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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鱼在辽河里游

2009-03-30

野草 2009年5期
关键词:辽河河流

甘 草

此文献给北2830的男女兄弟们

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是一件大事,哪怕他是甘草,因此有些事情说出来也未尝不可。我出生后没几天,我妈就把我带到了东北,有什么办法呢,因为我爹就在东北。他倒不是闯关东去的,而是去当兵。我妈抱着我上路的时候,还带上了我那双胞胎弟弟。我之所以把这个又黑又壮的家伙称为我的双胞胎弟弟,是因为我生下来那天,这家伙不知道哪根脑筋搭牢了,自己蹦上了我爷爷那条正在剡溪上捕鱼的竹排。它是一条黑鱼,生命力极强,只要腮边有口潮气就能活下去。我们这儿的风俗是,出远门的人最好带上鱼干,图个吉利。这条鱼显然跟我有缘,不便做成鱼干,就被装进一只粗瓷茶壶里北上。经过辽河时,有人说,这就是东北了,我妈就将我那双胞胎弟弟放进水里。

反正我妈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我忽然想起说这些事,是因为家里断水了。我住在水乡江南的剡溪边上。水乡断水,有些骇人听闻,但这是真的。前些日子我到河边走了走,看到河堤脚都露出来了。这条激发了李白和杜甫创作灵感的诗歌黄金水道因水位下降而变窄,几只白鹅没精打彩地站在河中央的卵石间,似乎比往常消瘦了许多。没人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条河!事实上,我喜欢所有汪洋姿肆滚滚流淌的河流。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在山中的某一条河边造一幢自己的房子,有简易的木头栈道从家门口一直通往水中。最好还有一条独木舟懒惰散散地漂在木桩旁。我觉得我的这个理想挺有出息的。经常看中央电视台气象节目的人应该会注意到,从去年夏末直到今年这个秋天,中国大陆的气候极为反常。北方老是发大水,南方总是艳阳高照。我们这个地方一年多来降雨量达到多少多少年以来的最低点。我为此而忧心忡忡,因为我跟所有的南方人一样,须臾离不开水。没有水了,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就跟一个烟鬼突然没了香烟,手足无措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所聿气象预报说,14号台风云娜已经逼近东南沿海,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而此时,我唯一的办法是强迫自己安静下来,遥想北方的河流——北方没有干旱,那里的河应该丰沛而又壮阔;我还想象着自己就跟多年以前的双胞胎弟弟那样,正在辽河里遨游,大口大口地喝着辽河清凉的水。

很久以来,我一直都把自己当作辽河边长大的东北人。事实上,我的确在辽河边住过。那时候我父亲的部队流动性很大,我记得我们一直都在搬家,从西辽河到东辽河,又从东辽河到西辽河,后来又来到大辽河,也就是说在整个辽河流域来回折腾,没完没了。我坐在装着简易家具的军用大卡车上昏昏欲睡,搞不懂为什么路途这么遥远。直到念初中时开始学地理,终于整明白了东西辽河之间竟相隔着关山万里。西辽河从河北七老图山脉的光头山(多么响亮的名字啊!)出发,要去渤海的辽东湾。那时候他还叫老哈河,倘若安分守己一直往东走直线距离的话,也就是三四百公里路的样子;可他却像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向北往内蒙去了。先过红山水库,再到苏家堡,拉上著名的西拉木伦河,摇身一变成了西辽河,直奔吉林,在双辽那儿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他是要去渤海的,便打了个转,折而向南,匆匆忙忙的进入辽宁,来到福德店。那东辽河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吉林的哈达岭出发,跟它哥哥一样先往北兜一个大圈子,再回身往南,也到了福德店。哥儿俩在这儿碰了头,汇成辽河,浩浩荡荡携手南下,一头扎进渤海。

回望辽河的流程,就像卡通画里鲸鱼头顶喷出的水柱,呈“丫”字形。整个辽河流域的面积竟然达22万平方公里,足有两个浙江那么大!当然河流的流域面积跟行政区域面积没有可比性,但辽河作为中国七大河流之一,在我心中还是足够大的了!

但是有一条河比他更大,那就是大辽河。

常言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心目中,世界上最大的河就是大辽河。大辽河是最初留在我记忆中的河。我妈抱着我来到东北后,又随我父亲东奔西走,到过鸭绿江、图们江、黑龙江、牡丹江和乌苏里江,但我都想不起来了,那时我的记忆库还存不下有关江河的信息;我们在东北的最后一站是营口,那一年我五岁,会想事儿了。在营口,我留下了关于河流的最原始的记忆——大辽河。

我现在知道了,大辽河虽然也是辽河的一个分支,但他又是相对独立的。他由浑河和太子河在盘山和海城交界的地方汇聚在一起,蜿蜒南下,与辽河齐头并进,直奔营口。很久以前,辽河还在六间房附近分出一个道口,往东与大辽河连通起来,但后来人们把这个河口堵上了,大辽河就仿佛一个长大成人的兄弟,与大哥分家,自立门户了。

