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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的烦恼

2009-03-29马小淘

美文 2009年13期
关键词:雷锋

马小淘本名马天牧,八十年代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2008年1月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2001年获全国第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9年获首届青春文学大江赛金奖。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美文》、《作家》、《作品》、《青年文学》等杂志报刊发表。有多部作品被收入年鉴选刊选本。十七岁出版随笔集《蓝色发带》。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等多部作品。主要从事小说、散文的创作。

快要步入牛年的时候我想在鼠年最后奢侈一把,在哪和哪都离着十万八千里又每天堵车二十四小时左右的北京打了一回车。轱辘不怎么动,计价器噼里啪啦跳,拥堵的时间,广播里传来一位师哥的声音,该师哥是我们播音系的著名人士,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师哥以轻快的语气主持着一档似乎是专门给开车人听的节目,前言不必搭后语,别让人更烦就行。说着说着,师哥说到《成长的烦恼》主人公如今的近况,我一听,想起那齐头并进不着调的一家子,为计价器皱上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遭遇《成长的烦恼》时,我也正成长着。当时觉得这显然是比《八仙过海》还胡扯的片子,这地球上怎么可能存在着那样一家子,天天不琢磨为社会添砖加瓦,总是吃喝玩乐没事找事。看着看着就逐渐嫉妒起来,同样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人家那三个弦子怎么过得那么乐呵呢!他们的烦恼太可爱太着三不着两了,比起我们的烦恼,那哪里算得上是烦恼啊,简直是甜蜜!真是文不对题。

“融四岁,能让梨。”是说古代著名人士孔融,在获得挑梨优先权的情势下,选了一个最小的,声言把大梨留给哥哥和弟弟。四岁的孩子面对鲜美的水果,却轻松咽下口水,轻描淡写地发扬了风格。

十岁之前,我对这个先人后己的著名故事倒背如流,甚至可以生动地臆造孔融高风亮节的谦让语气,因为无论是听还是讲,次数都太多了,所谓熟能生巧就这么来了。我想,这也几乎是每个同龄人成长中耳熟能详的片段吧。孔融让梨、曹冲称象、司马光砸缸……那些早已陨落的生命在家长嘴里还原成涉世未深的孩童。穿过悠悠历史,他们以年龄相仿的身份活灵活现智勇双全,小小年纪不同凡响,让年少的我在对比中无地自容。

小学时酷爱积攒文具,无论铅笔、格尺、橡皮个个华而不实,都要形式大于内容,先中看才考虑是否中用。铅笔盒成了我的私人微型博物馆,陈列着各式花架子文具,每晚做好作业我都如葛朗台抚摸金币一般将宝贝们把玩一番方可安心入睡。爸爸出差都会带回各地的文具,以丰富我的馆藏。一次,爸爸从北京归来,进门便慷慨地掏出五六支自动铅笔。我饿虎扑食般攥住笔,激动得几乎无语,好像连“爸爸”也没有叫。

可是,笔还没有握热,就又出了差池。彼时,表弟也在我家。如果把当时的情景拍成短剧,那么分镜头剧本上可能会出现表弟可怜巴巴的眼神,也就是说,他出神地盯着我手里的笔,露出艳羡的痴相。作为短剧的女一号,我当然可以忽略他的感受,事实上我也沉浸在“发财了”的喜悦里,根本已经忘了他。可是,女一号的母亲也就是我妈妈上场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就凝固了我的心情:淘淘,现在你该怎么做?她说。

乍听是问句,其实是命令,表面是循循善诱,内里是掷地有声。我太熟悉这个声音这个语调了,每到此时必须启动温良恭俭让的程序,给出合理反应。这声音已经成了一道咒语,在每一个得意忘形的瞬间,将我打回原形,拉回规章制度早已制定完毕的现实。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表弟,从牙根里艰难磨出一句:你挑一支吧。

说时迟那时快,表弟短胖的手指捏起了我最中意的那一个。那是我一生最恶从胆边生的时刻,可我只敢悄悄撇了撇嘴。我至今记得那只笔华丽丽的模样:淡黄的笔头和笔帽,中间部分是透明的,五颗颜色各异的塑料珠穿在笔杆中,起着并无实际意义的装饰作用。真是奢侈品派头啊,工夫在诗外,一个写字的工具,没必要做得那么花里胡哨。

我僵笑地收好其他笔,生怕妈妈再丢出一句什么饱含威胁教育意义的话,心情从发了不义财的喜悦变成吃了哑巴亏的委屈。那一刻,我是真对四岁的孔融肃然起敬了,我都十岁了,还是达不到他老人家当年的境界。并且,人家是在并无怂恿暗示的情况下自发让的梨,我是迫不得已在讲政治讲纪律的家庭氛围中割的爱。崇拜过后,转而难免小人地想,孔融大抵不喜欢吃梨吧?如果是我,我也可以让梨,可以将风格发扬得更没余地,我干脆不吃,梨子你全拿去,我连小的也不吃,特别的梨给特别的你。不过,梨可忍,笔不可忍。大人们不懂不是什么事都能举一反三的。

大概一两个月后,在表弟的铅笔盒里看到那支曾经灿烂妖娆的笔洗净铅华的样子:淡黄被侵蚀成深浅不一脏脏的颜色,不知以什么颜色定义更合适。塑料珠子不知去向,空荡荡的笔杆再无光彩……仿佛把亲生孩子过继给别人,又亲眼目睹孩子过得不好,我的心一阵悔不当初的疼。

现在想来,当然知道妈妈也是一片苦心希望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以大方地待人接物,自幼懂得分享。可还是觉得教育没必要深入到生活的每个细节,非润物细无声啊。以任何名义,也不该迫使别人出让最喜欢的东西。我不是愤愤不平,顶多就是有点不平,没愤愤那么严重。而且,我也不敢保证,如果当初我父母不是这么教育我的,哪怕仅仅少让我给表弟那根笔,我会不会变成一个比现在更贪婪自私的人。生活不可假设,这很难说。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是毛主席送给刘胡兰的话。刘胡兰没有听到,五十年后,幼儿园阿姨和小学老师貌似没沟通就一人讲了一遍,所以我听到了。刘胡兰英勇就义的时候未满十五岁,跟朱丽叶哀婉殉情时几乎一样大。我不到七岁就知道刘胡兰,并卧巴画册上一切梳童花头的女子都认做她,但大概十二岁之后才得知朱丽叶,我想除了由于朱丽叶是外国人,更主要的原因是她死得不光荣,事迹的宣传价值太小。因为同是外国人,白求恩我接触得就早得多,按年代他比朱丽叶年轻,却先成为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为了显示我爱党教育多年,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很多和刘胡兰不相上下的名字:王二小、欧阳海、罗盛教、邱少云、董存瑞、黄继光、草原英雄小姐妹组合——龙梅和玉容、还有人数更多的团队——狼牙山五壮士和冷云等投江的八女(排名不分先后)。我真诚地说,我几乎为他们中的每一位掉过眼泪,并且确实立过志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老师告诉我们:为了新中国,为了新中国的羊,为了新中国的乡亲们,甚至为了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乡亲们,那么多先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因为他们,我们才能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地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他们来了,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死了,有的很惨,有的更惨。如果我们不崇高,不忘我,也太对不起他们,太不是东西了。

不仅仅是这些逝去的英雄,新时期的英模

我也了解很多,比如小学时有一阵子写作文很爱举的例子是赖宁和苏宁,一个是为保护国家森林而在救火中献身的优秀少先队员,另一个是为挽救战友生命而在演习中牺牲的杰出炮兵少校。由于苏宁所在部队在哈尔滨,那年暑假我们小学还组织了为数不多的优秀班干部前去参观,我有幸位列其中,感到无上的光荣。苏宁拒绝小车接送而积攒的公共汽车票,军队领导向苏宁家属赠送的“炮兵英才”金字大匾,洒满鲜血的军衣至今仍历历在目,以至于当初苏宁电器火起来,我还以为那是烈士家属自强不息的又一典型。

