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
2009-03-30看见了
看见了
安晓勇去王军家拜年,开门的是王军的二姐。
“二姐过年好。”
“是你呀,王军不在家。”
“说我来过了就行。给大叔大婶拜年,给你们全家拜年。”
二姐身后屋里,像是王军的妈妈,“谁呀?快让进来!”同时传出小孩子的嘻闹声。
安晓勇听着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女孩是姐姐,不对,是妹妹。
门关上了。
坐了四十分钟的公交,专程来给朋友拜年,朋友不在家,那就该往回走了呗。街道空旷,车辆稀少。路旁两位老头坐着马扎子下象棋,安晓勇抱着臂膀,凑了上前。他不看棋,看不懂。他看下棋人的手,对面老头的右手特别有意思,刚才手指捏手指啪啪作响,现在从烟盒里掏出颗烟送到嘴上,该拿打火机了,却从棋盘中挑了颗棋子,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地方下落,又被缓缓顶了上来,这不算,一、二、三、四、五、六,没错,六根啊。
安晓勇赶快用手捂上嘴巴,以防祸从口出,这方面的亏吃得还少吗?车马炮认识,刻繁体字也认识,只是搞不懂它们各自的走法。其实,他认识的字比任何人都少不了多少,至今订阅着《参考消息》和《军事天地》呢。语文课上从不趴桌子打呼噜,放学他写字、查字典、看小人书。工夫不亏有心人,一次期中考试他的语文成绩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六十点五分,好家伙,全年级都轰动了。只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便从巅峰滑落,每况愈下,不可收拾。“难道安晓勇同学骄傲了?”王军嘲讽他,安晓勇听了不做计较。王军常常没轻没重拍他的脑袋,他也不做计较。每当处理王军跟同学打架,老师总要说,“差一个,全班打遍了。”这一个,就是安晓勇。
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哥儿俩的成绩排名雷打不动,倒数第一安晓勇,倒数第二王军。“咱可不能跟人搞攀比。”安晓勇告诫自己。初三毕业,安晓勇和王军都找活儿工作了。安晓勇在锅炉厂当门卫,一干快二十年。王军不怎么安分,一直在换。两位好友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王军来锅炉厂找安晓勇,说是办夜大听课证,差了十块钱。当时安晓勇只有十块钱,毫不犹豫地给了他。
“倒数第一帮助倒数第二。”安晓勇脱口而出。
举棋不定的老头顿开茅塞,放下手中的马,举起最后一排的车,“高哇!”
往下重重地一拍。
这边的老头不乐意了,“咳咳,五讲四美三热爱,观棋不语真君子。”
安晓勇自知失言,赶忙离开。
“别走!”
他走得更快了。
“晓勇,是晓勇吧?”
原来是刘婶。老邻居碰面实属难得,刘婶执意要他家里坐坐,安晓勇谦让不过,坐坐就坐坐吧,过年了,就是挨家挨户拜年呗。
刘婶家住一层,屋里很安静。安晓勇问,“叔呢,我得给叔拜年。”
“上山了,快十年了。”刘嫂笑眯眯的。
“跟我爸差不多。”安晓勇说。
“啊呀,你爸什么病?”
“我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
“大夫也不知道,还是个副教授来。”
“你妈还好吧?”
“我妈前年走了。”
“我记着你妈身体一直不大好。”
“我妈身体挺好的,后来让我给愁坏了。她老爱操心。”
“当老的哪个不为孩子操心?晓勇,成家了没?”
“没,”安晓勇略显羞臊,但仍然大大方方地说,“前几年看过两个,我二姨给介绍的,都不合适,算了吧,我也不想找了,婶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嫌麻烦,还是一个人过方便。”
“你哥呢?”
“我哥家我也去,十天半个月去个一趟半趟的。我侄子小时候可聪明了,他往地瓜上抹狗屎,我吃了两口才发觉不对味。”
茶几上摆着糖烟瓜子,刘婶烧水沏茶。
安晓勇四下张望,终于说:
“婶,兴全呢,他没在家?”
