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敏的冬眠生活
2009-03-30徐汉平
徐汉平
一
霍敏跟人说他要出趟远门,需要一个礼拜或者十天。出发前,他跟单位打招呼,领导颇具恻隐之心,显得十分的大度,同意了。父亲是个退休教师,可是耳朵已背,还有点老年人的痴呆,霍敏把电话打给家乡小山村一个少年朋友,让他提高分贝向父亲传达,再由父亲适时跟母亲嘀咕。前不久,母亲因心肌梗塞在市医院住了二十多天,生命暂时保住了,但她不肯做手术“搭桥”,回家保守治疗,仍卧床不起,可当心别吓着她。霍敏也告知一班兄弟姐妹,说我要去一次外地,需要十来天。兄弟姐妹的反应基本一致,说你跟他们说了没有。霍敏说,我会一个一个说过去的,你可别担心。霍敏从上到下打电话,打到小妹,她多说了一句。她说以前说好的嘛,父亲让你接班,父母由你照顾。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小妹总是把接职说成接班。霍敏说,是说好的啊,可我要出趟远门。就关了手机。
霍敏作了这些宣传,去银行给霍裴打足生活费,并拨通了手机,嘱她用心念书,还透露了祖母生病等若干信息。霍敏语意含糊,提及楼兰更是闪烁其辞,让霍裴摸不着头脑。霍敏补充道,你妈在乡下服侍你婆,那儿没信号,有事打我的手机,就打这个号。这个号是新号,霍敏给一班兄弟姐妹打完电话,就将手机号更新了。这事儿做得果断。离开银行,霍敏行色匆匆,路过美美超市,顺便购了一篮熟食提回来。
房屋好高大,套房在五楼。在窗口看出去,一抹夕阳像古老的酒旗一样苍白乏力地飘忽,一些纸屑在朔风中无所适从地打转。霍敏关好窗户,反锁上防盗门,然后将熟食搬进冰箱。霍敏三天四夜没有睡觉了,疲惫到了极限,做好这些事情,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上身往后靠过去,双脚抵着玻璃茶几,一只高脚杯摇摇晃晃地掉下来,乒的一声碎在了花岗石地坪上,很是清脆。
霍敏说,楼兰,我撒谎了,不出远门呢。
确实,霍敏不想出远门,只想从这个世界走出去,躲些时间再回来。清脆声消失在白色的墙壁上,整个套房现出了静谧气息,空气冰冷得有些稀薄,仿佛凝固了。屋外北风呜呜呜地呜叫着,分明有一群黑色硕鸟漫空飞行,听起来有点恐怖。霍敏忽然想到冬眠。他有气无力地起身,去拔掉电视机的插头,拔掉电脑的插头,又摘断电话。霍敏想到蛇穴。李时珍说,蛇以春夏为昼,秋冬为夜。霍敏想将套房弄成一个蛇穴,让自己像冬天的蛇一样浑然进入冬眠状态,过些混沌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老去。这么一想,他便把窗帘拉上,把所有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套房就黑乎起来,像一个构造复杂的洞穴。可是,霍敏觉着套房仍不是真正的蛇洞,他也无法把套房弄成真正的蛇洞。电话虽然摘了,电视机、电脑的信号也已切断,可不能截断电线、水管。霍敏不可能真正成为蛇类。蛇类有道行,只消人洞前吃饱,便可以不管不顾、不吃不喝,度过三至六个月的冬眠期。霍敏可不行,他已将食物储藏好,放在了冰箱内保质。
可是,霍敏还是想方设法将自己弄成一条蛇的模样,千方百计走入冬眠生活,让身心放一放。霍敏说,楼兰,我要像蛇一样开始冬眠了,管它呢。