整个九年义务教育期间,我在各种换汤不换药的思想品德课、德育教育课、思想政治课上听到的都是这些楷模的故事。以至于我读大学时在大思修(大学生思想道德修养)课上又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心头还涌上些他乡遇故知的温暖。课程以外,我也经常处在随时准备肃然起敬的高度集中状态里。三年级时,我们班有个女生被半壶开水烫伤了脚。据说,她妈干活时神情恍惚碰翻了水壶,说时迟那时快,半壶水一点没浪费都洒在闺女小腿上了。请了两天病假后,那女孩被爸爸背着来到了学校。家长出示了医院的假条,解释了旷课的缘由,又将伤了腿的女儿背到了座位上。老师了解了情况,语重心长地劝慰了受伤的女孩,并利用半堂数学课对我们进行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教育。老师说,该同学在烫伤到医治的过程中没有掉一滴眼泪,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为我们树立了坚强的榜样。老师建议我们将掌声送给她,号召我们向她学习,在她康复期间,多帮助她照顾她,让她在集体的温暖中尽快战胜烫伤。女孩学习成绩一般,笑容和言语都少,默默无闻,之前没显露出一点可能成为英模的潜质。没想到这回一鸣惊人携伤腿骤然站上了坚强不屈的领奖台。老师的话顿时触动了全班同学的心,没等下课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投去一眼又一眼崇敬的目光。下课后,大家蜂拥挤在她的座位前,有的默默无语两眼泪,有的慷慨激昂表决心,有的少说多做直接献上了珍贵的零食。一时间那女孩成为了我们班风头无两的超级明星,粉丝无数,想起身上个厕所都有数位同学竞相搀扶。英雄的感召力,就是这么不一般!我甚至偷偷地想,我妈做事也太有谱了,怎么没不小心把我烫了呢?要是烫了,我也不哭,还要大无畏地宽慰大夫,您放心治,我不疼!

小学时,学校每个星期一都有升旗仪式。升完国旗,值周老师会宣布上礼拜评比出的流动红旗和标杆中队。得奖的班级定会欢呼雀跃继续努力,将荣誉挂在门窗显耀的位置上。流动红旗是全面奖,各项都得好,标杆中队是单项奖,特长要很突出。说得再直白一些,如果以娱乐界盛行的年度颁奖礼相比,流动红旗就是年度最佳歌手,而标杆中队便是最佳单曲最佳MV最佳唱功等等。流动红旗是全学校就一面还是一个年级一面,我已经有些模糊了,标杆中队我还依然记忆犹新。比如“邱少云中队”是列队整齐课间操纪律整肃的班级,“张海迪中队”是学习气氛浓厚刻苦钻研的班级……那时候各班为了争荣誉经常互相拆台,想尽办法让值周老师看到自己班级好,发现别的班坏。现在想来,觉得年纪小真是头脑简单又荣誉感爆棚,这么意义崇高的评比都能演化成恶性竞争。好久没这么煞有介事,回想标杆中队的名称,觉得还有几分后现代。邱少云和张海迪混在一块其实挺无厘头的,一个是故去的烈士,一个是依然活跃的模范,全汇编成一个系统,有点不分青红皂白。更有趣的是,不久前偶遇亲戚家一个尚在读小学的孩子,竟得知他们学校依然有类似的中队,邱少云、张海迪的冠名权没有撤换,并且还与时俱进地丰富了很多诸如“刘翔中队”、“洪战辉中队”等等。我以为当年教育我们时的那批校长、教导主任都退休了,小学教育也该花样翻新了,却没想到呈现出“子又有子孙又有孙”的趋势,一代更比一代强也不过是不换汤不也换药,闲得没事加点料。

学校组织的所谓课余文化生活也是万变不离其宗,跟课堂教育密切相连。如果组织看电影,那也必然是《烈火中永生》、《董存瑞》、《党的女儿》等等优秀的爱国主义影片。“人生自古谁无死,一个人的生命能够和无产阶级永葆青春的事业拥抱在一起,我感到无上的光荣。”“这是我的党费……为了新中国,前进!”“小妞,要听妈妈的话!”许云峰、董存瑞、李玉梅,他们说过的话我从没誊在本子上,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依然信手拈来。

双百方针没用,就烈士题材这边风景独好。但凡学校组织无非就是斗智斗勇浴血奋战,电影里的人,永远笼罩在往死里好的气息里。看电影《焦裕禄》时我们还小,焦裕禄一登场观众席传来此起彼伏的小声嘀咕:这不是宋大成吗?(《渴望》刚播完没多久。)待到后段,因老师不许将食品饮品带入影院,大家已经被口渴折磨得几近崩溃,焦裕禄同志却还是放不下兰考的乡亲迟迟没有告别。看《南京大屠杀》时我已上初中,浑浑噩噩看完回到家,妈妈问我看的什么。我说男主角好像是郭达,电影叫《南京大屠杀》。妈妈愣了愣说,怎么记得报纸上介绍《南京大屠杀》是秦汉演的呀?那时候还没怎么娱乐化,除了特红的四大天王,秦汉我还真不了解,传说中那么风流倜傥的小生,乍看还真有点像郭达。后来大片进了中国,我们从《亡命天涯》开始知道了好莱坞的厉害。有次学校又组织看电影,地点是工人文化宫。同桌兴奋地说工人文化宫正在放《霹雳蓝天使》,估计不会特意为我们学校换片子吧。我将信将疑,以为解放这么多年了学生电影可能也跟着解放了吧,结果坐到放映厅十分钟之后血红的“粮食”两个大字震撼上映了。是的,你没看错,就是那部1959年拍摄,著名演员葛存壮领衔的大片。每次都是如此,不管电影院里谁在大行其道,学校一来,革命题材唯我独尊。相比之下,当年我最喜欢的,觉得很活泼有趣的电影是——《小兵张嘎》。后来我上高中,对开学典礼后的惯例电影也没抱什么希望,当《甲方乙方》的字幕出现,我简直惊了,琢磨着交钱上学就是好啊,不是义务教育了,好歹还手下留情放了新电影。

彼时我对生活的认识简直比今天严酷。我以为,生命便是那种再热爱也要放弃的东西,因为它不属于你自己,它属于祖国,属于人民。而敌人或者危险永远存在,亡我之心不死者大有人在,与之斗争的最高境界就是玉石俱焚,就算没有拼命的机会,身体也会被革命工作累垮,鞠躬尽瘁死在岗位上。为了高远的理想,我们必须活得悲壮而惨烈,至少不能寿终正寝死在暖和的被子里。即使得知自己生病,也一定要讳疾忌医争分夺秒站好最后一班岗,必要时还要跟大夫急赤白脸,甚至逃出医院。虽然懵懂时也怀疑过自己有没有那份“此头须向国门悬”的气势,也知道无论董存瑞、邱少云、还是赖宁,经历的都不仅仅是比喻意义上的五内俱焚,但看着课本上英雄们相似的心路历程,我暗暗发誓:你是这样的人,我也会是这样的人。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像他们一样,成为赖宁式的好少年,雷锋般的好青年,依此类推,勇者无惧,一往无前。我不能忍受自己因为胆怯、萎缩而终究变成与英雄模