兴全是刘婶的独生儿子,安晓勇上学时候的班长,学习好,人骄傲,除了批评和训斥,不会理睬安晓勇这样的差学生。
“等等。”刘婶说。
她蹑手蹑脚走到里屋的门边,打开门,朝里望了望。
安晓勇已站起身,准备随时走掉。
刘婶轻轻将门带上,“咱们先包饺子,熟了再叫他。”
安晓勇说,“不了,婶,等兴全醒了,告诉我来给他拜年了。”
说完要往外跑,被刘婶拽住,坚决不许。饺子馅提前调好了的,擀皮现包。安晓勇既不会擀皮,也不会包饺子,只一心一意唠嗑,他把来给王军拜年的事说给了刘婶听。
刘婶说,“王军那个皮小子,见了我招呼都不打,像没见着一样。”
“婶,别生气,他就是那副德性,心眼儿不坏。”
“领着对象满街跑哪,你还别说,小姑娘是农村来的,倒是长得不丑。”
“是吗?这小子,有对象了也不汇报一声。对了,婶,兴全早结婚了吧?”
刘婶摇了摇头。
“以前那些女同学了,女朋友了,那么多,经常来,现在过年也不来了。一个不来了。”
安晓勇虽不明白其中缘由,却看得出刘婶对别人不来给他儿子拜年非常在乎,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难过。他认为自己应该有所表示。
“婶,我这不是来了么!”他说。
“对呀,你来看他,他一定高兴。”
“我明年还可以来。”
“那太好了,说定了,明年婶还给你包饺子。唉,晓勇,你说老美怎么那么霸道,赖着台湾不还咱呢?”
安晓勇捋了捋袖子。
“赖得着吗?台湾是祖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坚决不可动摇!”
“陈水扁不是挺梗梗吗?”
“嘴皮子梗梗,不过咱不跟他讲理,到时候把原子弹往前线一摆,扔不扔吓他个半死。”安晓勇把手放到肩头上,做了个投出铅球的动作。
刘婶的目光追踪着安晓勇扔出的原子弹,经过天棚,划了个长弧,落到了门口的鞋架上面。一分钟两人谁也不讲话,直到确认了是颗臭子。
“老美动不动弄两艘破航母横在别人家门口,烦不烦啊。”
“你就放心吧,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有对付航母秘密武器,都藏着哪。这事儿我最清楚。”
饺子包完了,刘婶拿出一个灯泡,让安晓勇帮忙换上,没问题,安晓勇老练地开关了一下开关,天棚上的灯亮了又灭。
“嗯,没坏呀。”
“过年换上了个瓦数大的,该换回来了。”
“婶,你跟我妈一样,过好日子。”
水开了,下饺子。
饺子熟了,端饺子。
调蒜酱,再摆好筷子。
刘婶一挥手,安晓勇跟着来到了里屋。
床上躺着一位病人,瘦得只剩下了一双大眼睛。一辆轮椅车停在床边。谁呀,不去医院在这里吓唬人?
这时刘婶说,“兴全,你同学来给你拜年了。”
安晓勇咽了一小口唾液。
刘婶说,“兴全,好好看看吧,这是你同学啊。”
安晓勇上前一步。
“是兴全,”他点点头,“我认出来了。过年好,兴全,我是安晓勇,给你拜年了。”
大眼睛瞪着他,一动不动。
安晓勇灵光一闪,“班长,我代表王军同学来给你拜年了。”他本来要说代表全班同学的,觉得那样似乎不妥。
大眼睛闭上了。
“兴全,起来吃饺子吧。”刘婶说。
“对呀,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安晓勇说。
刘婶上前。
“来,扶你起来。”
谁知到刚一靠近,病人就突然声嘶力竭地连哭带喊起来,这么大的劲,吓死个人了。
“滚,滚,滚,滚,让他滚!我宁可……”
安晓勇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大街上,唉,巧不巧了你说,他发现了王军,心情顿时好转,温暖如春唉。
街头不远处,王军站在小卖铺的橱窗前,跟里面的人在讲着什么。看不清小铺里面的人,但能看见那人在向外摆手,以一种拒绝的手势。
一个穿红毛衣的小姑娘站在王军旁边,他的小对象吧,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起来有些气呼呼的。
“王军!”