许多事情都已模糊不清,关于营口的记忆是若干个似乎毫不相干的影像,散落杂处,没有一条清晰的脉络把它们串起来。部队留守处离辽河不是很远,有围墙围着,墙根还堆着煤。辽河结冰了,太阳照在冰面上映出另外一个太阳。有人在冰面上溜冰。每天晚上,大人都要把我拉出门外一通猛抽,掸掉身上的尘土。雪积得很厚,早上起来,门边的钉子上挂着色彩斑阑的野鸡,是父亲的同事头天晚上从山里带回来送的。夏天,河滩上有成群结队的螃蟹,但那时辽宁人好像不吃螃蟹。四川籍小战士在留守处的小学里当教师还兼任校长,教一到五年级的所有课程。每天早上,我妈都会往我的空书包里塞进一张烙饼,打发我跟着哥哥去小战士的课堂;他们在那儿朗读课文,我就在最后一排啃我的烙饼。别人把知识念到脑子里去了,我把烙饼吃进肚子。满山枫叶红透时,跟我爹去岫岩喝羊汤,我爹好长时间没喝过这么香的汤了,喝得忘乎所以,就把我给弄丢了,幸亏有个好心的民兵把我送回留守处。最激动人心的事情是游街的队伍从留守处大院门口经过,一些人站在解放牌大卡车上,五花大绑,颈子上挂着巨大的牌子,头被摁下来,有铁丝将脖子勒出深深的沟痕。风吹过,扬起漫天的沙尘。

但我仍然想不起来营口的四季是如何的,我甚至想不起来东北的雪是怎么样的。我之所以断定辽河两岸的春天有鲜花怒放,秋天有大雾弥漫,完全基于常识;但我至今还喜欢吃面条,那显然是营口在我身上做的手脚。我记得我父亲经常做面条给我们吃,他老人家也是至今对面食情有独钟。但我听我妈说,我爹那时候就是吃不惯东北的食物。当然,我们也时常大蒜蘸酱就着馒头吃,吃得津津有味,但我爹还是想家。他是长子,家里有他的老父母和六个弟妹。他想念家乡的剡溪。我是不想的,呵呵,我那时还不会想呢。但即便我已经有想法了,我也会把剡溪当成别人的河流。我每天看见大辽河,我只把大辽河当作我的河。

我父亲的剡溪赫赫有名。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写道: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描写剡溪美景的古代大诗人还有许多,留下的诗篇就更多了,所以,现在有人把剡溪唤作“唐诗之路”,尽管有大半中国人把“剡”念成“炎”!

我现在郑重申明,这个字应该念成“善”。

可我爹却又跟老家的大多数人那样,把剡溪叫成大溪。“去剡溪游泳”被说成“去大溪蹦冷水浴”。忽然有一天,我爹带着我们离开他待了二十年的部队,回到南方的老家。

而我那双胞胎弟弟,就只好留在辽河里了。我估计,我弟弟蹿入辽河后,自然是欢天喜地。这也难怪啊,局促在茶壶里郁闷了好几天了。他本来以为等着他的是一把菜刀和一块砧板,没想到却是这么大的一片水域。辽河多大啊,单是一个西源就走了河北、内蒙、吉林三省再施施然进入辽宁;辽河跟剡溪相比简直就是粗大的缆绳和纤细的丝线相比!辽河走的大多是低山丘陵和冲击平原,所谓“江入大荒流”,大马金刀,威风凛凛,将北国的壮阔与雄浑一展无遗;而剡溪则在山谷间跌宕跳跃,一波三折,两岸却也风光旖旎秀色可餐。所以,我弟弟偶尔也会想念剡溪的,想到剡溪的时候鱼苦胆也会颤动几下;但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世界上又有哪一条河里流的不是水?所以兄弟啊,不要抱怨我太不厚道,哥哥我要回到那个陌生的老家去了,不能带你走,你就在北方的河里尽情地游吧。

如今我已在南方生活多年,南方的水跟我皮肤的温度是一致的,南方的大米跟我的胃荣辱与共,南方的鸟叫可以抚慰我焦虑的内心,南方的河流和我的血液水乳交融。我的欢乐是南方的欢乐,我的悲伤是南方的悲伤;我的愤怒是梅子黄时的细雨,我的思念是越剧一唱三叹的藕断丝连。我想我这辈子是离不开剡溪了,它已经成了支撑着我的脊椎,也是羁留我的绳索。当我注视剡溪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宁静。