范相去甚远的样子。并且我也并不知道还有别样的人生,在我的意识里除了这条被歌颂的凶险道路,其他的都是弯路,不该走。为国捐躯,谁都有这个义务。我甚至没有多想一步,那些讲授这些死士启蒙课程的老师,其实也并没有以死捍卫什么……有一次老师让我们谈对未来的畅想,有个男生稚气却笃定地说:我的理想是当烈士!老师闻之表情惊诧,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教育在短时间内出人意料的成功。而我说的是:世界上所有的小朋友都可以像中国的小朋友一样吃上月饼。瞧,我认定我们已经解放了自己,已然惦记解放全人类了。哦,想起来了,那天是中秋节,老师让我们在那个即将月圆的白天说说理想。当年的我们都太崇高了,崇高得叫人想哭。如同零八年总想说“北京欢迎你”一样,那阵子的关键词是:挺身而出、舍生忘死、单枪匹马、见义勇为、慷慨赴死……再长一点的有:抛头颅洒热血,不顾个人安危,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第一次动摇还是一次眼见为实的参观。忘记了是哪年清明节,小学组织去烈士陵园缅怀先烈。初春时节,我们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带着提前准备好的小白花,神情肃穆置身于墓碑、灵堂之中。从走进陵园,我就浑身不自在。苍松翠柏绿得生机勃勃,却传达出严酷的气息,比电影里英雄就义时乡亲们和大狼狗围观的场景森然得多。青草更青处,是烈士的坟冢,墓碑和树的组合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骇人气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仿佛心里有鬼的疑犯,生出莫名的鬼祟。老师叮咛我们千万不许交头接耳,要团结紧张,让烈士们看到时代先锋未来主人的训练有素。我规矩地盯着前边同学的后脑勺,没胆子左顾右盼。陵园的讲解员拿着个外形和发声能力均高调的喇叭,带领我们逐个向烈士献上哀思。如今我已记不得大部分烈士的名字,甚至他们墓碑的样子也毫无印象,我只记得两位烈士的名字,并且在那次参观后很长一段时间挥之不去。汪雅臣、陈翰章,我是在毫无准备地情况下瞻仰他们的。讲解员忽然得意地介绍他们的英雄事迹时,我并不懂得“遗首”这个词语包含的意义。在我那时候的词汇储备里,只有“头”或者“脑袋”,指的是肩膀上与脖子相连的东西。“全国仅存的两颗烈士遗首”,我不知道这句听起来像豪言壮语的话意味着将看到什么。

烈士的头被浸泡在狭小的透明容器里,赫然在距离超近的前方。我迅速瞻仰而后踉跄转身,忘记了按要求敬队礼,还几乎顺拐了。前后有的女生忍不住发出了没压抑住的惊吓声。我知道那两个瞬间面对的是两个最英勇刚毅的人,可是那时的我头脑一片空白,被搁置在想哭不敢哭的情绪里。逃离了烈士的脑袋,听到自己被惊吓而蓬勃的心跳,我无地自容又有些尴尬,不知道烈士死了那么些年还没入土为安,我的心该不该这么强有力地跳。

烈士太吓人了,长期的浸泡让他们面容扭曲,一个惨白,一个黑紫,让我至今不敢继续形容。敌人太残忍了,他们打不过活人,不放过死人,在僵硬衰朽的躯体上实施身首异处的酷刑。我们为了昭示敌人的凶恶,什么也没有说,原封不动地保护了敌人迫害英雄的现场。事实胜于雄辩,两颗历久弥新的头颅陈列在那里,进行着最严肃的教育。敌人有多坏,抗联有多不容易,两个烈士的首级在此,一切尽在不言中,请少先队员自己思量。然而拜谒陵园那一天,我没想起恨敌人,倒是怕烈士怕得紧。接下去的几天,又后怕地觉得,敌人太凶暴了,凶暴得我都不太敢跟他们作对了。

后来我在名为“祖国在我心中”还是“唱支歌儿给党听”的主题班会上提到过那个清明节,我说我在那神圣的墓园感受到了烈士永生浩气长存,我们会踏着烈士的足迹前进……我已经开始言不由衷了,原以为烈士的足迹坚实方正,可是真真见到,才被那份血淋淋给吓破了胆。粗线条的认识被扑面而来的真实纠正,英勇就义除了光荣还有劫难。“英雄猛跳出战壕,四面青山侧耳听”是有豪迈的情境,可是一想到“为什么战旗美如画”,我要用自己的鲜血染红它,我还真有些哆哆嗦嗦没胆子前进了。于是我夹起尾巴,不敢再装栋梁说大话了。

不记得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接受平凡的自己了,反正经历了相当痛苦的过程。生得不伟大,死得不光荣,有心以死捍卫点什么,却又隐约知道自己在关键时刻会掉链子。口号喊得挺响亮,底气不足自己心知肚明。慢慢地,我终究抬起头做人,发现满街走的都是和我一样心不坏胆不大的人,好像一夜之间我觉得自己被误导了。不想当烈士的学生,未必不是好学生。至少老师当年教育时应该把话留点活口,透露透露当烈士也是个不尽然的事啊,说得那么绝对,我整个童年光豪情万丈接着自惭形秽了。学校培养正常人就行了,没必要把该小班开课的事跟大队人马兜售,不是谁都能当英雄的。那么多英雄都横刀立马的,社会也装不下。

成人世界里没有整日絮叨那么庄严肃穆的话题了,最后一次郑重地提起烈士这个词,是初中升高中考试前。中考有一些政策性加分项目,比如有证书的文艺特长体育特长,鄂伦春、达斡尔一类名字拗口的少数民族,华侨子女一类。爸爸粗略听我将项目叙述一番,问是否还有遗漏。我想了想回答:还有烈士子女。他遗憾地摇摇头说:时间太紧,来不及了。

“向雷锋同志学习。”不用多说,这也是毛主席题词的。我似乎在课本上看到过题词的影印缩小版本,也对雷锋叔叔带着军帽手握长枪的标志性照片印象深刻。雷锋叔叔,我曾经多次在演讲中这样称呼他,已经习惯了。现在想来,人家二十二岁就牺牲了,比我现在的岁数还小,叫叔叔不合适。另一方而,要是按出生年月算,他老人家是四十年代出生的,比我爸还大十几岁,叫大爷更合适。不过他的生命凝固在二十二岁不会再有变动,他死的时候确实是风华正茂,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所以,就没大没小直接称呼他为雷锋吧。

我二十二岁时念大四,刚刚结束一段恋情,因为畏惧投身社会决定考研。而雷锋在二十二岁之前已然成为了一个高尚的道德典范。别说二十二,雷锋十一岁就打土豪分田地,当过儿童团团长了。我确实连他一半也赶不上,甚至人家在年龄是我一半的时候觉悟就比我高得多。

从很小的时候就会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雷锋这个平凡又伟大的人,和那头顶军帽手握长枪的形象是我对“奉献”两个字最初的认识。当然,小孩子在作文以外不喜欢用这个文绉绉的词,我们一般说的是:做好事。雷锋叔叔就是以做好事闻名的。“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那可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把自己的藏书拿出来供大家学习,为丢了火车票的大嫂买车票,把全部的积蓄捐给灾区……闲言碎语不多讲,雷锋事迹也不是一页纸能列举完的。他仿佛有一双神的眼睛,总可以悲悯地发现困窘的人,需要帮助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管做了好事的人称为活雷锋,一这么说,我就猛地意识到正版的雷锋已经死了,心里一阵难过。雷锋叔叔是小学时我们全班同学的偶像。我们被雷锋叔叔感动了,觉得他做

的事绝对强悍。一产生些自私自利的坏念头,就觉得雷锋叔叔责备的目光在看着我们,这是老师说的,更灵异的是:当时我们全信了。为了不辜负老师,我们都发自肺腑地默默发愿,一个雷锋倒下去,干万个马小淘站起来(以我为例)。就如同周星驰电影里说的:“除暴安良是我们做市民的责任,而行善积德也是我本身的兴趣,所以扶老太太过马路我每星期都做一次,星期天和公众假期也有做三四次的。”尤其是到了三月,临近学习雷锋纪念日,我们就闻风而动。扫街道,清垃圾,看望孤寡老人,并自带工具到各单他去搞卫生。甚至二月都成了预备役≤月,每到二月中旬我们就策划着一个个推陈出新的学雷锋活动。一般说,到商店或类似的公共场合搞卫生我们比较热衷。当然,我们绝不会去没熟人的地方,都是十岁上下相当未成年的孩子,再成群结队家长也是惦记的。所以所谓的学雷锋场所,一定要有接洽的关系,也就是说要有学生家长负责照应。一般情况下,劳动前会有专车接,劳动后也有专车送,我们把少先队旗伸出车窗招摇过市。商场总是有专人负责卫生的,脏还真脏不到哪去,但是我们也真是眼里有活,甭管脏不脏,能擦的地方我们都擦,能扫的地方我们都扫,跟无实物表演似的,相当入戏。我们干活的同时,会有家长负责在一旁拍照。扫地、倒水、擦汗的多角度拍摄照片一应俱全,比狗仔队拍明星拍得还清楚。拍照完毕,家长会感动地劝我们这些小雷锋别忙活了,到休息室喝点饮料,好好歇息,而后一人发一个笔记本做纪念。我们真觉得自己义务劳动了,也就笑纳了饮料和本子,钻进了送回家的专车。一周以后,附带照片和公章的感谢信会如期寄到学校,升旗仪式上大队辅导员会念得慷慨激昂。我还记得微风商店的感谢信有这样的句子:三月五号下午,贵校二年六班的少先队员马小淘、菲小风等同学来到我们商店……脏活累活抢着干,把我们商店收拾得焕然一新,我在这些孩子身上看到了五讲四美三热爱,看到了雷锋精神在神州下一代身上闪光……感谢信后附带照片,照片中还有我弯腰扫地的低调背影。写信的是微风商场的菲经理。去了十几口子,只提了我和菲小风,其他同学都被一个等字给囊括了,因为我是领头的中队长,菲小风是他亲闺女。广播过后,我们班主任将一堂自习课改成了课外活动,以奖励我们的雷锋事迹。就是苦了菲小风她爸,年年三月四号晚上失眠,如临大敌地琢磨着怎么调配车辆,怎么安排摄影,还得思忖感谢信怎么锐意创新。后来我们老去一个商店也没什么新鲜感,就改戏付小鱼家的小卖铺了。那不过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卖铺,可搞卫生的地方无非一个窗台,十几个少先队员一人擦一遍,都快把窗台擦掉漆了。付小鱼妈妈蔫头耷脑站在柜台里,琢磨着这帮祖宗什么时候学完雷锋,她好继续做生意。后来感谢信来了,也附带着铁证如山的照片,可是小卖铺窗户太小,光线不好,照得不够清楚。并且,让我们很不满的是:付小鱼家是小买卖,没有公章,太不严肃了。