霍敏身材颀长,脖颈儿吊吊的,像一匹长颈鹿。在套房里,霍敏开始摇摇晃晃地行走,他选择自己冬眠的洞穴。套房三室一厅,一百多平米。分明是四个小洞穴,甬道相通,连成一体。霍裴的卧室,已布满了灰尘。都大二了,卧室仍充满孩童气息。一面墙壁弄成花花绿绿的,看起来像一丘当令油菜田;另一面墙壁则粘贴了一些卡通小美人,一些韩国剧照。电视机柜上坐着一个毛茸茸的洋娃娃,褐黄的眼珠蒙上一层灰白色尘埃。霍裴小巧玲珑,像卡通出来一样,尤其是皮肤,上了蜡一般,细腻而光滑。暑假里,她将自己关在卧室看动画片,传出来时而是咯咯咯的笑声,时而是呕噻的喊声,仍旧稚气。霍敏走出霍裴的卧室,边走边说,楼兰,霍裴的房间尽是灰尘了。
主卧室在客厅右边,跟霍裴的卧室相对。
主卧室也有一台电视机,很破旧了,楼兰往修理店搬过三次,仍旧没修好,开起来是一荧屏的黄,关了再启才慢慢晃出人影来。楼兰腰身很粗壮了,长出许多赘肉,紧挨脖子肩胛那一带则厚实得有些发圆,显出生命鼎盛过后的衰败和落寞。楼兰搬着电视机企鹅也似走出主卧室,霍敏说,不要修了不要修了,楼兰说,我想靠在床上看哎,霍敏说,把霍裴房间里的搬过来就是嘛,楼兰说,霍裴放假回来仍旧要看的,霍敏说,要么重新买一台算了,楼兰说,修起来还可以看的,不买。霍敏耳畔响着楼兰的说话声,叹一口气,走向电视机。电视机上搁着两盆水仙花,枝干细长,根部白而臃肿,像一只只面包,嫩绿的叶子倒挂下来,顶头上孤零零的几朵小黄花则孱弱得没精打采。水仙花是楼兰买回的,花了十七块钱。霍敏的视线从水仙花移到一本年历上。年历挂在电视机后面的壁上,霍敏把它取下来,又叹了一口气。
年历应该翻到了十二月。霍敏从一月翻起,一张一张翻过去。前面九张的某一日,都有一个符号。这是楼兰用铅笔画上的,先画一个圈,再在圈内落一个点。那一点极端重要,楼兰常在年历前神情凝重而焦虑地徘徊。霍敏知道,在楼兰的生命历程里,有几个时期因了那个“点”担惊受怕。咋见初潮,以为身体受了伤,吓得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浑身颤抖。哪儿受伤不好,偏偏在那里头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来了就又忧心忡忡。楼兰说,怎么还不来呢,有了吧,霍敏说不会吧,都很小心的。想起来,霍裴呆过的地方,原本有她的两个哥哥或者两个姐姐或者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呆过的,虽然未成型便做了。后来,霍裴长大了,念高中了,去外地念高中,每个周末楼兰都要赶去给她洗衣做饭改善生活补充营养,坐火车去,坐火车回,奔波得生理紊乱了。楼兰说怎么还不来呢,都三十九天了,楼兰说怎么就来了呢,还是二十一天啊。三个月前,楼兰说,怎么还不来呢。过些日子,楼兰又说怎么还不来啊。楼兰就在电脑里“百度”,但也不甚了然,还是没来。也许再也不来了,楼兰的心忽然就老起来,几天时间,脸上爬出了许多乌斑。霍敏这样想着,眼窝进出了泪水,落在十二月那一张上,他拿起铅笔在这一张的某一日上也画了个符号,也先画一个圈,再在圈内落一个点。心里说,圈,洞也,点,冬眠之蛇也。
霍敏离开主卧室,走进书房。比起整个套房,书房微不足道,它龟缩在一隅,仅仅占了八分之一光景。霍敏说,楼兰,我决定在书房冬眠。霍敏又想到蛇,想起柳宗元说的“黑质而白章”。霍敏在壁橱里掏,掏遍三个壁橱才找到那身黑白直路条纹的内衣内裤。他换上后就有点“黑质而白章”的模样了。霍敏在床上坐下来,让自己像蛇一样盘在木板床上开始了冬眠。