“熊猫?”
“我来给你拜年来了,老同学,老朋友,过年好!”
王军一把扳过小姑娘的肩膀。
“介绍一下,我女朋友,小杨,杨大治。熊猫,安晓勇。”
安晓勇礼貌地鞠躬,“小杨你好,过年好。”
“你好。”女孩扭了一下,挣脱王军的手,转头往另一边看去。
另一边,两个男孩在花坛的石凳子上放小鞭。刚才她就在看他们,有多么好看似的。
杨大治显得那么小,个子小,岁数小,胳膊上搭着脱下来的棉外衣,紧紧环抱在身前。
几粒汗珠从她的鼻子尖上冒出来,她抬手给擦掉了。
这是一个数十年一遇的暖冬。
安晓勇满意地朝王军点点头,小声说:
“气质相当不错,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是农村人,杨,大,治,怎么起了个男人的名字,不过无所谓。”
女孩哼地扭了一下。
安晓勇问,“唉,兴全得的是什么病?”
“几百年前的事,工伤还是车祸,记不清了。你去他家了?”
“嗯,我去吃饺子了,拜年么。”
王军嗤之以鼻。
“拉你去的吧?这两天一直门口拉人给她瘫儿子拜年,谁爱去呀!熊猫脑袋不长记性,你忘了上学的时候她不让兴全跟咱俩玩了?”
“上学的时候你还天天拍我脖子来。”
这时女孩转过身,“快走吧!”半是央求,半是恼火。
放小鞭的俩小孩追逐着,到楼头,一拐不见了。
王军说,“再等会儿。”
安晓勇对杨大治说,“学校时我们俩就是好朋友。我倒数第一,他倒数第二。”
王军说,“能一样吗?我不爱学,你弱智。”
安晓勇脸红了。
“那你夜大毕业了吗?”
“夜大?”王军说,“那玩意儿有个屁用,老舅这回给我找了个好活儿,报关员,过完了年就上班,报关,你懂吗?”
“不懂,听名字就像个不错的活儿。对象有了,也该走正道了,以后你还能有孩子,好好教育,考大学,可不能走咱俩的路。”
“别瞎说,”王军有些不耐烦,“唉,出门走得急,忘带钱了,你能不能给哥们儿买盒烟。”
“没问题,过年了,来盒好的吧。”
安晓勇买了两盒玉溪。
王军喜出望外,抓了一盒就走,“拜拜。”
安晓勇喊住了他。
“我不抽烟的,你忘了?”
王军把另一盒也装进了兜,“再给小杨买一根雪糕吧,绿豆沙,她太喜欢绿豆沙了,唉,太喜欢了。”边说边摇头,表示非常之难以理解。雪糕两块钱一根,王军剥了包装交给了女孩。
女孩迅速咬了一小口,眼角瞟了一下安晓勇。
“不凉吗?”安晓勇问。
“不,”她抿了一下舌头。
“走吧。”
王军搂着他的女朋友走了。
“你们去哪?”安晓勇问。
“肚子饿了,回家。”王军说。
“再见!”
王军回回头,“还在那儿上班吧?”
“在啊。”
“等着,有空去找你玩。”
“你们结婚时一定要给我发请帖啊,不是说吹的,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朋友的婚礼呢。”
因为忘记给自己留一块钱乘车,安晓勇决定步行回家,大约三个来小时吧,溜达溜达,看看光景,想想事儿,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