每年三月过后,学校都会发一个学雷锋做好事统计汇报表。要登记上各班在三月做了多少好事,收到多少封表扬信,还要有一些活动日志。我作为中队长就负责填这个表。有一年,我连把到我家一楼邻居爷爷家下棋都算成看望孤寡老人了,虽然人家老伴确实去世了,但人家有儿有女。我咬咬牙觉得虽然夸张了些,但好歹不算无中生有。没办法,为了给班级多凑一件好事,脑汁不绞尽怎么行!反正类似的事情都凑数算上了,我们全班一共做了十几件,为了凑整,我写了十五。填好表要交给大队辅导员,往她办公室去的路上,碰到了一班和七班的中队长,一看人家班级那表,我惊得顿时失态。他们的数字相当排场,都是五六十件好事,并且有零有整。我一看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掉头就回班级了。把一班和七班的剽悍行为跟班主任一汇报,我们当机立断,把十五前边加了个四,变成了四十五。虽说没赶上那两个班,但好歹也没太悬殊。当时我就琢磨,那两个班也没停课啊,哪有工夫平均每天两件好人好事?就算有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心,真的能挤出那么多时间吗?

上中学之后,学业负担变重了,初中升高中要考,高中升大学也要考,学雷锋一类的活动就不那么轰轰烈烈了。再到三月,纪念雷锋的活动从和家长配合做好事变成了写作文歌颂雷锋,由体力向精神过度。

“青春啊,永远是美好的,可是真正的青春,只属于这些永远力争上游的人,永远忘我劳动的人,永远谦虚的人。”“世界上最光荣的事——劳动。世界上最体面的人——劳动者。”以上两句很有文采的话不是我说的,是《雷锋日记》里我最经常引用的。当时觉得很鼓舞人心,后来觉得雷锋说话也挺武断,有点说一不二的架势。不过人家思想境界那么高,有这个资格,一般不会说错。那时喜欢的人物挺多的,但是可以称为偶像的大抵没有几个,雷锋位列首席。小学毕业那年看了《简爱》,喜欢得坐立难安,磕磕绊绊看完,激动得想在屋里走两圈。可是你若问我长大想做雷锋还是夏洛蒂·勃朗特,我定会毫无犹豫要求当雷锋。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哪有闲工夫写《简爱》啊!而且雷锋做好事不留名那叫真英雄,著书立说太高调了,不光荣!我不是说现在就应该反过来教育,说夏洛蒂·勃朗特比雷锋好,我的意思是这俩没那么冲突,难保夏洛蒂·勃朗特就没热心送过生病的大嫂回家,雷锋就没盘算过讲述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树立完美典型的时候,文学艺术也可以捎带着介绍介绍,不然还真有点单调。

学雷锋的热度不是我自己减下去的,好像就是自然而然的,像时装潮流更迭一般,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没人号召我们雄纠纠气昂昂地学了。纵使是三月,纵使是五号。也不觉得非得找个迷路的大妈把她送回家。倒是十天以后的“三·一五”成了人心大快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假货太多了,一年就这么一天能出口恶气。

我有时候还是会想起雷锋,想朝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方向努力,可是内心有些挣扎,不说专门利人,单是毫不利己就让我望而却步了。某次又扫兴地发现自己无法高标准严要求地对自己,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想了解一下雷锋的星座,看是不是我妈生我生的不是时候,才造成了我的后进。于是,我严肃地百度了一下。几秒钟,我和电脑里戴着帽子端着长枪的雷锋面面相觑了。1940年12月18日,雷锋的生日。原来,他是个射手座的男子。我认得几个射手座的男孩,一旦决定与谁分手都异常绝情,超快的刀,多乱的麻都能斩。雷锋叔叔去世得太早了,情感上的干脆利落应该尚未显露出来。射手座,热情豁达,热爱新鲜事物,视野开阔,不计较个人的得失,雷厉风行的火象星座。

搜完星座,我又顺便点了几个关于雷锋的网页。不看不知道,一看雷锋真奇妙。我发现,多年以后人们对雷锋的挖掘和认识已经超越了完人、典范的绝对化阶段。时间迁逝,雷锋仿佛从X光片被还原成照片,高洁的骨架上终于被允许出现丰满的血肉。原来,雷锋也穿皮夹克,原来,雷锋还戴过梅花表。每月不足10元津贴,价

值200余元的手表。被时尚感染的雷锋,定然是节衣缩食旷日持久地攒下了那块表。血气方刚的雷锋,怀着射手座火热的心,可以把全部的200元积蓄捐给灾区,也可以满怀希望攒出一块200元的手表。如若用当下最通俗的方式衡量,雷锋的梅花表,俨然已经超过了一只经典款的PIKADA包包。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古道热肠做好事的雷锋,如果生在我们的时代,或许是个时髦的潮人。多么动人,他从圣坛上走下来,成了穿PRADA的雷锋,怀揣最火热的心,同时那颗心也是最年轻最可爱的。

很容易便可以理解当年整理雷锋材料的人为何省去了皮夹克、省去了梅花表,只拎出了那双“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袜子。彼时需要的正是一个高大全的楷模,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种时代精神。所以,一部分事迹被炒得沸沸扬扬,另一部分又藏着掖着,生把雷锋宣传得像单细胞生物般只走一条窄道:他精力旺盛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帮别人度过难关。他不知疲倦也没有忧伤,一心爱着全国人民,年复一年意犹未尽。他没有瑕疵也从不狼狈,在先进事迹以外一片模糊,仿佛不是血肉之躯。他已经死了,任由谁把他涂抹成臆想中最瑰丽的颜色,在死后被神化得完美无缺。

然而,在得知他的皮夹克和梅花表之前,我并不敢把自己与雷锋当成平等的人。他高高在上,只许说崇拜,不能谈喜欢。就如同纵使最有信仰的人也不可以轻松地说:我喜欢上帝。因为上帝有人类遥不可及的境界和能力。现在,在没有人反复强调雷锋的伟大之后,在他的时尚和品味浮出水面之后,用成年的眼光,我至少敢于偷偷地说:我喜欢被还以本来面目的雷锋。尊敬,并且喜欢。他是个内心强大的圣徒,以超强的定力把对人生的追求贯彻到底。他亦是个热爱生活的青年,在物质贫瘠的年代敢于自由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可以确定,他非常幸福。如此单纯又高洁的男子,的确可算是极品了。