书房的窗帘是麻白色的,暗花上面绣着一片片枫叶。两片紧挨着的枫叶上,各烧出了一个窟窿。某一段时间,霍敏心里涌动一股破坏的欲望,他想在套房里破坏一些东西。将乳白色的马桶盖砸裂,或者敲掉玻璃茶几一角,或者将一些水灌进电视机的喇叭里去,或者挖掉电脑键盘的shife键。后来,他选择了书房的
窗帘,用香烟头对准一张枫叶,烧出一个窟窿,又移到另一张枫叶,烧出一个窟窿。
霍敏盘在床上,视线穿过那二个窟窿,擦过铁青色的防盗窗以及远处一座建筑物的屋脊,看见山坡上青松翠柏掩映着的一包包公墓。这样子很好,窗帘上那二个窟窿分明是自己的两只眼睛。
二
霍敏是坐火车去的。楼兰坐汽车要晕车,虽不是跟楼兰一起去,霍敏仍决定坐火车去。坐火车方便,直通那座城市。到了那座城市,霍敏才拨通霍裴的手机。是周末,霍裴可以走出校园逛一逛,霍敏计划好了,胸有成竹。霍敏胸有成竹地嘱咐霍裴带一个同学或者两个同学一起来,到年月日农庄吃饭。霍敏想了想又说,最好是带江西的葛珍来。霍敏知道,江西的葛珍是霍裴最要好的同学。霍裴需要最要好的同学陪伴。
年月日农庄在郊区,走一遭就记住的。不但名称易记,环境也独特。尽是毛竹搭建的竹寮,搭在一方水塘上。水塘两边的岸上也是竹寮,每边五六个,一边的竹寮住着鸡啊、狗啊、猫啊、兔啊、猪啊等家禽家畜,另一边则一些现代窈窕淑女打扮成老太婆模样,或抹麻,或纺花、或织布,既家常又古老的样子。水塘里有青蛙、水蛇,有乌龟、鱼。楼兰曾经提起赵本山和宋丹丹说过的一个小品,《钟点工》什么的。霍裴说,她看见水蛇,我的脊背就一阵阵发麻。霍敏说,水蛇没毒的,不怕。那是夏天,他们送霍裴来这座城市念大学。现在是冬天了,水蛇早藏匿了。霍敏在电话里说,冬天,看不见水蛇的,年月日环境好,就去那儿吧,最好带江西的葛珍来。霍裴说,行,就那儿,我叫葛珍一起来。
葛珍比霍裴高一个头。霍裴说,她就是葛珍。葛珍说,叔叔好。霍敏笑了笑说,好,好。竹寮有方形的,也有圆形的,他们选一个蒙古包一样的竹寮走了进去。桌是圆桌,凳是圆凳。竹寮一方有个圆形窗口。霍敏让她俩点菜,自己站在窗口跟前吃烟。水域里果然不见水蛇,青蛙也没有,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游弋着的鱼白银一样,清冷得发亮。霍裴很快活,传来咯咯咯的笑声。霍敏的眼窝里潮湿起来,觉着霍裴仍旧没有从孩子的影子里走出来。为了调节好情绪,霍敏连吸了几口烟,有点恶狠狠的样子。
酒是必喝的,喝红酒。霍敏要说一件事儿,是坏消息,喝了酒再说出来,对谁都好。霍敏自己带头喝,让霍裴葛珍也要喝。酒确实是个好东西。霍敏喝得快,干脆利落。葛珍和霍裴也主动起来,放开喝了。气氛就出来了。三个人打破了上下辈关系,变成了同学或者朋友。好像一个男生二个女生在聚会在喝酒一样,无拘无束。霍敏说,红酒美容的,女生要多喝,要喝多。葛珍说,叔叔真逗,我敬叔叔一杯,干。葛珍敬过后,霍裴便学着葛珍的口吻,说老爸真逗,我敬老爸一杯,干。氛围好极了,霍敏就渴望这种氛围。霍敏也给自己满上酒,说,二位女生真逗,我也敬二位一杯,干。圆形的竹寮内,在干、干、干的喊声中,葛珍的呼吸发紧了,霍裴的脸蛋涨得像个红苹果。她们喝得差不多了。