但开始的时候,我是如此地憎恨南方。

南方冷!那是一种戳心窝子的冷,叫阴冷。剡中有民谚:燥冻冻层皮,烂冻冻归心。“烂冻”就是“湿淋淋地冻着你”的意思。想一想大冷天穿着厚实的棉袄,你会觉得很温暖;但是如果再告诉你这件大棉袄是湿的,你准会浑身一哆嗦。南方的冬天就这副德性,就是让你穿上一件湿透了的大棉袄!人人都在传说“温暖的南方”,那是十足的谎言。我爹当时就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他说,我们就要回到温暖的老家去了。于是我们兴致勃勃地上路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从辽宁到浙江,不知道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七十年代的火车多挤啊,我爹用被包带在两张硬座之间串起一张吊床,孩子们就欢天喜地地睡在上面。我惊诧于有那么多人和我们一起南下,我以为这又是频繁的搬家中的一次,所不同的只是卡车改成了火车,却不知大辽河从此只能在我的梦中流淌了。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

正如他们说的那样,南方的气温确实不低,零下5度就是件天大的事了。但南方没有热炕,也没有暖气,而且南方潮湿。每当夜晚到来,我妈打发我们上床睡觉,我就心里发颤。要知道,南方的冬季,如果碰上下雨天,那被窝简直就跟冰窖一样,而南方的冬天又总是稀稀拉拉地阴雨不断。我哭着要回老家。我说我们在这里呆够了,我们回去吧。我妈说,别犯傻了,这才是你的老家,你就生在这里。我不相信。我已经被我爹骗了一回,哪里还会再上当?我前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们都出生在东北,凭什么就得我出生在南方的所谓“老家”?这里的人说着我怎么也听不懂的软绵绵的话(有一次,我兴冲冲地邀邻居家的小男孩儿去看电影,他却告诉我他还得“洗肉”。我说,你们家的肉怎么要你洗啊?叫你妈洗吧。他生气地说,我这么大人了,怎么可以叫妈妈洗肉?说摆拂袖而去。后来我才整明白,他们管洗澡叫“洗肉”!妈的),这里人也不吃饺子——老天啊,他们怎么可以不吃那么美妙的食物啊!他们吃一种叫做“麻糍”的软拉吧叽的东西!最要命的是,他们的河竟然这么小,小到像我这样的小孩都能把鞋子摘下来拎在手里蹚水过河。但我妈的回答一点儿也不含糊,她向我重申:“这就是你的老家!”

就在我遥想几千公里外的辽河,为焦渴的剡溪忧心如焚的时候,今年第14号台风终于来了。它在浙江温岭登陆,横扫浙南,所到之处一片狼籍,却与剡溪擦肩而过。台风附带的暴雨使剡溪两岸焦渴的土地一下子滋润了,也使河流丰满起来。我又看见那个穿碎花短裤的老人在西桥上跳水了。老人一头白发,瘦骨嶙峋,每天傍晚都到河里游泳,大冬天也不间断。他还特别喜欢跳水,在桥墩上夸张地做一些花里胡哨的准备动作,然后把身体绷得笔直,碎花的裤衩因为是湿的,紧紧地贴在屁股上,显出里面没有一点油水。然后他的肚子鼓了起了,想是深吸了口气。细细的双腿微屈,再弹直,人就射了出去。他还会在空中翻跟斗,有时则发出一声大叫。水花四溅,趴在桥栏杆上看热闹的人鼓掌喝采,还有人给他打了9,99的高分。老人从水里钻出来,将银发一甩,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容灿烂,抬手朝岸上的人群挥挥手,逍遥地游了起来。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一大批北方豪杰追随“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百万大军跨过长江挥师南下,成为新政权的中坚,南方人称他们为“南下干部”。这些南下干部大多在老家有妻儿老小。在南方的最初几年,他们很不习惯;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被南方湿淋淋的温柔征服了,毕竟这里的冬天并不漫长。他们在这里扎下根,再也不回老家了。跳水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的随意迁徙是被禁止的,最大的几次迁徙屈指可数。但跟跳水老人一样,仍然有许多人离开他们自己的河流和家乡的,在新的地方栖息下来,成为不归的候鸟。又有许多人,一生都在游荡,从来不追问哪一条河流属于自己。所以,有时候我也会纳闷,人真的是一种需要故乡的动物吗?

念初中的时候,我因为在北方生活过,舌头打起卷来比南方人灵活,有幸被学校的文艺演出队选中表演诗朗诵。跟我同时入选的,还有一些“南下干部”的子女。他们让我背诵的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我干得很卖力,一首长诗很快倒背如流,但是正式演出时,还是把大堰河念成了大辽河。

人到中年,艾青那不朽的诗篇早已忘了大半,辽河却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但那已不是现实意义上的辽河了,已没了辽河固有的特征,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它的波浪是所有大河的波浪,它的河床是所有大河的河床。换句话说,我念念不忘的只是河流,这河流未必就是辽河。但再换句话说,所有的河流,又未必不是辽河。而每一条河流里,肯定都有我那双胞胎弟弟。

如果我弟弟还活着,我的天哪,一条活了几十年的鱼。还不成精了?他们是可以讨很多老婆的,这么些年过去,这小子肯定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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