我想起幼时最喜欢的动画片《雪孩子》,十几年过去,雪孩子纯美的形象仍藏在我记忆里。小兔妈妈到外边找萝卜,怕小兔寂寞就给它堆了一个雪孩子。眼睛是两粒龙眼核,鼻子是半截胡萝卜。雪孩子活灵活现,有些虚荣地看不上那半截子不新鲜的胡萝卜,一次次把它丢在地上。于是小兔嘱咐妈妈带个漂亮的萝卜回来,给雪孩子换鼻子。小兔和雪孩子其乐融融一起玩耍……小兔累了在屋里睡觉,房子却失火了。雪孩子别无他法,只得冲进炽烈的火场救出昏迷的小兔,自己却一点点融化。小兔醒来,地上是两粒龙眼核和一汪透明的水。妈妈回来,带着俏皮的新鼻子,然而雪孩子已经不见了……每到结尾,会有抒情的音乐响起,我也必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调皮地排斥难看的鼻子,无私地救出危险的小兔,短短的动画片里,雪孩子性格鲜明。干净、漂亮、善良,雪孩子简单的性格与雷锋有几分相似。其实也可以说,雷锋也是个雪孩子,有一颗最纯粹无邪的心。

“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这是08年末参与电视谈话节目时,一个当教授的嘉宾问我的问题。接住问题的刹那,我觉得他真有趣,又不是很熟,干吗唐突地开这种玩笑。我怎么可能在摄像机面前云山雾罩谈理想?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且那是多悲怆肃穆话题。

节目录完,我在冬天的地铁里昏昏欲睡,没来由地又想起那个问题。我的理想是什么?当一个作家?显然不是。我已然过了一说理想就想到职业的年纪。我的理想是: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并且我能吃到,成为世界第一美女。我不是在胡扯,反正理想就是大话,临终前拿来缅怀的。我是真诚的。

后来我像得了什么后遗症,在当晚网上聊天的时候问一起长大的朋友J:“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先是发来一个流汗的表情对我的没头没脑表示错愕,接着反问我:“我没理想你不知道啊?”

“你果然跟我差不多。”

“小时候起哄说当科学家来着,结果还真快实现了。”J哼哼哈哈地自嘲。

J在英国读硕士,方向是核物理。专业是挺唬人的。但每每得知他的近况,都是又买了几个相机,又洗了多少胶卷。我心说,一个每天拍照三小时以上的人,还是开影楼吧,别科学家了。

后来我又问了一个朋友,还是理想的事。

对方回答:“好容易见一面,你别闹了。”

好吧,我不闹了。

我们和上一代确实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们是他们教育出来的。我爸告诫我要远离插销、电源,大人不在家也不许轻举妄动。为了加深印象,还讲了切身的教训。他说他当兵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触电了,拇指被击了一下,顿时打出一个泡。他说那是极短暂的一刻,甚至可能不足一秒,但是他体验到了将死的绝望,脑海里千头万绪想到许多。我说,爸爸,你疼死了吧?他说,他当时想,完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抱负,都实现不了。其实,我当时就想说,爸爸,你别闹了。不过看着他深邃的目光,我忍住了。

不谈理想的日子,有几年了。被迫谈理想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小学、初中、高中,我们都不止一次写过那个老生常谈的作文——我的理想。

小学之前,我妈妈就已经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过理想的含义。可能是有些家长没有讲,或者只讲了一次两次,我们小学第一次写《我的理想》时,有些同学很迷惑,不知道题目指向何方。于是,老师先讲了讲,理想,这个何其远大的词语。

那时,我喜欢涂涂抹抹,如果面前有纸和笔,我一定闲不住要画点什么。好像还很高调地想给自己更名为神笔马良来着。

写完那作文,我回家跟我妈炫耀。我写的是:我要成为像普希金一样出色的画家。因为当时家里最大的一件艺术品就是一副普希金的肖像,很小的时候,妈妈便说过,那个卷发的男人叫做普希金。

“孩子,普希金是诗人。”我妈脖子前倾地盯着我说。

“那这画是谁画的?”我指着普希金的肖像。

“这是普希金,不过是你冯阿姨画的。”

“哦,这样啊。那我明天跟老师商量商量把人名改了……普希金,三个格,画家,名字三个字的画家有谁?”

“不提像谁谁一样不行吗?”

“不行,老师说了,就是我想当像谁谁谁一样的啥啥啥。”

“那张大干吧。”

“我喜欢外国的。”

“那毕加索吧。”

于是,第二天我蹑手蹑脚在讲台上翻出自己的作文本,拿橡皮把“普希金”三个字全部替换成了“毕加索”。不过,说实话,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知道离长大还有很长的日子,谈理想为时尚早,并且我还知道,我对画画也没喜欢到非当画家不可的程度。果不其然,我四年级就不喜欢画画了,面前有笔有纸也不过是毫无章法的瞎划拉。但是,我还是坚持写我想当画家,毕加索那样的画家。因为知道年龄小说话不用负责,说了也就说了。我那时候挺爱谈理想的,碰到刚认识的小朋友,还挺自来熟,经常用的开场语就是:你长大想干吗?我打算当画家。结果有一次碰到个很严肃的女孩,她说,我的志向是做一名军人。同时举起右臂,握拳做威武状。说完,还越发挺起了胸膛。我一看这位连闲聊都是演讲范

儿,立马无语了。不是一个层次,我连理想都是对付的,哪好意思跟人家继续交流呀!

小学毕业之后,我妈很郑重的告诉我,她希望我可以做个外交官,最好是驻法兰西的。我说法兰西是哪啊?她说就是法国。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之后我就在作文里写:我要做一名外交官,在国与国之间架起友谊的桥梁……反正说得挺悬的,好像只要有了我,中国和法国就一派祥和。写着写着,我自己都觉得我才华横溢风华绝代了。

其实去法兰西做外交官,一直是我妈童年的理想。因为诸多外因内因压根连芽都没发,所以多年来耿耿于怀,希望我完成她何止是末竟简直是没启动的事业。再加上他们那代人是非常拿理想当回事的,所以不由分说就把“法兰西”这个古怪的名字塞给我了。多年以后,我以旅行者的身份踏入巴黎,还真下意识地想起来了,这里差点成了我单位啊!在凡尔赛宫、卢浮宫走马观花时,竟有些失落地想,其实听了妈妈的话也挺好,法兰西着实如她灌输的一样风情万种。

多年以后,还有人提起我要做外交官的事情。他们嘲弄我口无遮拦又慌张邋遢的性格,说当年就看出我压根干不了那义正言辞的事。要真是阴差阳错被派往哪国,肯定把简单的事处理得乌七八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亦疯狂反击,嘲弄他们儿时的大话。一门心思相当飞行员的某女成了化妆品公司的白领;矢志不渝想当演员的某男扎进了铁道部的办公室;渴望当警察的卖起了游戏机;想做企业家的学了兽医;愿为计算机献身的成了武警。苍茫大地,谁也没主沉浮,除了极少数人按照既定方针到达目的地,大部分已经找不着原来的跑道了。

我们之所以把各位的理想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每人手里都留着当年的第一手资料。初三时,语文老师发给我们一人一张蜡纸,让大家把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誊上,而后她油印出来,装订成册,一人一本。她说,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们再看到那本塞满理想的册子,必会感慨唏嘘。彼时已是作业、考试比着多的阶段,没谁还有举杯邀明月的兴致,我们几乎将语文老师的行为视作不合时宜的闹场。虽说人人都按要求做了,但私下里都觉得这是浪费时间的游戏。如今回头看,语文老师真是高瞻远瞩,多亏她当年的一意孤行为我们留下了纯真懵懂的纪念。一页页翻过去,那粗陋、发黄的纸上仿佛浮现出我们青春期的面容。那时候我们可能浮皮潦草,也并不太真诚。工程师、律师、会计师、思想家、画家、歌唱家……各种师各种家一应俱全,不知该说是抱负远大还是好高骛远更合适。可是那稚嫩又自负的语句,那工整却笨拙的字体,像记忆里第一场春雨,轻盈地扑面而来,把心浇得湿淋淋的。十几岁的我们常觉得自己挺颓废,可其实我们还以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是真的。如今其实也不过十年过去,却陡然见识了传说中的面目全非。成人世界除了我们当年预见的稳健爽利,还有一堆未知的无奈和不如意。那时成绩总是力拔头筹的小溪陷入苦恋,靠未婚先孕勉强见到了未来婆婆;既会吹笛子又写得一手好字的纤瘦少年小海做起了批发打包餐盒的生意,甩着超过二百斤的肥膘成了当年自己粪土的万户侯;曾经野性难驯出口成脏的小嵩笑眯眯看着老婆的脸色,已是两岁女孩的父亲。还有很多很多,毕业照就是最后的信息,杳音讯再无联系。像一把豆子丢进森林里,彼此分散,再无声息。我们只在那本语文老师自行装订的册子里才能齐刷刷聚在一起。滚滚红尘,茫茫人海,分易分聚难聚,我们和理想的关系,在那册子里丝丝缕缕。