霍敏站起来,他也有点喝高了,在竹寮里摇晃起来。霍敏觉得时候到了,就把坏消息说出来。刚才,霍裴很有醉意了,眼睛红了,有些发虚。听了霍敏的话,她忽然清醒过来。霍敏又重一遍,让霍裴听明白。这事儿迟早都要告诉她的,怎么也瞒不住。霍裴就哇的哭起来。这在意料之中,她肯定会哭的。霍裴哭着蹲下身子,且哭且吐,身子绷成一枚嫩虾,而且不停地颤抖。霍敏也哭起来,声音粗壮,像牛叫一样。
葛珍也哭泣了。她一边哭着,一边一下一下拍霍裴的背部,好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
霍敏说,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
竹寮里哭声一片。
哭完后,他们走出竹寮,在农庄里住下来。霍敏住一个房间,霍裴和葛珍住一个房间。酒醒了,他们恢复了上下辈关系。霍敏领着她们在农庄里转了两圈。霍裴一言不发,她望着西坠的夕阳发愣。葛珍拍拍她的肩膀,拉着她的手呆呆地往房间走。回到房间,霍裴倒在床上又抽泣起来。
次日,霍敏带她们到一个风景区游玩,打的去的。霍裴有些被动,失了魂似的,反应迟钝,单薄的身影显得十分的孤独。有时霍敏牵着她走,有时葛珍牵着她走。她耷拉着脑袋,眼神茫然,半阴阳的样子。
霍敏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本来,霍敏以为在风景区逛一天,霍裴的情绪会缓过来的,可是没有。离开这个城市之前,霍敏跟葛珍说,这些天,你经常跟霍裴说说话。葛珍说,叔叔你放心,我会的。葛珍是霍裴最要好的同学,霍裴常常提起她。霍敏说,这事对霍裴太突然了,打击太大了。葛珍说,有什么办法呢,人死了不能复生,霍裴会想得开的。
在火车上,霍敏给霍裴打了电话。没什么事,就想听听她的声音。霍裴的声音仍旧悲戚,说了几句就带出了哭腔。霍敏装作什么也没听出来,故作轻松地说,过个把月就回家过年了,很快的,啊。还对着手机哈哈哈的笑了笑。霍敏关了手机,积蓄在眼窝里的泪珠就落了下来。身边有个妇女,看一眼霍敏,又看一眼。将身体往一边挪了挪。
三
霍敏在书房里睁开眼睛,窗帘上那两个窟窿飘进两缕太阳光。他望着苍白乏力的冬阳,眼睛有些发花,脑里也恍惚起来,不知冬眠了多少时日,一天还是二天抑或三天。仿佛是被楼兰喊醒的。楼兰说,霍敏,还睡觉啊,不去看看霍裴。霍敏回想着楼兰的言语,重又合上眼睛。霍裴就读大学的那座城市霍敏和楼兰一起去过,郊区有个年月日农庄,那里有一种白鱼很好吃。当时,楼兰一边吃白鱼一边望着水里的乌龟,说起赵本山和宋丹丹说过的一个小品,《钟点工》什么的。想起好吃的白鱼,霍敏发觉肚子饿了。有了饥饿的感觉,肚子就咕咕咕地叫起来。也许肚子饿得没了气力,叫了一阵子就沉默不语了。霍敏想起冰箱里的熟食,他曾经从美美超市购回一篮子熟食的。那时,套房外面可是朔风怒号,现在则阳光灿烂了。外面的日子不知翻过了多少。
霍敏坐起来,去厨房打开冰箱,搬出羊腿、鸡爪,还有一包麻辣豆腐。吃饱肚子,霍敏返回书房。在书房里,他给霍裴打了个电话,又给家乡小山村少年朋友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霍敏在床上靠了下来。
眼睛已经适应过来了,霍敏的视线穿过窗帘上挤满阳光的窟窿,擦过发亮的防盗窗,看见了山坡上的公墓。霍敏说,楼兰,霍裴没事的,她肯定没事。说完话,霍敏将瘦长的躯体在床上放好,又合上双眼。双眼一合上,就发觉窗外的日子飞起来,像鸟儿一样匆匆地飞过去,而窗内的时间则凝固不动,好像一器皿里的静水。霍敏想,这样子挺好的。更好的是,刚才那些熟食在胃里极其妥帖,而且悄然生长出一些力气来。霍敏扭动身体,心里说,扭吧,扭吧,他就像蛇一样扭曲着。狂扭了好一阵才静止下来。不一会,霍敏就又睡着了。
