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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一场地主与富家的逃活“角斗”

2009-03-30张森奉

文史天地 2009年3期
关键词:富农娃儿张大

张森奉

这是一个充满了黑色幽默的故事。文末的“我”在沉思,读完这篇文章的我们,难道不也需要沉思?

1971年3月,作为一名富农子女,我被生产队长“挑选”到远离老家70里的“下川东”(今渝东)奉节县犀牛冲修水库。那时,中国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运动闹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也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正火热的一年。成分不好的人家,理应到那些最苦最累的地方去接受劳动改造。作为生产队唯一一户成分不好的人家,我这个“富农子女”理所当然成了生产队长“挑选”的首要人选。

犀牛冲是一个大湾,距奉节县城约40余里,属蛮荒之地。来到这里,才知全县有几千人都参加了,一个冲里设了几十个伙食团,我被分到“五连”,全连一百多号人,连长是一个叫章家庆的瘦瘦的中年人。

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在工地上,我自然成了干苦活、累活和险活的人。而且,对于工友们的打趣插诨,我往往也是默不作声,感到矮他们一截,心里很是自卑,处事也很低调。尤其在章家庆面前,我更是小心谨慎,生怕得罪了他,他会给我苦头吃。章家庆在连部以严厉著称,尤其注重家庭成分,对我们这些地富分子是绝不容情。

有一天,五连要去县城购买炸药,往返80里山路,我这个富农娃自然成了章家庆的“指派”对象。

那时公路不通,来回都是山路。炸药得3天后派人去县城运回,所以当天中午,我就空手返回营地。走到距县城5里地,一个叫观武镇的地方,突听街边有人叫我:“老张,老张,你往哪里走?”我回头一看,是伙食团的会计王山。

“你怎么在这里?”我有些吃惊地问他。没想到这个我平时有些敬畏的人,此时却用客气得近乎温柔的口气说:“碰见你真好!这阵也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先别问太多,走,咱们吃饭去!”

恰好,街边就有一家小镇唯一的饮食店。王山大大方方地请了我一顿:两斤包谷米饭,两个蒸碗,一大钵海带汤,一小碟咸菜,一共开支粮票一斤,人民币九角五分。别小看这粮票一斤,九角五分人民币,对于上个世纪70年代的下川东民工来说,已经算是很慷慨、很得体的一顿招待了。不过,吃过饭后,我一直纳闷,我跟这伙食团的会计平素并没多少来往,只是在食堂吃饭时偶尔见过面,互相也没打过招呼,今天他怎么这么客气呢?

想着想着,果然事情就来了。王山简短而又认真地将我夸奖了一番后,话锋一转就委婉地诉起苦来,说自己的腰是如何如何的痛,脚是如何如何的软,偏偏那章连长却派他到这30多里远的地方背米,这还不要了他的命?待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又开门见山地说:“老张,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又正处于改造时期,正是挣表现的好机会,今天这袋大米,你是无论如何得帮帮我了!”

论年龄,王山跟我不相上下;论身高体重气力,他却无论如何都要胜我半筹,现在开门见山让我帮他的忙,摆明了就是欺我“富农”的出身嘛!我叫苦不迭,可是,现在接受了人家的“糖衣炮弹”,又被人家指明我正处于“表现”时期,这100斤米,我能不背吗?

就这样,我将一大袋米扛在肩上,跟王山一前一后地往山上走去。一个心里乐开了花,一个却愁眉苦脸,脸长得像只冬瓜。半折蛇形的山路,实在不好走,肩负重担的感觉,更是让人难受。

走了一段路后,我就有点吃不消了,于是用商量的口气跟王山说:“王会计,咱们还是一个背一程吧,也让我歇个气啊!”

哪知,王山竟大言不惭地回答我:“咦,张大头(我在五连的诨名),你这不明明是不想背了?我老王是身体不适才找你帮忙啊,你怎么打起退堂鼓来了?这种事情,不找你们这种人帮助找谁帮忙啊?”说到“你们这种人”时,他还故意把语气加重,让我明白,别忘了自己的“富农身份”。

我只好又忍气吞声地扛着大米,继续前进。又走了一程,双肩发麻,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就哀求说:“王会计,我实在是不行了,麻烦你也担一段路吧,好不好?”