又看了那册子,放得太久,已经沾了一层灰。翻开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往昔,尘埃混着梦想散落一地。那里边,我信誓旦旦装作一心要去法兰西,他指天发誓要当总经理……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想起辛弃疾。他在宋朝谈理想,几乎谈了一辈子,我记得最清楚却是与理想无关的半句:天凉好个秋。

“由俭入奢易。”这是司马迁说的,我对复姓人士有天然的崇拜和艳羡,他的话我同意。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姓司马这么草率的理由,我是深有体会,才坚决同意的。

我的经济状况是周期性的捉襟见肘,因为我乐于在初一花掉十五才会到的稿费,纵使没米下锅时也从不思悔改。此时我爸妈就仗义地伸出援手,我早已习惯成自然地享受着接济。其实,如果省着点花,或者说有计划地花,或者少买点用不上的东西,我经济可以独立。但是,我痛定从不思痛,总是跟钱有仇一般,痛快地把它扔出我兜里。不要以为我被谁纵容坏了,我从小受的是艰苦朴素的教育。那时候爱把勤俭节约叫做传统美德、传家宝。“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是课文里学到的,“滴水成河,粒米成箩”是我爸教育我的,我都装作忘了。

仿佛物极必反,我已然把勤俭这件传家宝打好包装恭恭敬敬地放在家里,去商店时候,就不记得这个宝贝了。虽说大体上不骄奢淫逸,还算是节制的,但离我童年被教育的方向,几乎可以算是背道而驰了。幼儿园时候,阿姨就经常要求我们拾起掉在桌上的饭粒塞进嘴里,有的小朋友为了显示觉悟高,把掉地上的也捡起来嚼了,表情豪迈,好像地上的饭着实比碗里的香。地上的我没捡过,桌上的却没少吃,现在一想起擦桌子那抹布,我都恨不得去医院洗洗胃。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艰苦朴素,这都是太美好的词了,是每个人需要一生坚持的事情。唯有如此祖国才能繁荣昌盛、长冶久安。我曾一度以为,国家的经济都是靠大家一点一滴攒出来的,至少学校的经费是这么攒出来的。

小学前三年,年年都有如火如荼的捐废品建校活动。活动要求大家把家里的废旧报纸、易拉罐盒、罐头瓶带到学校,旨在提倡废物利用,将积少成多的勤俭品格深刻地灌输进我们幼小的心。原则上是有多少捐多少,但实际上每个人的捐献数字都要统计准确,各班的总数要汇报学校,而表现突出的班级和个人会在升旗仪式上被点名表扬以示鼓励。班主任说这样富有教育意义的活动是大家表现的机会,既可以显现出勤俭家庭良好的家风,也可以为学校尽微薄之力。所以,每个同学至少交十个易拉罐盒。那时候,其实我们不管那东西叫易拉罐,九十年代初,灌装饮料的代名词就是健力宝,我们都管喝剩的饮料盒叫健力宝盒。初中后我知道,这是种挺巧的修辞,叫借代。

大概是二年级吧,那时还不是双休制。周六放学回家,我告诉爸爸周一要交废弃物,每人至少十个健力宝盒。我也明白这是个难题,因为我们家没人爱喝健力宝,几乎不吃罐头,谁也不看报纸,并且就是少数时候喝了吃了看了也早把瓶子罐子和纸扔了。我们的作风比学校想象得艰苦多了,日子紧得连废物都没有。别说勒紧裤腰带了,连裤腰带的影子都没见过。我爸皱着眉包揽了凑数的重任,让我安心写作业去了。周日,爸爸把家里边角旮旯里里外外翻遍了,才找出八个健力宝盒,又到楼下食杂店买了四个。他说,老师要十个,咱就拿十二个,满打满算也得超俩,显得稍微积极点。而后我们一家三口像分摊毒酒一样把谁都不爱喝的四罐饮料解决了,

一肚子二氧化碳悲壮地相视而笑,盒子数量终于够了。

周一,我拎着为数不多的几张报纸和十二个来之不易的健力宝盒欢欢喜喜上学去了。教室里瓶声罐声吵嚷声声声入耳,同学们都在摆弄着自己带来的宝贝。我发现,多数同学的健力宝盒都是有故事的。那时候,饮料品种单调价格不低,我们对它们的味道并不十分熟悉,纵使有谁真的爱喝,可能也没哪个家长会频繁尝试那华而不实的消费。我说不出得意还是诉苦地跟朋友小汀讲我那十二个是怎么对付的,她惺惺相惜地点着头说她也凑了十二个,她爸也是费尽了体力和脑力才使她超过了指标两个:家里凑了五个,姥姥家翻出了四个,狠心买了一个,又在垃圾站捡了两个。我想着他爸高大的身影在垃圾站寻找健力宝盒,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然,没被这事难住的也有一个半个,我们班当时有个又黑又瘦又高的女生平时都是自己上学的,那次却是被家长护送来的,因为拿的东西太多了。她带了八十多个健力宝盒子和二十多个罐头瓶外加一捆报纸,跟山大王似的,连笑容都添了几分霸气。据说她爸妈做进出口贸易非常忙,她一个人在家经常喝饮料吃罐头,所以存货很多。老师看着她庞大的捐献数量,给了她一个盛大的微笑,还有些自言自语地说,老吃这个也不行啊!

说实话,我很羡慕拿来八十多个健力宝盒的女同学,不是想喝饮料,就是想要那些盒子。我也想噼里啪啦把瓶瓶罐罐往老师面前一摆,不言自明,咱不光成绩优异,还在任何事情上都能脱颖而出。

那两天我挺郁郁寡欢的,眼见着学校后操场摆满了各色废物,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只尽了十二个健力宝盒的力,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我作为班干部戴着老师发的劳保手套查报纸张数时,心情简直像婚龄妇女在给别人做嫁衣裳,有点酸涩的百感交集。我暗暗想,今后要多留心,能攒下的都攒下,明年再交废品一定要锋芒毕露一鸣惊人,干脆利落献出废品一箩筐。然而我那时就已显露出了常立志的性格,今天暗下的决心,明天就被扔到了脑后。一两个月过去,就轻易忘记了交健力宝盒时的尴尬。

话说光阴荏苒,却来到又一年废品提交日。最后期限,我哭丧着脸凑出了十几个健力宝盒,眼见着自己仍像从前一样后进。又赶上去年帮着奔走的爸爸正在出差,我只能采取泼妇的方式,跟妈妈软磨硬泡又哭又闹。妈妈被絮叨得很抓狂,跟我商量给学校捐一纸箱书行不行,丰富图书馆建设也算贡献吧?我愤怒地瞪着她,对这种转移话题的行为很不齿。那怎么能行!我们要的是废品,废品才能体现出艰苦朴素。书有什么用啊?又不是废书!争论之后,妈妈无奈,凡事不求人却还是为了废品低下了高贵的头,她打了个电话,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第二天一早,一个在机关工作的叔叔与我在学校门口接了头。他把单位里过期的报纸都给我搬去了。我盯着那一捆捆报纸喜出望外,瞬间意识到自己扬眉吐气的日子柴了。彼时学校是不许家长进的,家长进教学楼被值周生抓住要扣分,而我自己根本拿不动那么多报纸。我只得站在门口等同学,抓着谁是谁,让他们帮我将报纸拎进去。那种等待也充满了骄做:我要为学校做的贡献太多了,多得我都搬不动了,被突出所累,是“高处不胜寒”的痛苦,不是真痛苦。