后来的日子,霍敏醒过来就打开冰箱吃熟食,吃过熟食就又踅回书房躺在床上,周而复始。窗外的色彩时刻在变化着,粉红,银白,昏黄,灰暗,墨黑,变幻无穷。霍敏每次醒来,似乎都不是楼兰喊醒的,而是饿醒的。蛇
类真是了不得,几个月可以不吃不喝。这事儿有些深奥。开始,霍敏想不通,后来好像有些想明白了。
霍敏以为开动脑筋想事儿,也会消耗能量的。蛇很懒惰,都叫懒蛇,什么也不想。霍敏在吃饱肚子到真正睡去这段时间,有时很短,有时很长。可不论长短,霍敏的脑子一刻也不消停。想着蛇类在冬眠时为何不会饥饿,这个问题很伤脑筋。也想着楼兰的事,霍裴的事,母亲的事,父亲的事,兄弟姐妹的事。还想着其它一些污七八糟的事。这么东想西想,肯定消耗了大量能量。蛇类,可不会这样无趣,胡思乱想什么呀,没什么意思。
霍敏想起楼兰就昕到她的说话声。在市医院里,楼兰说的一些话听起来透着怨气,也有些自嘲。可说归说,她仍旧做得很好,跟霍敏一起守在老人病榻跟前,尽心尽力。算起来,母亲在市医院里住了二十三天。那天,母亲在家乡小山村拔白菜,她要把白菜拔回来腌制。霍敏楼兰都喜欢咸菜,母亲想腌制一桶咸菜,往年也都腌制一桶的。她拔第四株白菜时,忽然发觉牙齿隐隐作痛了。母亲很苍老了,干瘪的嘴巴里也就一枚牙齿了,就是那枚独齿开始隐隐作痛。牙痛算什么呀,没当回事。母亲还自嘲,真没用,拔几株白菜,就把牙齿给拔痛了。可是后来,浑身乏力了,肚子也疼起来,很厉害,时而上肚,时而下肚,变来变去,辨别不清。父亲耳背,又有些痴呆,母亲躺在床上叫了很长时间才听见。那天,霍敏和楼兰是打的上去。从县城出发,半个小时就到。平时,都骑摩托车的,各骑一辆。山道拐来弯去的,楼兰坐在摩托上显得笨拙,每到拐弯处,一只脚便离开摩托,凌在空中,兢兢战战的做着随时着陆的准备。他们打的上去,目的是把母亲接下来到县医院看看。县医院说,是心肌梗塞。便赶紧送往市医院。在市医院,霍敏那一班兄弟姐妹像远房亲戚一样,来去匆匆。他们都说很忙,很忙,没一个住下来服侍。楼兰有些怨言,霍敏能理解。要是楼兰的母亲住院,她那一班兄弟姐妹也这个样子,他也必定发牢骚的。
在似睡非睡时节,霍敏脑子一刻不闲。人是人,蛇是蛇,毕竟不同的。人是不可能真正进入冬眠状态。这是没办法的事,霍敏有些释然。
霍敏又一次被饿醒了。其实,这一次霍敏弄不清楚是饿醒的还是冻醒的,他感到既饿又冷。这两种感觉都不好受,都可以让人从睡眠中醒过来。
原来下雪了。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到处都白了,不知何时开始飘的。窗外的白是真白,很有质感,渗进窗帘就飘了,有些发虚。这种虚白,使书房仿佛映在镜子里一样,有点不真实。
霍敏开始动火了。他浑身冷得发抖,不动火不行。他把熟食搬出来,放在锅里蒸。这是冬眠以来第一次动火。看着跳跃的火苗,感觉上十分的生活。
吃过热热的熟食,霍敏从这个窗口走向那个窗口,走遍套房内每一个窗口。在每个窗口跟前,他稍稍停了些时间,撩起一角窗帘,往外望出去,满世界都是白。霍敏见雪就有些激动,他吐出口舌,红红的,蛇信一样吐了吐。最后,霍敏回到书房,站在窗帘跟前,把脸贴过去,两只眼睛恰好吻合在两个窟窿上。覆盖着白雪的坟山显出别一番意味。
霍敏说,楼兰,下雪了,冷吗?
