。我不禁侧目去看石头,它还在。我迅速又把眼睛移开,装作此行与它全然无干的样子。

我三妈背对着我,我想她早已看到了我。她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以便转过身来,装出惊讶的样子,叫出我的名字。

三妈。

哦,来江啊,我还以为谁在叫我,今年你这么早回来了?

(把聚宝盆交出来?

什么聚,盆?

不要作蒜,你藏着也是藏着。)

我三妈把耙子靠在晾晒衣服的树权上,然后在石头上坐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

我在家里住了两天,更为频繁地忖到石头。时而,从皮夹里摸出烟纸,读上几句。不过,好像再没完整地读过一遍。往往,读了几句,便陷入沉思或发呆。

的确,它的周围有草,不远处有蓝色和红色的小花;从小到大,我也常常从它身边走过,不过没有数步子。我没有数步子的习惯。显然,它也由来已久。至少从我有记忆起便已存在。我能记得的是,在目前的这个月份,晚上,我和我弟弟坐于其上——若向南而坐,我们的脚尖便可垂挂于坎下,左右晃荡,无奈它们还不够长,难以探触到墙根的花草——听我爷爷讲穿山甲的故事。故事告一段落,我们便跳落坎下,跑向溪坑,此时可以听到背后传来我奶奶的斥责声。她不是在骂我们,而是在数落我们的母亲,怪她看管不严。

坎下是条人行道,可供一人挑担而过,如果两人挑担,相向而行,另一人便须让到南边田畈上。在田畈与小路之间有一条沟渠,杂草丛生,不仔细识别便会以为是田畈的一部分,但即便是村里的羊也不会于此蹿落。往南则是大片的稻田,稻田之间有一条同样狭窄的小路,通往不远处的溪坑。在没有安装自来水之前,附近一带村民的生活用水都从溪坑里挑取。我也挑过。溪坑边上便是山。小时住我奶奶家中,早上打开窗户,便可看到山。当然,推开别人家的窗户也可以看到。区别在于我奶奶家离山最近。山,如在面前,几欲倾倒。后来,我奶奶家和我家分开,其时,我刚读小学。小学就在我奶奶家隔壁西首,另一边是晒场。晒场上竖立着庞大的草垛。我和同学们经常于其下冲锋陷阵。我奶奶则会温好茶水等我们中途休息时去喝。我们把捉获的蜻蜓之类的小动物,用针线穿过躯体,倒吊于门前的树权上。随后,我们便坐在石头上(我的屁股不知有多少次于其上下落,下落),于大口喝茶的同时欣赏着蜻蜓的挣扎。

而此时,我奶奶在于什么呢?记得,我奶奶在屋里念佛。可以从敞开的窗户间看到她。而每每,当我侧过头去时,看到我奶奶也正看着我。仿佛,她一直在看我。

再后来,我离家到外面读书,离家越来越远,回家次数一年年稀少。及至参加工作后,一年回家不过一次。这,我上面已经说了。每次回到家,我总会先去我奶奶那里报到。每次去时,家里常只有我奶奶一人(临近春节,加之天寒地冻,其他人都去搓麻将了)。而我奶奶呢,每次都在念佛。我便于她对面长凳上坐下。没有非要说的话。不过,时间一久容易睡着(我发现,我奶奶念佛于我有催眠之效)。这样,我便会于瞌睡来袭时迅速摆脱它,找到铁铲,把门前一地大雪纷纷铲落坎下。至此。那块石头便又露出它的本来面目。

走之前,我去三叔家。我爷爷在廊下劈柴,劈得满头是汗。从小至今,我从没劈过柴块,便试着劈了几块。其间,我爷爷坐在石头上吹风。我问起石头的来历。我爷爷告诉我,石头当初搬来是用来坐人,是他从采石场扛来的。

爷爷你一个人?

嗯,一个人,现在是绝扛不动喽。

它大概有多重?

也不是很重。

我试了一下,双手只能勉强扛起一角。于扛起处,露出一片阴湿的泥土,自然比处在太阳曝晒之下的泥土更黑,还有体积很小的虫子,长着细微的触角,但并不逃窜,等着我把石头放下。

现在来说说石头。石头长约一公尺五,宽、厚不到我一柞。因此之故,日渐容纳不下我的屁股。石头呈青色,白色的斑点满布其间。石缝间生长有细小的花草。那些花,它太小了。若不细看,会以为那无非是草。石头四面都很粗糙,向上那一面,也并没有因被我们这么多的人坐了这么多年,甚至还有鸡鸭于其上展翅、拉屎,而稍显光滑。它被置于道地边缘,下面是坎。这我已经说过。石头左首放有两堆柴块,形状十分规整,每一堆横竖四根,依次叠加而成。白雪于冬季覆盖其上,夏天则可用来晾晒笋干。右首是两根树权和一根竹竿搭成的晾衣架。东风吹过,湿衣服上便会有水渍落往石头或坐在石头上的人身上。石头与廊下的距离,容纳得下一张簟,也就一张簟可放。于此时行走便觉不便。耙谷时确是很容易在石头上磕绊。

我把石头放下,掸掉手上的泥,问我爷爷,石头什么时候搬来的。

早咧,有五十年了,是我和你奶奶成亲前的事了。

事情只能是这样,我沉浸在发现阴谋带来的乐趣中,这乐趣是如此大,且只能独享。仿佛是摆在我面前的一碗盛大的汤,即便我有世上最好的胃口,即便我只吃这一种食物,并日夜吞咽,一年半载也不可能使之没落。我很愿意有人与我一起分享,既然这不可能,只会使我对此倍加珍惜。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时不时想到此事,细细品尝,多加回味,因而竟不记得另一件与我、与我奶奶息息相关的事情。

什么事情不用我再说了吧。

即便是在后来,汤汁已然淡薄,更多的食品——好的和不好的——占据了我的生活和胃。我也很少记起此事,即便记起,最多也只想到聚宝盆,便一笑了之。大概是这样一种情形,有关我奶奶的记忆已被石头覆盖,想起我奶奶,只会想到这阴谋。

也或许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自己也已不再认为这是一件可以穷根究底的事了。

自二00一年十月起,我因为在网上读到了《阴谋》这样的诗,此后便经常上网,在新小说、橡皮、他们等,小说或诗歌或诗歌、小说兼而贴之的论坛上结识了一些朋友。两年后,也就是今年年初,我听说《年代诗丛》第一辑已出,托南京的曹寇给我寄来一套。几个星期后,诗集寄到我单位。其中有吉木狼格的一本《静悄悄的左轮》,这我早知道。收到诗集那天的情形现在还想得起。当时,我先翻了翻于小韦的《火车》,翻到了《对面的树林以及风》,读了一段。接着从包裹中抽出《静悄悄的左轮》,将《火车》夹于胳臂下,将《静悄悄的左轮》搁在包裹上。

第一首便是《阴谋》,我又读了一遍。

我无非是又读了一遍。在此之前,我已读过许多遍。若说这次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以前我是在计算机或是在烟纸上读,现在是在出版物上读。如果非要穷根究底,当然还有一些,甚至很多,比如说,读诗时所处的环境有所变化,以前是在网上,也就是说在房子里,的确从没有在路上读过,还有初春的风拂在身上。还有,我穿着刚买的外套,是一种新的款式;我的头发应该比昨天长,而昨天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等等,难以穷尽。这些,也不是说不能不会影响到我的阅读。

但,我的激动显然远胜于此前任何一次,与我第一次读此诗相较,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奶奶急着召我回家,于临终时分,想对我说的便是:她死于这块石头一旦败露的阴谋。

就是这样。

我们冤枉我三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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