418,这个数字已经烙在我心上了。我记得,我一共交了418张报纸,全校第一。我终于因为学习以外的原因受到了关注,老师给的定义是:品学兼优。学校的广播里点了我的名字,我和那个去年就交了八十个饮料盒的女生成了浪尖上的人物。几天以后,班主任发给我俩一人一个凉帽,上边印着五个大字:太阳岛旅游。帽子是学校的奖品,是我废物利用奉献学校的荣誉象征。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有虚荣心了,一番内心挣扎之后,把帽子放在了柜子最底下,反正也不打算拿出来戴,还是放深点好。

小学四年级,我还想大显身手,将捐献报纸的数量推向新高潮。可惜又是一年春来到,废品活动取消了。可能是觉得得不偿失吧,把学生和家长折腾得惶惶不可终日,闹哄哄收上来还要费时间清点、整理,把校园搞得乌烟瘴气,跟废品收购站似的。我被闪了一下,我妈我爸松了口气,不收废品把他们救了,不然他们还要四处划拉报纸,要是我从废报纸状元的位置上掉下来,回家肯定唉声叹气的,影响他们情绪。

不过我这点好习惯还真是养成了,多年来坚持不懈积攒报纸塑料瓶玻璃罐,攒到一定数量就拿去卖钱。我男朋友还告诉我,废旧的化妆品瓶子也可以卖,论斤称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估计他也是小时候坐下的病根,别看我俩吃饭穿衣都大手大脚毫无算计,对卖废品的热情却始终高涨。我爸说这叫大处不算小处算,自己演戏给自己看。其实我们真不是装的,我们这是少不更事时培养出的优良传统,俨然已经成了一种情结,丢不掉了。我读硕士时同宿舍一个时髦女郎,去商场动辄花掉一个月的收入,却坚持搜罗各类废品,她床下没地方,甚至要放到我床下一部分。有一次她苦于找不到收破烂的,竟然打算假期回老家时装进箱子,到老家的收购站换钱。虽然最后作罢,我还是很敬仰她,这么严肃的后现代创意,不是谁都想得出来的。

别看我爸妈对废品没兴趣,但他们对我的教育,尤其是在小学时期,跟学校还是挺里应外合的。比如在节俭这件事情上,他们和老师口径相当一致。但是他们言行之分裂几乎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至少是两套标准。他们花钱一直挺随便的,相当率性而为,看上什么东西基本是不加太多思索就买了,回过头来就让我俭以养德。让我一度以为钱是专门给大人花的,长大了就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任意支配财富狠心教育儿童。

小朋友们都有零用钱,可是我没有,从来没有,一分也没有。我不想吃三毛钱一袋的杨梅,但是我很想买。同学们把几毛钱递进小卖铺换取糖果蜜饯时,我骄傲地扬起头以示我对坏习惯的远离,可是心里却委屈地想感受购买的乐趣,我那颗渴望做消费者的心啊,跳动得相当悲愤!我的衣服、文具经常是很流行的款式,午餐饭盒和课间水果也精致丰富,妈妈准备得叫人挑不出毛病,万事俱备,东风也呼呼吹,但是我没有丝毫支配金钱的权利。我很穷,用当时正学着的成语叫一贫如洗,怎么洗都洗不出个钢镚。但是我知道家里不穷,我们家的另外两位挺富裕的。如果说家里真的很穷,一分钱分成八瓣花,那我绝不抱怨。我跟组织共进退,我也可以没吃饱就装作吃饱了给家里省粮食。可是我经常看我妈买回样式各异的草筐草篮子,而后费尽心思在不大的家里给它们安排岗位。我非常来气,为什么大人可以胡作非为,非让孩子当勤俭标兵!

这都不算什么,最狠的是,我的储蓄罐还被我妈掏空过。因为花钱没什么计划,她竟然有两次在月底发现入不敷出。工资都是按日子发的,不能开源,也做不到节流,只好从弱势群体下手。那时我有个漂亮的储蓄罐,一只粉嫩的小猪笑容可掬,头顶被开了个狭长的缝隙用以塞进钱币,肚子下边带个黑色的旋钮可以取出存货。平时爸爸妈妈常把硬币塞进去,身体力行告诉我可以积少成多。反正他们不许我自行花钱,所

以所谓储蓄让我觉得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也就是小猪的外形还算漂亮,我才比较喜欢那东西。妈妈当初一定没有想到,那个储蓄罐真的派上用场,并且与我无关。被草筐草篮子变拮据的日子里,她怪不好意思地掏开小猪的肚子,跟我商量着把钢镚悉数取走。我不像她对我那么不仁义,两次都头也不抬就同意了。那时候好像还没有五毛一块的硬币,分币也没退出潮流,最大也就是一毛。一毛钱都不放过,你说日子得亏空成什么样了!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要是反应过来,心早慌了!

我从小受那么严酷的勤俭教育今天却经常买东西不问价,不可能没点遗传因素。对我来说,提前消费根本不是这些年的新名词,十几年前我妈就以身作则了。骨血这东西还真神奇,我跟我妈长的不是特别像,可是很多做派都传承得极好。比如月底需要救急,我也偶有发生。花钱时,我根本做不了我自己的主。大一时候第一次配音赚了六百块,还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就买了个四百多的帽子。虽说多数时候都会留点,不至于花个精光,但理财或者节约确实谈不上。

现在国家主张扩大内需拉动消费,我干脆也就顺势不跟自己计较,全当响应国家号召了。偶尔想起当年学校大张旗鼓收废品的古怪的情景,我还挺怀念,前院书声朗朗,后院瓶罐叮当。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这话听着挺耳熟吧,街巷门脸商铺的大喇叭里经常荡气回肠地反复播送着这个句子。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不是我不喜欢占便宜,是不喜欢这样的句子结构。千万不要如何如何或者一定要怎样怎样,我已经听得太多太多。

我猜测大多数中国孩子都是在祈使句中成长起来的。不要吃手。吃手不卫生;必须吃鸡蛋,鸡蛋有营养。诸如此类简直不用想,就涌起一堆记忆。“五要”、“六不”、“三个一”必须倒背如流,教导主任动不动就下来抽查。我承认我有点夸张了,其实她是要求正着背达到不经大脑般的流利程度,没要求倒着背过。“三个一”是保护视力的,我还记着。“五要”和“六不”我是真想不起来了,为了表示严谨,我到网上搜了一下,也没有丝毫匹配的讯息,看来只能是一笔糊涂账了。原来,那时候仿佛融化在血液中张口就来的东西,也可以忘得如此彻底,人生真诡异。

我爸至今还经常带着憧憬的眼神回忆,说我小时候特别乖:每天放学回家就写作业;睡前把衣服和红领巾叠好放在床头;再不爱吃的东西劝两句也能塞进嘴里。可是我现在打开电脑先网购再写文章,衣服裤子袜子乱扔一地,不爱吃的东西一口不动宁死不屈。我爸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怎么转性的,我自己也没太明白,反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弹指一挥间我就自由散漫了。

我爸没记错,我小时候确实非常乖。但凡是老师家长说的,我全信。不仅最听话,还可以帮助学校管理其他同学。四年级我是值周生,五年级我就是值周长了,袖子上挂个红袖标,上学、放学、课间守在指定区域管理纪律,负责程度跟居民委的红袖标大妈有一拼。但凡是大家集中出人的时间,我都像交警一样负责指挥和管理,威严地冲走廊喊着“靠边一行走,靠边一行走”。如若有谁不随大流独自成行,我会警告一次,倘若不听,我便直接扣分。一个班一天十分,每周总评一次,分数最高的才能得到流动红旗。学校规矩也不知是谁定的,多得让人胆寒,想不扣分还真是不容易。任何时候不许在走廊跑;任何原因不许走前厅的正门,正门是给老师走了;班级窗台不能有灰;分担区地面不能有纸;老师下课不许拖堂;晚上放学不许不列队……最有趣的是,课间必须全部出去活动,教室只能留两个值日生。,这项规定是为了大家的健康,强制性地保障全部同学都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但是数字是死的,不容增加,如果赶上班级有两个同学生病了,值日生就要出去活动,而病号就要保证窗台和分担区的干净。如果非常不巧有两个以上病号,就只能留两个病得比较重的在屋,稍轻的不得不带病出去活动。没办法,名额有限。所以,大家都出去活动的课间,我作为值周长只能牺牲自己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到各班去查有谁没按规定出去呼吸,抓住就扣分。我经常在走廊跑跑跳跳,无故走走前厅正门,反正我有职权在身,就好像警察公干时超速,谁会追究啊!执法犯法的乐趣确实不同凡响,别人不能做,我能做,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油然而生,真觉得自己不是一般人了。