这么一说,霍敏的眼前便出现一座水晶宫似的仙景,一些仙女在宫内翩翩起舞。霍敏找来找去,找了好一会,才发现体态臃肿的楼兰站在一角,无所事事,袖手旁观。霍敏鼻子一酸,涌出了两注泪水来。
四
雪融化了,霍敏告别了冬眠生活。
霍敏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冬眠的,他在年历上做了记号,可不知冬眠了多少时间。手机里的年、月、日、时、分、秒,统统紊乱了。套房里没有时钟,不知今夕是何夕。霍敏把所有的插头都插上,他分明看见一些线就又把整个套房纠缠起来,罩住了。霍敏打开电脑,才知道冬眠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个礼拜,远远超过了十天。霍敏是储备了十天的熟食的,熟食尚未吃完,可见冬眠期需要的食物省得多。虽然不是真正的冬眠,但起码也算半冬眠状态。霍敏离开套房时,好象从洞穴里走出来一样,步伐有些散乱。
霍敏打开地下室,推出摩托车。本来有二辆的,现在就一辆了。霍敏骑了一段公路,向右一拐就走上了山道。山道拐来弯去,两边疏疏的长着一些松树、衫树和低矮的灌木。霍敏在一个山嘴上停下来,关了油门。山路下面很陡峭,被大雪压过了,辨不出楼兰和摩托车一起制造的痕迹。霍敏坐下来,闷闷的抽了一支香烟。在烟雾里,霍敏看见了楼兰的身影,眼睛模糊起来。
家乡小山村呈大雪融化过后的固有景色。阳光柔软,果树耷拉着,一些茅草尚未缓过劲来,屋檐背则干净得有些清爽。整个感觉,软塌塌的,就像刚走出冬眠的蛇。
父亲、母亲都靠在屋前的躺椅上晒冬阳。屋内有几个兄弟姐妹,说三道四。母亲已经可以行走了。在霍敏的感觉中,母亲仍萎缩在病榻上无法坐起来的。可母亲确实像孩子一样可以走步了。每天,母亲除了吃药丸,还要喝两碗由黑木耳、红枣、瘦肉、生姜煮成的汤。这样的坚持不懈的服用,母亲居然可以走路了。
霍敏扶着母亲走出院子。霍敏颀长,母亲瘦小。霍敏扶着母亲行走在大雪融化后的冬阳里。母亲的步履仍然有些散,有些麻木,拖泥带水的样子,但霍敏已经很高兴了,母亲终于会走路了,走在坚实的大地上。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回到了屋前。父亲仍靠在躺椅上,他虽然有些老年痴呆,但笑得却十分的慈祥。一路上,母亲好像想说些什么,但看了看霍敏,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来。在躺椅上坐下后,她终于开口了。母亲莫名其妙地说,楼兰还没有回来?霍敏说,还没有。
离开家乡小山村之前,霍敏到了那个少年朋友的家。少年朋友说,你不在这段时间,你那一班兄弟姐妹轮流着照顾,照顾得不错。少年朋友说,楼兰的事,你爸还不知道,你妈可能怀疑了,好像有点发觉。霍敏说,还是要瞒,瞒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少年朋友又说,霍裴你还没跟她说吧?霍敏说,我都想好了,明天去一趟,明天正好是周六。我想,电话里说不好,怕她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