哪知,这话不说尚好,一说,王山不仅没发半点同情心,反倒用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口气教训我说:“什么能耐?你年轻力壮,好脚好手,背这么一砣东西,竟还喊受不住了?你有解放前我们贫下中农遭罪吗?这是你在劳动,在做正事,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又不是坐班房,有什么遭不住了?你总不是饿起肚子在背东西吧?你总不是挨着皮鞭在下苦力吧?”

世上哪有这个道理,又要给你卖冤枉力气,还要听你莫名其妙的阶级教育,我是打心里一百个想不通!

在体力、心力都遭到严峻考验的时候,又爬了一个长坡,我终于鼓起勇气发话了:“我不干了!王会计,这苦差事是连长分派你的,我替你担了这么远,也够意思了!帮忙本有个度,剩下的路,该你自己完成了!“说完,我就放下米袋,看王山有什么反应。

但王山根本未予理会。他慢慢点燃一支劣质的“经济”牌香烟(那时候8分钱一盒),朝我递过来,恶狠狠地说:“来,先抽支烟再说。”

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看到那支该死的烟,我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王山趁机像上级对下级下达指示那样,不由分说地命令我说:“今天这一袋米,你是高兴也得背,不高兴也得背!我也知道,这件事亏人,但有什么办法呢?这世上的事,本来就不平等。解放前国民党坐台,穷人和富人不平等;解放后共产党执政,贫下中农和地主富农不平等。谁叫你摊上富农的出身呢?我们成分高的人,接受改造的人,要永远树立不怕吃苦、不怕吃亏的精神,只有这样想,思想才能通,心气才会顺!”

这一通话,又说得我哑口无言了。挣扎了一刻钟后,我又无可奈何地把那个更加沉重的米袋挪上了肩头。

走在身后的王山一直不停地哼着轻松的小调。我忿忿不平地说:“王会计,今天算你狠,凭什么被你算计?只不过你成分好了,当了个伙食会计嘛,除此之外,你格外还有什么了不起?”这话一说,王山乐了,我想主要是“成分好”几个字将他说乐了。他说:“张大头呀张大头,你们这些地富的子女硬是不老实,结果是牢骚也发了,活儿也干了,你说吃亏不吃亏?怪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哩!”

事情到了这份上,我只得自认倒霉。好在强迫劳动的事儿,在那个年代,我已经不止干过一次了。

在王山的“护送”下,下午落日时分,我终于艰难地将那袋米背到了连部。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快到伙食团门口时,王山竟当着众人的面,用一只杵路的扁担抵着我的后背,像押犯人似的对着大家说:“在无产阶级专政面前,富农娃张大头今天的表现还算老实。”一下子,我气不打一处来,苦也受了,气也受了,最终还要受他戏弄!我气忿忿地说:“王会计,我出身再不好,也不该受你今天这么多罪吧?你成分再好,也不该这么过分吧?”

“他成分好?”不知什么时候,连长章家庆竟站到了我身后,听到这句话,铁青着脸说,“张大头呀张大头,亏你读了这么多书,你是让人骗了还替人数钱啊!知道这王山是什么成分吗?他是地主出身,今天是一个富农娃儿让一个地主娃儿押着在背米呀!”

一听这话,我几乎晕倒,原来,王山的家庭出身比我更糟糕!亏我自以为聪明,怎么就没想到凭王山一个“老贫农”身份,章家庆会派他到30里外的地方遭这罪、受这苦呢?

从此,王山这个地主娃儿押着我这个富农娃儿背米的故事就成了犀牛冲水库的一大笑料。但那次事件,也让王山挨了好一通批斗。事过30多年,每每回想起那件往事,我便会为那段荒唐岁月而沉思……

(重庆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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