家里情况比学校要苦一些,就我一个孩子,也没个弟弟妹妹让我管教。其实我爸妈不能算是严格的家长,他们有时候也挺惯着我。而且他们老爱谈一些襟怀、情操、清洁一类虚无的词,我总似懂非懂,他们还坚持谈,我就有点烦。最关键的是他们爱在没用的事情上较劲,有点抓小放大的意思,我不胜苦恼。就像前边说的,他们认为孩子不该过早接触钱,零花钱就是雷打不动的零。结果怎么样,我长大了和钱相见恨晚,还不是一样花得干脆利索。妈妈爱吃零食,家里茶几上总源源不断地摆满了考究的包装袋。可是她吃的东西都太高档,太无趣了,那时候坊间最流行的小食品是些如今回想起来确有几分可疑的东西,妈妈自然从不许我染指。比如蜜桃精。蜜桃精是我上小学之前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一毛钱一袋,里边装满了白色粉末,附赠一个颜色随机的塑料勺,可供将粉末一勺勺送进嘴里。据说也可以冲水喝,但我没见谁那么严肃过,一般是直接撕开拿着塑料小勺吃。蜜桃精有点像现在的星巴克,反正挺风尚挺受欢迎的,小朋友们买了都站在院子里吃,一勺一勺吃得很陶醉很斯文。我试着跟妈妈要过,结果被鄙夷地瞪了一眼,就给驳回了。好像还给我买了袋几块钱的椰子卷,让我别惦记那一毛钱的破玩意,有点追求。然而,我不得不十分不好意思地承认,我对日思夜想这个词最初的感受似乎就来自于蜜桃精,那种被妈妈定性为脏兮兮的白色粉末。我以为那味道必然超凡脱俗妙不可言,让人如坠云里雾里。我怀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魄,终于还是想方设法吃上了,虽然没吃两口就被逮个正着,但我好歹算如愿以偿,比未遂阶段就被批评教育好多了。妈妈痛心疾首审问我为何偷吃不卫生的食物。我振振有辞说小鑫也吃的,小鑫妈妈是医生,她们家装水的瓶子都是医院装过葡萄糖的,最讲卫生了,也没见人家不让孩子吃啊!妈妈见我不思悔改,一把夺过蜜桃精直接扔进了垃圾桶,还恐吓我再敢偷吃就如何惩罚(具体方式不记得了)。现在想想那东西语焉不详的样子,我也很难说如果我有孩子我敢不敢让孩子吃。不过我当时因为勒令禁食而产生的悲愤还真是记忆犹新。

后来大一些我特爱看跟文革有关的电影电视剧,因为戏剧一般都带点浪漫主义色彩,削弱了残忍。我一看那帮孩子没人管骑着破自行车打群架就来劲,自惭形秽地想起自己太务正业的青春时光。不过,纵使时光倒流亦不可改变什么,我难道要顶撞老师违抗家长吗?那不成了所谓的不良少年,走上了邪路?当然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当年被我们轻易认为“学坏了”的同学,其实如今也多数都属良民的范畴啊!回溯起来,觉得当时老师号召我们同仇敌忾的事情,也并没有多

么严重,比如逃一两堂课,比如说一两句脏话,其实没什么。我倒是觉得很多批评教导的语言是带有善意成分的暴力。我初中的班主任经常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成绩差又淘气的同学“你就是不能成材,你也得争取成人吧!”当时我们已经习惯了,都自然地把自己归到“成材”的范畴,顺着老师的思路,觉得他们成绩不行就别捣乱了,要不怎么“成人”啊!可是现在想想,我们不是生下来那一刻就已经是人了吗?学习差些,做点老师不高兴的事情,就耽误“成人”了?我亦见识过家长在学校当众教子,劈头盖脸的训斥甚至巴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精神紧张。爱之深生出的责之切如同魔鬼附体,冷酷得让人不敢多看。面对犯错的孩子,家长和老师装满愤怒的脸,让我体会到了世界的粗鲁、武断,意识到不守规矩的严重后果。我不懂,为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一定要上纲上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们培养成服装店门口塑料模特那般,被摆弄成呆板的姿态,比例完美笑容可掬,但是相当无趣。统一穿着颜色款式均怪异的校服还不够,还要有无限靠近行为守则的规范性格?想当然的培养中,没道理的事太多,后来我也懒得想了。

我经常被告之这样不对,那样错了。好像杀猪的肯定是个胖子这样的道理,已经不由分说地扎根我的思想。是的,我至今经常轻易就觉得谁很无耻,谁不崇高,毫无道理用着那种一刀切的价值观,因为我学了太多年很对很对的东西,仿佛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动不动就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知道我不是杀毒软件,不是法律,却依然容易不小心想做判断,看不惯谁不走在大路上。对自己的无端和武断,我几乎无能为力。受教育的时候我还不懂追求,也没来得及体会迷茫,就被推搡到正途中去了,并且还是毫不含糊的主干道,很正特正不是一般正。带着各方人马的殷切希望和良好祝愿,我以为人生的意义就是必须成为转世孔融盗版雷锋下一个铁人王进喜。我对遥远的未来一无所知,却已然怀揣一颗为大伙负责的责任心。因为经常被表扬,我已经习惯了和所有老师、家长、成年人站在一起。我以为所有成年人都完美得没有一丝缝隙,他们刚健、从容,摆脱了童年的所有错误,对得一塌糊涂。孩子和大人仿佛蝌蚪和青蛙,压根不像一个物种,但是有一天会自然地由此及彼。当我第一次看到《童年》里高尔基说:“大人都学坏了,上帝正考验他们呢,你还没有受考验,你应当照着孩子的想法生活。”我兴奋地想,前苏联作家太先进了,这种反动的话也说得出来,有勇气!然而,当我渐渐长大,看到千疮百孔的世界,发现些许嘴脸丑恶的成人,忧伤和愤怒从心底冒起。然而我没有发作,因为我也大了,也学会了不动声色。

我知道你们想我做一个好人。但你们剥夺了太多我自行挖掘的机会,在甚至不懂得迷惑的年纪,告诉我一个个简单得简直粗暴的谜底。没有谁用了商量的口气,不管长得美不美,成年人都拉着架子说,小朋友我告诉你的是真理。于是我不知何时开始竟有些物极必反,对什么都有些怀疑。我估计,如果是我自己经历困顿和思索产生了做好人的愿望,我一定比今天不遗余力。

你们觉得我太小,一直没有告诉我,我有权拒绝让自己特别完善。那么多自我反省的时间,其实完全可以用来游戏。我多次以为自己完了,我不知道那都是成长中正常的错误,你们失望的表情让我觉得,你们生来就是完美的,而我被落下了。我真的曾不止一次以为,我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里边的“万一”,因为没有听话,险些把自己毁了。

好不容易,我依照年龄迈进了成年人的行列,没事也以过来人的口吻跟表弟絮叨两句。我越来越像一个标准的大人了,与长辈们期望的样子比较接近,虽然细节出入较大,但大方向还算一致。我不知道我当初如果再顽皮一点,再少一点荣誉感,是不是可以更快活。但我可以确定,我至少会有更丰富的想象力。忘记了是谁说的:“一个人要成为自己,要吃很多苦。”或者干脆就是我说的也说不定,反正我没有成为最原始的自己。这冷暖自知荣辱自担的人生,我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成功地遗失了一部分自己,并且不知道上哪去说理。

我想起动人的歌词:“一个人要走过多远的路,才可以称之为人?白鸽要飞过多少海洋,才能够安静栖息在沙滩……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望见苍穹?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见别人的哭泣?”还有歌的名字:《答案在风中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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